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禎皇帝默默看完了貼在奏章上的票擬。


    這份奏章雖說剛剛才交到他手中,但是內容大家早就知道。之所以今天才做決斷,是因為閣臣們收到奏章後需要收集信息乃至交換意見,所以代表內閣集體意見的“票擬”,被拖到今天才出貨。


    然而票擬的內容,其實也早就被皇帝和官員所知了。畢竟這兩天閣臣們針對這份奏章,有過和同僚以及門人學生公開討論,然後才是幾位閣老達成共識。這個過程中,上至皇帝,下至關心此事的眾多官員早就清楚票擬的大致決斷了。


    而皇帝今天討要票擬,隻是最終確定內容,以及走一遍法定程序而已。結果並沒有超出大家意料:票擬上,針對奏章的要求,閣臣們集體表示了同意。


    宰輔用小楷寫就的墨字筆鋒遒勁有力。然而在皇帝眼中,這份票擬總是軟弱了些:不是字軟弱,而是寫票擬的人軟弱。


    今天能站在這裏的,都是明帝國的最高層政治人物。既然是最高層,就肯定對天下局麵心知肚明。既然清楚,就應該知道,朝廷對於外鎮軍頭,向來是存著一份打壓的心思。


    這份心思無關私人,是純正的公事。盡管不便明說,但作為一個正常的“首都”官僚,打壓牽製外鎮,維護中央集權是最最基本的政治修養,然而皇帝並沒有在票擬中看到這一點,哪怕在言語文字上杯葛少許?


    輕輕歎了口氣,心下略微有點失望的崇禎,抬起頭左右環視,然後抖了抖手中的奏折,輕聲問道:“諸臣工再無異議?”


    皇帝為什麽說這句話,諸臣工心知肚明。然而皇帝話音落後,現場卻是一片帶著點尷尬的安靜,並沒有臣子站出來為君分憂。哪怕是幾個在皇帝眼中該跳出來的東林黨人,此刻也同樣屏息靜氣,肅穆地盯著殿前漢白玉地板,一臉沉思模樣。


    崇禎倒吸一口涼氣。


    憑心而論,皇上是沒打算把這份奏章怎麽樣的。畢竟之前朝廷已經同意了兩廣總督“便宜行事”,再加上彰潮總兵曹川“忠勇無雙”,正是朝廷倚重之時,就廣州那點事,定能準予所請。


    之所以皇帝不願意輕鬆放過這份奏章,還是單純的慣性使然:對於天然有離心力的軍閥,任何時候都不能掉以輕心,有機會要顯示朝廷威儀。這是帝王的本能操作,忽視這一點的......李隆基那不是喪家跑路了嘛,連自家女人都勒死了。


    於是當皇上發現,哪怕是做出暗示,滿堂文武也沒有一個站出來日常嘴炮/走程序性質地杯葛一下下後,青年人的臉色頓時變得陰沉起來。崇禎已經不是剛上台的那個愣頭青了,他現在已經知道了做皇帝最重要的東西:平衡。


    現在,平衡失效了,這是大事。


    .................................................


    皇上生氣是不假,然而臣子們也很難啊!


    其實大夥不是不知道規矩,然而有些事吧,一旦被人捏住了卵蛋,話就不好說出口了。


    今天在場的臣子,除了少數打醬油的獨狼之外,其餘人大致分為三派。


    首先自然是大學士兼禮部尚書溫體仁領銜的“曹黨”。


    當然了,所謂曹黨,一直以來隻是個隱晦的聯盟,並沒有被輿論所認定。蓋因某勢力在京城布置的力量強大,資源充沛,所以絕大多數事情,在北京站這一步就解決掉了,根本麻煩不到曹大人在朝廷的重磅盟友。


    這種模式對於溫體仁這些人來說,自然是極好的:不用事事出麵維護盟友,從而被政敵抓住“結黨營私”的辮子。要知道老溫之所以上位,恰恰就是靠著在崇禎心目中打造的“孤臣”人設。


    所以今天在場的大學士溫體仁,大宦方正化,老溫新盟友禮部尚書閔洪學,乃至老溫上位這一年來陸續勾結成黨的兵部左侍郎唐世濟、副都禦史張捷、禦史高捷、史範等等事實上的“曹黨”一脈,自然是統統不會發言了。


    接下來是勳貴集團。


    自從去年勤王後,夷州曹川被冊封為正牌忠勇伯。從那一刻起,不管願不願意,曹總兵事實上擠進了京城的勳貴集團。


    當然了,雖說大明的勳貴日漸頹勢,一開始也沒人看得起姓曹的鄉下土包子。


    然而當一車一車的工業品從天津上岸運進北京城後,貴人們便紛至遝來,忠勇伯府天天開宴門檻不堪重負,京城的勳貴們一夜間都變成了曹總兵失散多年的“老哥哥”和“老弟”,大家成了自家人。


    ......不然呢?被文官打壓,政治權利日益萎縮的勳貴們,可不就和宋朝那些開封將門一樣,蛻化成了商業集團,眼睛裏隻剩下那點黃白之物了。


    所以勳貴集團今天是不會發聲的。甚至要是有人跳出來敢針對“曹老弟”大放厥詞的話,老哥哥們還要幫著抵擋一二——如果崇禎兄有上朝app的話,其實他很容易就能通過大數據總結出來一個現象:近一年來的朝會,但凡有關於曹某人的議題,勳貴集團總是人來得最齊的。


    最後,自然是今天的謎案重點人物:幾位東林黨徒了。


    話說自從崇禎上台後,東林黨還是短暫高光過一段時間的。然而自打滿清入關兵圍京師,發現被東林黨晃點了的崇禎,轉天騰出手,就開始處理這幫混蛋了。


    這之後,崇禎先是剮殺了東林黨軍事方麵的牌麵人物袁崇煥,接著又流放了東林黨文官牌麵,大學士錢龍錫。


    隨著錢龍錫為代表的內閣倒台,以及和東林黨不對付的周延儒、溫體仁分別晉位首輔次輔,東林黨在前崇禎時代隨即進入了頹勢期:大批黨徒被清出京城官場,諸多東林黨大佬紛紛下野回鄉,“教書育人”,以待來日。


    於是這一年多來,東林黨在京城的政治格局中是大大的不妙,話語權降到了最低。


    好在崇禎現在會當皇帝了,所以並沒有把東林黨趕盡殺絕,而是保留了幾位用來維持朝堂平衡。結果今天這一出讓崇禎看不懂了:你們應該發揮的平衡作用呢?


    可惜了,皇帝目前還沒有學會讀心術。如果此刻的崇禎能聽到這幾位默言人士的心聲,那麽他大概也就不會產生疑惑了。


    這個位麵因為有了亂入者的存在,具體地說,是很有技術和充足資源的亂入者存在,原本的大明地主階層,終於在遍及多元位麵的無數本中,遇到了一個不以徹底鏟除他們為己任的富裕政權。


    早在一年之前,曹總兵不但在京城結交勳貴,他老人家當時還在金鑾殿內當眾承諾了一件事:出售夷州的整田。


    現在,一年時間過去了,當初在這件事上掏出大筆銀子買田吃螃蟹的大地主階層,已經嚐到了甜頭。


    廣陌連綿,水渠縱橫的夷州大型農場,時至今日,已然收獲了兩季物產。


    這兩季物產在收割之後,馬不停蹄就會被政府統一收購裝船,送到海峽對麵的閩粵發賣。田主們連麵都不用露,就收到了赤坎區政府下撥的糧款。然後這些糧款再被管家就地采購成工業品,搭船運回家鄉銷售。


    這一個簡陋的小三角貿易,給田主們帶來了巨額收入。


    最最重要的是,曹某人兌現了當初的承諾:在這些售出的田土上,赤坎區政府沒有收農稅。除了必須的農藥化肥引水這些服務費用外,政府沒有額外起一分錢的田課。


    這個時代的地主,是沒有工農業剪刀差這個概念的,所以他們並不清楚自家其實被人用工業品偷偷吸了血,反倒覺得目前的合作模式很high:什麽都不用操心,一切都由赤坎政府這個“大號佃戶”來操作,從翻地到播種再到銷售全套服務,最終,地主們在老家數銀子就可以了。


    如此一來二去,代表著江南大地主階層的東林黨,就在不知不覺中,與曹總兵從劍拔弩張的狀態轉為和風細雨了。


    而今天在金鑾殿門前的這幾位東林幹將,那也是深知其中內情的。他們甚至還知道另外一些“隱秘高端消息”:奏折中提到的安南大農莊,那是真正真真的沃土,比夷州的土地肥沃多了!而且曹總兵從弗朗機人手中“搞”出來的地契,遠不止明麵上那幾處。


    換句話說,就是這一次大夥埋在地窖裏的銀子又有地方花了。


    於是,最終,在仔細權衡考量了曹氏奏折背後代表的含義後,一位東林重臣邁著方步走出了隊列,在皇帝由陰轉晴的目光中,說出了如下話語:“臣太仆少卿侯恂彈劾總兵曹川無人臣禮,陷君父於不義!”


    崇禎聽完有點奇怪,這個罪名不常見啊:“哦?這是何意?”


    “現如今國事艱難西北烽煙四起,戶部府倉空空如也,正是急切待補之時。”


    “哦......侯卿繼續說,”


    “這曹川在如此板蕩之際,竟敢目無朝廷綱紀,公然獻賄於上,果然佞臣一個!”


    “啊!?”


    “自古明君賢王,莫不以天下百姓福祉為己任。依臣之意,何妨將總兵曹川用來媚上的那些地契財物歸於戶部,如此就算懸崖勒馬,彰顯朝廷拳拳愛護邊關大將之心意。嗯,順便全了君臣大義,不至君父為難,不至軍將失足,此為萬全之策。”


    ..............................................


    當天朝會結束後,崇禎皇帝回到內宮,久久沒有說話。


    終於,到了晚飯時分,皇帝下令了:“來人,傳東宮太子講讀見朕。”


    “喏!”


    不久後:“稟陛下,輪值東宮太子講讀候見。”


    “傳!其餘人等都下去。”


    “喏!”


    “臣卜大醒參見吾皇萬歲。”


    “起來吧。”


    “謝皇上。”


    “卜大醒,再給朕講一講南邊的機器之禍。”


    “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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