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寧衛民還真是有點認知錯位,過於謙虛了。


    大概是上輩子當了太長時間的小老板了,經濟賬還是按上輩子的算法,他犯了刻舟求劍的毛病。


    哪怕直到這會兒,他也沒能完全正確地認識到自己價值幾何。


    首先,這可是八十年代啊,受益於貿易全球化的許多經濟體才剛剛崛起。


    從世界範圍來看,貧富差距遠沒三十年後那麽嚴重。


    這個時代,連擁有百萬美金的富翁都很受尊敬,擁有千萬美元的富翁自然更為人崇拜。


    而且哪怕美元正在極力貶值,可一美元購買力和二三十年後的一美元也絕對不能畫等號。


    如果從通貨膨脹的角度出發,當前的一美元放在2020年,起碼得乘三才能相當。


    也就是說,寧衛民今天股票和房產的總和,已經相當於在2020年的一億美金了。


    其中他的證券資產又占了一大半的比例,今天的兩千萬美金,差不多相當於2020年的六千萬美金。


    這絕對不是什麽無關痛癢,可以隨意忽視的小錢兒。


    普通的日本散戶,就是一千個加在一起也未必能頂得上他一個。


    所以對於日本任何一家證券公司來說,寧衛民都是值得下大力氣爭取的優質客戶。


    當然,如果放眼整個野村證券中央區營業部的客戶,特別是跟那些中型企業以上的法人客戶一比。


    寧衛民的資產規模就顯得有點少了。


    確實如他所想的那樣,他也要排在一百名之外了。


    但這個問題並不能這麽簡簡單單的來衡量。


    因為投資的風險喜好是有區別的。


    那些企業的法人客戶追求的是穩健投資,他們的資金配置最先考慮的肯定是風險。


    那麽資金中的很大一部分是用於購買的債券、基金和信托產品。


    像股票和期貨這類的高風險高收益的品種,僅僅是他們投資種類中的一小部分。


    其次,日本國情還有點特殊性呢。


    日本在戰後的特殊國際地位,讓重新壯大起來的日本企業麵對外國資本,始終惴惴不安。


    於是日本企業在六十年代後期,就發明了“穩定股東”的做法。


    即在資本自由化的情況下,為了防止外國資本入侵,或被意外資本吞並。


    企業從市場上大量吸收浮動股,然後讓有交易聯係的銀行、商社、鋼鐵公司等關聯企業的法人持有這些股票,並在任何情況下都不出售。


    這樣一來,法人持股比率提高,法人之間的相互持股促進了行市平穩。


    就漸漸形成了日本特殊的“法人持股結構”。


    也就是說,這些日本企業法人手裏的股票,大部分隻是為了股權穩定存在的。


    雷打不動,極少情況下才會發生交易,還多是增持,減持就更罕見了。


    所以證券公司能從這些企業法人客戶手裏的賺到的傭金就有限得很。


    想從他們手裏掙到大錢,隻能靠幫助這些企業融資,不斷發債、擴股才行。


    可寧衛民不一樣啊,他要求少,動靜大,就是單純奔著投機來的。


    對證券公司來說,是屬於含金量極高,具有高風險偏好的客戶。


    他不買債券、不買基金,隻進行股票交易。


    而且買的還不是藍籌股,偏好股性靈活的小盤股,還喜歡加融資杠杆。


    盡管他交易次數不多,在野村證券開戶的半年時間裏,隻買過兩次,賣過一次。


    可他每一次都是滿倉操作,實際交易額已經積累到二十億日元了。


    不隻給野村證券貢獻了一千四百多萬円的傭金,還給野村證券貢獻了一千八百四十萬円配資的利息。


    對於野村證券來說,寧衛民這樣的客戶才是最討喜的,重要性起碼得按其資產規模乘五來看待。


    這麽一來,那寧衛民實際排名自然要提前,差不多就能進營業部大客戶名單的百名之內了。


    這還不算完,最後也別忘了公與私還有區別呢。


    什麽意思呢?


    說白了,對證券公司而言,和對打工人來說,寧衛民的重要性是不一樣的。


    從公司的角度來看,或許還有其他能與寧衛民媲美的客戶。


    可對於佐川主任本人來說,寧衛民卻絕對是他最重要的衣食父母。


    沒有之一,就是唯一。


    佐川自己非常清楚,隻有伺候好了寧衛民,牢牢抓住這個客戶。


    自己才能保住業績,為前程打開上升空間。


    反過來要是失去寧衛民這樣能以一當千的客戶,他的業績立馬塌方,前景黯淡,弄不好會被頂頭上司罵死。


    這才是為什麽佐川一見寧衛民就迫不及待跪舔的原因。


    金主爸爸確實比親爹更偉大呀。


    不過實話實說,其實對寧衛民來說,隻要他個人的資產安全,投資賬戶沒問題。


    到底是什麽原因讓佐川如此跪舔,也不是很重要了。


    對此,他根本無意刨根問底,反正這個過程他很享受就是了,還是照計劃行事最重要。


    於是寧衛民趕緊表達真正的來意,說外麵實在人太多了,問佐川能否通融,幫忙為自己開個企業賬號。


    結果還正對了佐川的心意。


    毫無疑問,多開個賬戶就等於有增加投資的可能。


    而且寧衛民開通企業賬號,就說明他很可能有持續不斷的資金來源。


    這就是佐川為之效忠的動力,諂媚的目的啊。


    他豈能不樂意呢?


    所以根本都沒問其他,連寧衛民打算再投多少錢還不知道呢,佐川就已經笑得找不著眼睛了。


    他一點不怕瑣碎麻煩,完全是求之不得的應承下來,趕緊找人幫忙去取文件材料。


    他要親自為寧衛民服務,辦理開戶手續。


    甚至等候的時候,這家夥也沒閑著,又端茶又倒水,還竭盡所能拍了寧衛民一通馬屁。


    “寧桑,看來以後要稱呼您社長了。太了不起了!和您的事業成就相比,我真是慚愧啊!與此同時,也請允許我對您的投資表示由衷的祝賀。我不得不說,您可是當之無愧的投資高手,同樣讓人佩服直至。在您離開東京的這兩個月,您的持股市值可是以奇跡般的速度迅速壯大呢。幸好您並沒有采納我們野村證券當初為您提供的投資建議。敝公司那些所謂的金融人才,完全沒法與您的頭腦相比,簡直蠢笨得不像話。野村的董事長應該重金聘請您出任本公司的決策顧問才是啊。”


    對這樣露骨且誇張的恭維,聽著就像個笑話,在共和國是絕對吃不開的。


    寧衛民當然不會當真,他擺擺手,笑了一笑。


    “佐川主任,你這話太誇張了。我隻是走運而已。”


    隻是寧衛民卻沒想到,接下來,卻從佐川的口中得到了一個讓他大感意外的消息。


    “怎麽可能是運氣呢?您一定自己信息來源,或者是獨到的投資分析方法。您就不要謙虛了。否則您怎麽能買中阪和興業這樣的黑馬股票啊!而且阪和興業也不會專程聯係我們營業部,說他們的社長想要和您見上一麵了。”


    “什麽?阪和興業聯係你們了!你是說……他們要見我?”


    寧衛民登時張大了嘴巴。


    “是啊,這也是最近我一直聯係不到您,倍感焦慮的事兒。差不多二月底的時候,就在您回國期間,阪和興業的金融專員來到我們營業部了。說他們的社長北茂桑,想要通過我們,約您見上一麵,您看可以嗎?”


    此言一出,寧衛民更是不由大皺眉頭,叫了起來。


    “為什麽?有這個必要嗎?我就買點股票而已?完全是合法的投資。”


    “是的。您的投資當然是合法的……”


    “那為什麽還會有這種事發生?是伱們把我的資料泄露給他們的對不對?你們怎麽能這麽做?隨意泄露客戶的隱私?這難道不違法嗎?八格牙路!”


    寧衛民是越說越氣,此時除了慌張,他也有了怒意。


    尤其最後握緊拳頭砸向桌麵的一句叱罵,顯然已經有點控製不住暴怒情緒了。


    不過盡管表麵上看,他是用鬼子的台詞罵了日本人。


    很爺們,挺解氣!


    可實際上,他骨子裏也是無比的心虛啊。


    他現在擔心的就一件事。


    生怕自己的先知先覺,完全不合正常邏輯,讓對方起了疑心,為自己惹來沒必要的麻煩。


    哪怕阪和興業懷疑自己從非常手段得到的內幕消息也不好啊。


    他是個外國人,被一家能源源不斷從外匯交易中獲得暴利的日本企業當成隱藏的威脅。


    絕對不是什麽好事,相當於惹了地頭蛇嘛。


    而他如此激烈的反應,同樣把佐川也嚇了一跳。


    佐川並不想得罪金主,更沒法承受這樣的罪名。


    於是也顧不得琢磨寧衛民為什麽反應如此劇烈了,連忙進行安撫和解釋。


    “社長,不要動怒。寧桑,請不要誤會。我能保證野村證券絕不會做違背法律和商業道德的事情……”


    “那阪和興業是怎麽會找到這裏來的?他們怎麽知道有關我的事兒?你以為我很好騙嗎?”


    在寧衛民嚴厲的追問下,佐川冒了汗,他越發畢恭畢敬,小心翼翼。


    “我想……或許有一種可能……是……是因為您買的股票太多了,超過了一定數額限製?我們才不得不……”


    委婉的表達,明顯話裏有話。


    寧衛民聽聞不禁一怔。


    “什麽?你這話是什麽意思?什麽限製?”


    “您是外國人,對嗎?”


    “是。我是華夏人。”


    “大概您有所不知,按照日本現行的證券投資管理辦法,以及外貿投資相關規定,作為外國人,在日本證券市場購買特定行業的上市公司股票。一旦超過一定數額,是要對您買入的企業做公示的。阪和興業因為是鋼鐵製造公司,屬於能夠影響日本安全保障的公司範疇,所以百分之三的股權額度就是必須公示告知的界限。如果您的持股份額一旦超過百分之十以上,還必須為此向日本政府提交申請,獲得政府批準才能繼續買入。否則就會受到強製性的限製,甚至不予承認。所以……”


    後麵的話不用說了,寧衛民明白過來了,合著問題還是出在他自己身上了。


    可不嘛,阪和興業這隻股票他還記得是在《廣場協定》後,日本出口貿易因為本幣升值遭遇嚴重打擊,公司的市值從九百億円跌倒五百億円的時候入手的。


    當時他調倉換股,總共花了六億五千萬円。


    其中有九成的資金全砸在阪和興業一隻股票上了。


    後來因為發現atm機的漏洞,他又從住友得到了三億円貸款。


    隨後又動用其中兩億円加了一倍杠杆買了阪和興業的股票。


    當時阪和興業還在往下跌呢。


    從那個時候起,他已經差不多擁有了阪和興業這隻股票的百分之三了。


    這甚至還沒算上他替鬆本慶子買入的份額呢。


    想到這裏,寧衛民意識到自己剛才的不冷靜。


    再看佐川戰戰兢兢站在一邊,掏出手絹一個勁擦汗,一副受氣包兒的樣子。


    他不免因為冤屈了人而感到有些不好意思。


    “佐川主任。剛才是我衝動了。對不起。”


    委曲求全的佐川主任這才鬆了一口氣。


    “那裏的話,從您的角度出發,也是情有可緣嘛。可以理解,完全沒關係的。有幸能為您服務是我的榮幸。請社長萬勿掛懷。”


    不得不說,還真是個奴才的好苗子!


    明明剛挨過罵啊,可這個佐川不但很謙恭的表示沒關係。


    而且這家夥反而更賣力的搖上了尾巴,滿臉的諂媚笑容是發自於心的。


    這隻能用“賤不自知”來形容了。


    或許奴性真的是植入日本人骨子裏的民族特性。


    不過更讓寧衛民大為意外的,還是佐川如下的一番話,更突破了寧衛民的固有認知。


    “恕我冒昧,社長您似乎對會麵有什麽顧慮啊。如果您是擔心阪和興業的社長對您的投資產生疑議,會給您造成什麽麻煩,其實大可不必。照我看,現在反而是阪和興業那邊有些被動,會深感焦慮呢。”


    好奇心瞬間被點燃,寧衛民做出認真聆聽的姿態。


    “哦,佐川主任,這又是為什麽呢?”


    這禮賢下士的樣子也更讓佐川來了精神。


    隨著這家夥眉飛色舞的一番解釋。


    寧衛民才終於有點理解了這件事的由來,發現自己好像是有點想岔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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