距離下午五點還有七八分鍾的時候,銀色的豐田皇冠汽車差不多抵達了目的地。


    在東京大田區的東南方向,有一條麵向寬闊馬路,林立著幾家“柏青哥”、兌獎商店和提供消費貸公司的商業街。


    在日本,目前大約有一萬多家“柏青哥”店,其中大約七成以上。都是在日朝鮮人和在日韓國人經營的。


    所以隻要對這方麵稍微有所了解的人,一看到這裏竟然是以彈珠機娛樂來招攬顧客,進行變相賭博的地方。


    就應該知道,他們已經到了在日朝鮮人或者在日韓國人的地盤了。


    這幾乎是在日生活的常識。


    不過汽車並沒有在此地停下,當駛過“柏青哥”後,又轉入旁邊的小巷。


    隨即一排打著日朝兩種文字招牌的店鋪映入寧衛民的眼中。


    在這條街上,朝鮮民族的特點更是明顯了。


    店鋪招牌上不是“平壤”、“板門店”,就是“明洞”、“青瓦台”。


    可這裏卻並不像外麵的那條商業街那樣,有統一牌坊和路燈,破敗陳舊的樓房好像從未被修繕過。


    數十家小餐館密集地擠在一起,許多餐館共用一個衛生間。


    大白天的,就有醺醺的朝鮮歌聲伴隨著煮豬大腸味道,從路邊的小飯館裏傳出。


    狹窄曲折極不規則的街道往往隻能通過一人,破敗的鐵皮房舍後麵是隨處可見的垃圾。


    總之,這裏看起來就是一個底層貧民居住的“棚戶區”。


    整體缺乏規劃,道路狹窄,布局淩亂成了先天頑症,公共設施也嚴重不足。


    這一切的一切,都讓人很難相信自己身在日本,儼然是一個獨特的國中之國。


    而這裏,就是過去曾經被本地居民稱為“朝鮮屯”的僅剩部分,也是現今大田區僅剩的朝韓人聚居區。


    來的路上,鬆本慶子已經向寧衛民袒露了自己韓裔僑民的身份。


    還告訴他,今天去的飯館,距離她小時候的家和學校都很近。


    所以在終於停好汽車之後,鬆本慶子主動以原住民的身份繼續充當導遊,向寧衛民詳細介紹這裏的情況,也就成了自然而然的事兒了。


    據鬆本慶子所說,1959年的時候,在日本的朝韓僑民就達到五十九萬人了。


    到了1985年,再加上加入日本籍的朝韓裔族人的話,總數要超過三百萬之多。


    相對於此時在日不過幾十萬人的華夏僑民來說,在日的朝韓僑民無論總數還是比例,都要高得多。


    所以相而比於在日華人比較集中的聚居區隻有橫濱,神戶兩處唐人街而言,朝韓僑民的聚居區可是堪稱星羅棋布。


    象這樣的聚居區,在日本稍大一點的城市中幾乎都以各種形式存在著。


    東京的上野還有一個辣白菜橫丁街,也是朝韓人聚集區。


    而“朝鮮屯”最早的居民,其實是一批來日本充當勞工的朝鮮人和韓國人。


    1948年前後,他們不願意回國,被趕到這裏,政府默許他們自己蓋房聚居。


    多年來,在這裏居住的朝韓族人不但獲得了土地房屋所有權,也獲得了永居身份。


    但始終保持著自己的生活形態。


    他們通過自己居住區的自治會,朝鮮語學校等機構,體現著出明顯的民族特性。


    住在這裏的人盡管很多隻會說日語,但對韓國和朝鮮的政府仍有較強的歸屬感。


    不過這裏的人,也都十分講“出身”。


    朝韓兩族雖然和平共處,但絕不過多來往。


    鬆本慶子還教給寧衛民一個識別朝鮮餐館和韓國餐館的辦法。


    說這裏的烤肉館兒是特色,少部分店鋪由“在日韓國人”經營,其餘都是“在日朝鮮人”的。


    店鋪招牌上如果寫著“韓國料理”,店主應該就是韓國出身。


    如果沒有寫這四個字,那都是朝鮮出身的。


    她甚至還偷偷告訴了寧衛民一個不為外人知的隱秘。


    說在日的傳奇組織“朝總聯”的一個支部就在這條街的小超市後麵。


    由於這裏對日本人來說是個不願意涉足的地方,多年來隻有住在這裏的朝韓族人才知道這件事。


    說實話,其實對這件事,寧衛民倒不是很在意。


    他既不是日本人,又不是受命來潛伏的間諜,費心思琢磨這種和政治相關的事兒幹嘛?


    反而因此不願意惹麻煩,徹底打消了要去那小超市買包香煙的想法了。


    而他真正擔心的,其實還是他們兩個人和這裏的嘈雜混亂的環境格格不入,會不會有安全隱憂的問題。


    要知道,這裏可是魚龍混雜的窮雜之地,煙霧彌漫,酒氣熏天。


    混跡於這裏的人一看就以藍領和小商販為主,撈偏門的人也不少。


    事實上,他們把汽車停在這裏,就足夠引起一片關注的目光了。


    更別說鬆本慶子還穿著那麽高雅的衣著,打扮那麽漂亮。


    今天手拿一個銀色普拉達手袋,頭纏絲巾,戴著墨鏡的她,走下車之後來更加的醒目。


    不但冷食店門口一直在竊竊私語的兩對少年男女忽然一言不語了。


    三個坐在貨車後麵等著幹活的裝卸工也停止了交談。


    尤其是一家按摩院門口,有兩個剛出來的雅庫紮模樣的男人。


    他們看到鬆本慶子,就像狗看見了肉骨頭。


    不禁從嘴裏拿下煙頭,又往地下吐了口唾沫,雙手攏了把油亮亮的大背頭,直接跟了過來。


    寧衛民真是有點擔心會惹來什麽麻煩。


    憑他的身子骨,可沒把握在這兒充當英雄好漢。


    可沒想到他其實完全是杞人憂天的瞎操心了。


    因為鬆本慶子終究也是朝鮮後裔,是這裏曾經生活過的一份子。


    她很快就開始用嫻熟的朝鮮話跟周圍店鋪裏的人打招呼。


    和她說話的人無不是這裏的常住民,見到她全是笑嘻嘻地噓寒問暖。


    一看就是相識的熟人。


    就連那兩個賊溜溜尾隨過來的兩個雅庫紮,都被一個在店門口收拾垃圾的大嬸揚起掃把給攔住了,然後嘰裏哇啦一通,就給攆走了。


    看凶巴巴的樣子,大概是嚴厲警告不許他們打壞主意,或是靠近鬆本慶子。


    所以寧衛民大大鬆了一口氣。


    按照他的理解,鬆本慶子在這噶呀,大概跟他自己在扇兒胡同的地位是差不多的。


    哪怕是一個犯罪團夥來綁人也沒用。


    打個比方,要是在扇兒胡同,他一嗓子,整條胡同的人都能被他嚎出來。


    到時候都別說上手打了。


    就憑幾百口子人,用掃帚疙瘩、髒土盆和腳下的拖拉板兒,就能把一夥子人給砸死在胡同裏。


    這就是家門口的好處,主場的優勢。


    寧衛民默默跟著鬆本慶子,看著她盡顯女性魅力的纖柔背影,腦子裏正這麽胡思亂想著。


    忽然間,鬆本慶子竟然回過頭來,朝寧衛民笑了一笑,然後用手指了指右前方的街角。


    鬆本慶子的臉上浮現出的是孩子一樣的神情,順著她手指的方向,寧衛民看見了一家名為“金家”的烤肉店。


    店裏掛著“韓國料理”紅藍燈籠果然表明了老板出身。


    這家店的門臉不太大,一不留神能走過去,但店裏的空間還可以。


    門口先擺了幾張桌子。


    往裏麵去,下幾節台階,還有一個較大的空間,又擺了十幾張桌子。


    因為距離真正的飯點還有段時間,客人隻有寥寥幾個。


    店主夫婦也是鬆本慶子的熟人,一對勤奮精幹的五十歲夫婦。


    尤其老板娘見到鬆阪慶子那叫一個親切,連稱呼她也與眾不同,驚喜中是這麽告訴老板的。


    “當家的,快過來,看看這是誰來了?是韓慶子來了”。


    這讓寧衛民一下子意識到,恐怕這才是鬆本慶子的本名。


    讓人有點意外的是,店裏居然還有包間。


    店主讓老婆帶他們直接去了最裏麵的一個小房間裏。


    這是唯一帶透氣窗的房間,可以更好的排煙。


    暖黃色的燈光,映照在可以坐下六個人的大木桌上,泛出了淡淡的油光。


    “老板娘,先來兩杯啤酒吧。”


    鬆本慶子還沒坐下就開口要酒,顯得很興奮。


    “你開車了。”寧衛民不由提醒她。


    “沒關係的,可以找司機。”


    鬆本慶子又看了一眼老板娘,“實在不行,車也可以放這裏。我們坐出租車回去。沒關係的吧?”


    老板娘笑嗬嗬連連點頭。


    “沒問題的,車要是留在這裏的話,回頭我讓當家的給開到院子裏去。”


    如此一來,寧衛民也不好做掃興之舉,當麵再說什麽了。


    他確實沒料到,鬆本慶子竟然會主動要求喝酒。


    按理來說,一個女人與並不熟悉的男人約會,主動提出喝酒,主動帶男人去她認為值得懷念的地方,通常說明她已經放下戒備。


    這已經足夠給男人暗示,並且留出極大的想象空間和發揮餘地了。


    但是,事到臨頭,他卻絲毫也不敢妄下斷語。


    因為他太喜歡現在的感覺了,不能不加以小心,生怕輕舉妄動,搞砸了一切。


    老板娘很快端來兩大杯的紮啤,輕輕擱在桌子上,又把菜單拿了來,讓他們慢慢看。


    “來吧,幹杯!”


    鬆本慶子豪氣的舉起了酒杯。


    酒杯很大,她的手顯得格外纖柔秀氣。


    “不吃點東西就喝酒嗎?你……容易醉的……”寧衛民好心再勸。


    “別掃興,醉不了。”鬆本慶子若無其事。


    如此寧衛民也就得拿出點爺們兒勁兒了。


    “好吧,幹杯,為了你的新作早日問世,上映大賣!”


    “不,為了……三島由紀夫吧。”鬆本慶子語氣變了,不像開玩笑。


    “為什麽?”寧衛民不解的問。


    “為了他寫出了《金閣寺》,也為了那本書讓我們……”


    鬆本慶子沒有再說下去,但微紅的臉色和輕垂的眼眸,恰到好處的表明了心思。


    “好,幹杯!”


    寧衛民當然不是笨蛋,幾乎是下一秒就大徹大悟,明白了這潛台詞。


    於是倍受鼓舞的凝視著眼中的人,與鬆本慶子碰了杯。


    酒杯與酒杯輕輕相吻,聲音異常清脆。


    更出乎預料的是鬆本慶子一口氣就喝下小一半。


    寧衛民見狀,原本已經學會遵守日本喝酒規矩的他,便也趕緊改弦易轍,喝掉了大半杯。


    然後他們才開始點菜。


    菜單是一張泛黃的紙,沒有圖片,寧衛民完全看不懂,因為全是韓語。


    體貼的鬆本慶子主動問他,“你喜歡吃什麽?”


    “聽你的。”


    “別客氣,喜歡吃什麽?我替你點。”


    鬆本慶子拿起菜單,幹脆放在兩人中間,指著上麵的文字,歪過頭來。


    “我一個個給你念,好不好?”


    “謝謝,可我一點不挑食的。你是想吃包飯的吧?菜單上有沒有?”


    “有呢。”


    “那就點這個好了。”


    “可你……吃得慣嗎?”


    “吃得慣的,我其實很喜歡。滿族有個風味食品叫得勝包,就是用白菜和紫蘇包大醬、土豆泥、炒麻豆腐加青豆、炒雜拌等拌好的米飯。這種吃食,在華夏的京城和東北三省都可以吃到。非常盛行。另外我們國家有五十六個民族,其中也包括鮮族同胞的。京城有家店,叫延吉餐廳,就是……”


    “啊,我知道的,那家朝鮮餐廳我也去過的。蕎麥冷麵很有名,我覺得味道可以的。不過你說的得勝包……我在京城好像沒有見到過呀?”


    話到最後,鬆本慶子好奇的問。


    “那大概是接待你的人也不了解京城吧。不過這個容易,下一次你要再去京城,我來接待你。給你當免費導遊。”


    “那可太好了,說定了……”


    兩個人有一搭無一搭的放鬆聊著,不知不覺時間就過去了。


    當老板娘再進來的時候,驚訝的發現菜居然還沒點好呢、


    隻看見鬆本慶子和寧衛民忘我地聊得正歡。


    老板娘嘴裏道歉,說聲“打擾了”,又退出去了。


    可看表情卻像是在憋笑。


    這一來,鬆本慶子也不好意思了。


    便隨便點了一些烤素菜、烤肉串、烤魚,連忙把這個程序結束。


    可沒想到老板還送了不少小菜和烤玉米,最後竟然擺的六人桌都快放不下了。


    桌上的東西那叫一豐富,哪怕五六個人吃,也是綽綽有餘的。


    很明顯,今天這兩人怕是要攤上些浪費糧食的罪孽了。


    於是寧衛民也不繃著了。


    幹脆脫掉西裝,捋胳膊挽袖子的吃喝起來。


    心說,能吃多少吃多少吧,吃得多,應該才是給麵子吧?


    果不其然,鬆本慶子很喜歡看到他這樣大快朵頤。


    不但一個勁給他布菜,還親手替他包飯包。


    寧衛民這福享大了,刺溜一口菜,吧嗒一口酒。


    他什麽都不用管,隻負責專心吃就行了。


    雖然吃進嘴裏的東西其實已經分不出滋味了。


    但這種幸福和滿足,卻實實在在的羨煞神仙啊。


    他們就這麽一邊吃一邊聊這,彼此也越來越親近,越來越投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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