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黃湊到鳳娣耳邊兒小聲說了句:“公子,奴才瞅著周東家的臉色不對,您可小心著點兒。”鳳娣不禁抬頭看了看,周少卿立在二樓的窗戶邊兒,手裏念著佛珠正瞅著她呢,鳳娣知道周少卿是心裏不痛快了,估計是自己推了他兩次邀約的緣故。


    這人出身太好,地位太高,就容易生出優越感,以為自己是太陽呢,誰都得圍著他轉,稍一不順心,立馬就甩臉子。


    鳳娣就納悶了,說起來,算上今兒也才見兩麵而已,怎麽就跟自己較上勁兒了呢,再說,京城裏的貴公子,小王爺,在他們冀州府瞎混什麽,該幹什麽幹什麽去唄。


    鳳娣真有心不搭理他,可一個是得罪不起,二一個,也實在不想跟他有過多交際,所以,一會兒還得應酬過去才行,想了想,在牛黃耳邊兒嘀咕了幾句。


    一時客人迎了進去,鳳娣象征性的說了兩句感謝的場麵話,然後就是挨著桌敬酒,先敬的下麵,牛黃在她後麵提著酒壺跟著,不止有頭有臉的來了,連衙門裏的衙差也請來開了一桌,雖說狗頭上不的席麵,可俗話說的好,閻王好鬥小鬼難纏,這底下的人要是三天兩頭給你使壞,這買賣能消停的了嗎,可要是把這些人打點好了,時不時通個消息什麽的,也算個耳目。


    餘家前頭怎麽倒的黴,不就是衙門裏沒人嗎,要是有人提早透信兒出來,也不至於這樣兒了,鳳娣讓牛黃去請的許長慶,牛黃跟這小子吃過酒算有點兒交情了,這個麵子得賣給牛黃,以後常來常往,讓牛黃跟許長慶接觸,能避人耳目,也讓許長慶心裏明白,牛黃雖是個奴才,可是主子跟前當用的奴才, 比鋪子裏的掌櫃還有體麵,不能小看了,有什麽事也會先告訴牛黃。


    本來這樣的席麵,說到哪兒也沒他許長慶什麽事兒,說穿了,他就一個衙門裏臭當差的,外頭人抬舉叫他一聲許爺,那是街麵兒上混的地痞無賴,慶福堂開張都請的什麽人啊,說句不客氣的話,連他們家大人都得上趕著巴結呢,就別提自己了。


    可人家大公子硬是讓牛黃送了貼來,許長慶這臉掙大了,連他那婆娘,這兩天都對他好言好語的,那風光勁兒,走到哪兒都是紅光滿麵的。


    這會兒又見鳳娣親自過來敬酒,早早站起來迎著了,鳳娣沒有絲毫輕鄙的意思,一拱手道:“許班頭賞臉,日後慶福堂還指望您多照顧。”


    牛黃早倒了酒,鳳娣一揚脖幹了,許班頭忙陪著喝了,道:“大公子抬舉小的了,您盡管放心,慶福堂八個鋪子,街麵兒上的事兒,都包小的身上了,哪個不開眼的敢來慶福堂搗亂的,小的把他的卵蛋攥下來。”


    鳳娣咳嗽了一聲:“如此,多謝許班頭了。”轉身去了下一桌,許長慶摸了摸自己的腦袋,看了眼旁邊兒手底下的:“我說錯什麽了嗎?”


    那人嘿嘿一笑道:“人大公子可是個讀書人,頭兒剛那話太粗野,想是嚇著了。”


    許長慶一巴掌拍過去:“你小子知道個屁,大公子要是就這麽點兒膽兒,慶福堂也沒今兒了,吃你酒吧。”


    鳳娣繞著樓下各桌逐一敬了遍酒,跟牛黃使了個眼色,上樓了,樓上是貴賓席,就一桌,都是股東,賈青跟藥行的東家,加上周長青許慎之,坐了滿滿一桌子。


    鳳娣上來的時候,許慎之低聲道:“少卿,我看這丫頭可醉了,貴兒說剛在樓下挨桌子敬酒,我看你差不多得了。”


    少卿皺眉看過去,見鳳娣身子微晃,腳下踉蹌,那張小臉兒上桃花翻湧,酒氣蒸騰,一雙眼都有些迷了,蘊著一層霧氣,這麽看去,竟仿佛多了一絲風情,可見是醉了,卻極力維持清醒,走過來一拱手,牛黃跟過來倒酒,鳳娣先幹了一杯,算是敬大家的,接著又讓牛黃斟滿,雙手舉到周少卿眼前道:“慢待兩位,我這自罰三杯。”說完一仰脖幹了一杯,牛黃又倒上 。


    許慎之見她臉上為難的神色,心說少卿今兒可是怎麽了,真這丫頭較上勁兒了,伸手在下麵杵了杵周少卿,誰知少卿根本不理會,隻淡淡望著鳳娣一言不發。


    鳳娣心說,這廝真不好鬥,算了,喝就喝,一仰脖幹了一杯,又幹了一杯,晾了杯底兒:“兩位東家,這可算罰過了,慶福堂以後還得兩位多照應著。”


    許慎之忙道:“都是自己人,自己人,說這些遠了……”


    鳳娣笑了一聲,心說狗屁自己人,就周少卿這德行,明明就把他自己當主子了,她可不是他的奴才,別做夢了。


    周少卿剛要說什麽,鳳娣身子一軟,牛黃忙攙住,高聲把忠叔叫上來,鳳娣站都站不住了,勉強一拱手:“書南實在不勝酒力,這裏告罪了。”賈青忙跟牛黃道:“快把你們公子攙下去,身子本來就不好,還喝這麽多酒,這裏有我照應著。”


    牛黃忙應了一聲,跟忠叔一邊一個把鳳娣扶了出去,出門上了轎,轎子一直抬回了餘府。


    鳳嫣在內院裏聽見信兒,急匆匆來了書房,一進書房見鳳娣軟軟的靠在炕上,眼睛閉著,瞅著人都迷了,急的不行,把牛黃幾個都支出去,讓清兒去端醒酒湯,麥冬打水,絞了熱帕子給她擦臉。


    一邊兒擦一邊兒道:“怎吃了這麽多酒,身子哪兒受得住啊,你這是不想要命了啊,要是真喝壞了,咱餘家可怎麽辦……”說著眼淚都下來了。


    鳳娣卻一把抓住她的手,睜開眼道:“姐姐哭什麽?”


    鳳嫣一愣,見她目光清亮,哪有醉的意思:“你,你沒醉?”


    鳳娣眨了眨眼:“說沒醉也不盡然,也沒醉到不省人事罷了,前頭的酒我讓牛黃換成了水,隻末了四杯,因四通當周少卿的緣故,是酒,我是裝醉的,可不裝醉,沒準真喝死了。”


    鳳嫣破涕而笑,伸手擰了她的臉一下道:“偏你這丫頭鬼心眼子,怎這麽多,剛一聽你給抬回來了,可把我嚇壞了,四通當的東家非逼著你喝酒做什麽?”


    鳳娣道:“那兩位一個是小王爺,一個是侯府少爺,哪受過絲毫慢待,前些日子邀我去賞花吃酒,我不是推辭了嗎,許慎之倒沒什麽,周少卿哪兒就過不去了,我知道他的意思,想給我個教訓,讓我以後別爽他的約。”


    鳳嫣道:“這人也奇怪,他邀人家,人家就得去啊,就不許人家推辭不成,好歹得講個理兒吧。”


    鳳娣笑了一聲:“他這樣的人有什麽理可講,不過,你也不用擔心,明兒一早我就跟著師父去進藥了,他想找我也找不著。”


    鳳嫣道:“縱這會兒你躲了,早晚不得回來嗎。”


    鳳娣笑道:“他們這樣的人,哪有這麽大的耐心法兒,一天兩天還成,我這一去半個月,等我回來,估計他都回京城了,還能總在咱們冀州府待著啊,姐姐就別替我擔心了,一會兒幫我收拾收拾行裝,麥冬雖說利落可不底細,我怕她忘了什麽,到時候麻煩。”


    鳳嫣點點頭:“你這頭一回出門,雖跟著賈家的人,你自己也需當心,家裏你放心吧,有忠叔,有我。”


    鳳娣挑眉看著她,擱以前,鳳嫣絕不會說這樣的話,鳳娣也能理解這個姐姐,從小就接受的女子無才便是德的教育,禮教規矩,重男輕女,一層層,造就了鳳嫣聽天由命的性格,這不是她的錯,這是環境所致,她習慣性指望別人,習慣性接受別人安排的命運,哪怕明知道是不好,甚至殘酷的命運,她也隻能接受,她沒想過抗爭,更沒想過承擔,她隻想著隨波逐流的過日子,但現在她敢於承擔了,這簡直就是革命性的飛躍。


    鳳娣很是欣喜,鳳嫣給她看的有些不好意思了,低聲道:“這麽看著我做什麽?”


    鳳娣道:“姐,你變了。”


    鳳嫣抬頭看著她,伸手把她頭上的方巾理順,輕聲道:“我沒你這丫頭厲害,能救咱餘家,能把咱餘家這一攤子抗起來,但我是你姐,怎麽也該幫著你點兒,如今餘家的大難過去了,慶福堂也開了張,裏外上下你都理順了,我不過在你不在家的時候,盯著點兒罷了,話是這麽說,有忠叔在估計也用不著我。”


    鳳娣道:“忠叔是咱餘家人,可他畢竟隻是管家,身份在哪兒擺著,真有事兒的時候,你站出來比他有用,你記著,你是餘家的大小姐,是主子,你說的話他們必須聽,若有不聽的,不管是誰,直接攆出去,以前什麽樣兒我不管,隻餘家在我手裏一天,就得守我的規矩,這就是我的規矩。”


    鳳嫣雙眸晶亮,點點頭道:“嗯,我記著了。”姐倆這晚上在一處裏睡的,身子挨著身子,心貼著心。


    第二天一早,鳳娣就跟賈青走了,到底有些不放心,把牛黃留下了,從鋪子裏挑了個叫常生的夥計,就是那天在慶福堂總號門外頭喊話的小子,今年十八,人機靈,會記賬,還念過書。


    因為有他,鳳娣這一路過得真挺舒服,基本上,鳳娣一渴了,茶就遞到手裏了,一累了,自己不好意思跟師父說,常生就會過去,嬉皮笑臉的說:“賈爺,咱們歇會兒喝口水唄,這都趕一天路了,然後捧著師父的煙袋,給他頂上一鍋煙絲,纏著師父說故事,等師父說完故事,鳳娣也歇過來了。


    鳳娣有時候都納悶,這麽機靈個小子,是怎麽磨出來的,眼力勁兒,機靈變兒,沒挑了,鳳娣琢磨著,這個常生**好了,估計比牛黃都強。


    正想著,忽聽賈青道:“前頭就是了。”


    鳳娣道:“咱不是去藥材市兒啊?”


    賈青笑道:“藥材市的藥都是從這裏出去的,每年春秋兩季兒,下了藥材我賈家得挑頭一輪,挑完了剩下的才上藥材市兒上,去賣給那些散戶,價高低不說,成色可差遠了,咱冀州府的百姓為什麽認慶福堂的藥,雖說你家那是祖傳秘法是根本,我賈家的藥也功不可沒,就拿你餘家最有名兒的逍遙散來說,裏頭的主藥是什麽?”


    鳳娣想了想道:“柴胡。”


    賈青捋了捋胡須:“你可知,這小小的一味柴胡裏頭就大有學問呢,柴胡又分南北,咱們這兒是北柴胡,品相上說,以條長根須少為上品,可這裏頭還有一樣,柴胡是半表半裏用藥,采的時候,需一半在外,一半在土裏為最佳,這樣的柴胡,用你餘家的祖傳秘方炮製成散,就是慶福堂的逍遙散,你年紀小恐怕不記得,十年前冀州府那一場瘟疫,若不是你餘家的逍遙散,還不知要死多少人呢。”


    鳳娣暗道,隻當知道了什麽藥,什麽功效就成了,不想裏頭還有這麽多學問,一邊兒的常生道:“我爹娘就是那時候死的,若我爹娘不死,我還在學堂念書呢,我爹一直盼著我能念書長出息,趕明兒當官光宗耀祖。”


    賈青歎道:“那場瘟疫雖說厲害,若不是當官的沒良心,也不至於死那麽多人,好多還能救的人,都拖到城外去活埋了,就怕鬧到京城,皇上怪罪下來,丟了他的烏紗帽。”


    常生道:“我們哪個村就是,那些衙差來了如狼似虎,根本不問究竟,哪家有病人,一家子都拖出去,我娘其實是癆病,病了好些年,卻也給拖了出去,我爹把我藏在地窖裏,才得了一條命,那年我八歲。”


    鳳娣不想他有這麽個淒慘的身世,拍了怕他道:“過兩個月就是清明了,去你爹娘墳上多燒些紙錢,什麽光宗耀祖,都是虛的,人平安就好,你爹娘看到你現在這樣兒,九泉之下也能瞑目。”


    賈青道:“可不是嗎,轉眼又是清明了。”


    鳳娣跟著賈青真沒少長見識,至少認識了不少藥,且大概知道,什麽樣兒的藥才叫好,隻不過這裏的門道實在太多,真不是幾天能明白的,鳳娣琢磨著,回去自己在藥櫃上,抓一個月藥吧,要不現代的時候,那些管理人才都得在基層曆練一陣呢,還真是挺必要的。


    鳳娣沒跟著賈青的藥車回來,因為鳳嫣讓夥計騎快馬送了信過來,信上沒說什麽,隻說兩個字病重,鳳娣就明白了,定是餘書南不行了。


    從她爹一死,餘書南是一天不如一天,過了年就更壞了,不是天天用餘家的獨參湯續著,估計早完了,餘書南若是現在死可是個麻煩,不說發不發喪,王氏肯定要鬧事,兒子沒了,若不抓住救命稻草,她後半輩子也就沒了指望。


    鳳娣知道,王氏想過繼個孫子,雖說荒唐,也是如今唯一的自保之道,鳳娣不反對過繼,但想過繼王家人卻不行,餘家還沒死絕呢,就算族門裏沒了人,旁支也能找出來一個,王氏想讓王家人摻合餘家的事兒,門都沒有。


    這事兒鳳嫣肯定沒注意,自己得趕快回去才行,故辭了賈青,跟常生兩個先一步回來了,一路風塵,剛一進門,牛黃就迎了出來:“公子您可回來了,太太非要開祠堂過繼孫子,忠叔頂著說不讓,今兒太太把王家兩位舅爺叫來了,正在裏頭跟忠叔鬧呢,大姑娘根本插不上話,這才忙讓人給公子送信兒。”


    鳳娣目光一沉,心說,就知道這王氏要鬧事兒,鳳娣快步走了進去,剛過了穿堂。就聽見裏頭一個男聲道:“餘忠,說到底兒你就是餘家的奴才,太太敬著你,叫你一聲忠叔,若不敬著你,把你攆出去也應該,今兒我們來就是為了過繼的事兒,你應也得應,不應也得應,太太在前頭呢,餘家還輪不上你一個奴才做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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