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春以來,一日便比一日要暖了。


    暖風陣陣,溫柔地拂動發尾。


    店小二將大廚做好的小菜端到後院,一樣一樣地在石桌上擺好。


    沈嘉禾瞧了瞧,問道:“恩?怎麽還拿來一壺酒?”


    店小二笑道:“院中賞月哪能少得了酒呢,那多無趣。您放心,這是掌櫃送您二位的,不收錢。大概是因為他想起曾經那段對月飲酒的瀟灑時光了吧。”


    沈嘉禾:“……”


    你們客棧從字到人都充滿了故事啊。


    店小二將菜擺好便笑嘻嘻地回到了大堂。


    沈嘉禾打開壺蓋嗅了嗅,“好像是竹葉青。”


    她晃了晃酒壺,笑著問道:“少俠,你要來一杯麽?”


    秦如一望了望她手中的酒壺,搖頭,“不要。”


    沈嘉禾也不逼他,自顧自給自己倒了杯酒,剛要舉杯小酌一口,卻被秦如一用筷尾輕按手腕,不由疑惑道:“怎麽了?”


    秦如一認真道:“先吃菜。”


    他頓了頓,補充道:“會不舒服。”


    空腹喝酒確實對身體不太好。


    沈嘉禾雖然學了醫術,但跟的師父是個喜歡就大口吃肉,沒事喝個酩酊大醉,全然不考慮什麽修身養性的人。自然而然的,沈嘉禾對此也不是很在意。


    隻是每年回到相府時,都有沈周氏關懷地糾正著她的這個小毛病。


    她想到此處,不由喃喃道:“好像我娘親說的話啊。”


    秦如一:“……”


    像,像她娘親……


    秦如一猶豫了下,問沈嘉禾,“怎樣的?”


    沈嘉禾思考了一下,覺得秦如一這個簡潔的問題,擴充開來應當是在問,她娘親是個怎樣的人。


    這還是秦如一第一次主動去問沈嘉禾什麽問題。


    她心裏有些驚訝,但麵上沒有露出什麽,仔細想了想,隱去沈周氏的身份,溫柔答道:“娘親她啊,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女紅什麽的也不在話下,而且還做了一手好菜。”


    秦如一安靜地聽著,腦海中隱約浮現出一個賢良淑德的女子模樣。


    沈嘉禾慢慢說道:“畢生理想是去草原放羊。”


    秦如一:“……”


    秦如一:“???”


    恩?草原?放羊?


    沈嘉禾見秦如一百思不得其解的模樣,噗嗤笑了出來,“我第一次聽的時候也是這樣。”


    她前世都不知道她溫柔賢淑的娘親會有這種與眾不同的願望。


    乍聽起來有幾分震驚,然而震驚過後卻是新奇。


    知曉前世不知的事情,遇見前世不曾遇到的人,有著前世不曾擁有的自由。


    她覺得她重生的意義就在於此,也由衷慶幸自己居然能重來一世。


    縱然遇到了許許多多的危險,沈嘉禾還是喜歡自己選擇的這條江湖路。


    初出茅廬,難免有些天真的地方,許多事也與計劃不同。


    不過她倒是有信心能夠逐漸適應這個江湖,最起碼不會再像這次一樣輕易被抓。


    而在這條路上,最讓她開心的,是她遇到了秦如一。


    沈嘉禾飲盡一杯酒,支著頭,笑意盈盈地說道:“少俠,能遇到你當真是太好了。”


    秦如一默默看她,忽然屈指,麵無表情地輕敲她的額頭,道:“醉話。”


    沈嘉禾捂著額頭,眉眼彎彎地順著他的話,應道:“恩,我醉啦。”


    雖然沉默寡言不善言辭,但他著實是個溫柔又可愛的人。


    忽然想起什麽,沈嘉禾翻出一樣東西,放到石桌上。


    那是一把鐵鑰匙,不大,一手就能握住的程度,像是用來開什麽小盒子之類的。


    秦如一瞥了一眼,問道:“鑰匙?”


    “恩。我也不知道用哪裏的。”沈嘉禾將鑰匙推到秦如一的麵前,“臨走之前薑護偷偷塞給我的,估摸著是想讓我轉交給你吧。”


    秦如一默不作聲地看了會,收進懷中,道:“明日我們去看看。”


    沈嘉禾指向自己,“我也一起?”


    “一起。”秦如一點頭道,“沙鳶盯上了你。你在我身邊最安全。”


    沈嘉禾應了下來,複又納悶道:“沙鳶到底盯上我哪一點了?”


    秦如一歪著頭,認真道:“長相好看?”


    沈嘉禾慢慢道:“沙鳶明顯長得要比我好看多了吧,照鏡子盯自己就夠了。”


    “你好看。”秦如一語氣平淡地反駁了一句,繼續猜測道,“聲音好聽?”


    沈嘉禾撐著下巴,反手捂住自己的半張臉,含含糊糊道,“普通吧。”


    秦如一看了看她,道:“手好看?”


    沈嘉禾抬手捂住微微發燙的臉頰,悶悶道:“少俠,不要再花樣誇我啦。”


    就是因為平時都是冷冷淡淡的,一旦誇起人來尤其讓她抵抗不能。


    秦如一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自己剛剛那一字一句都是在誇沈嘉禾。


    雖然在他心中那些都是事實,但似乎都被歸類在誇這個範疇中。


    他見不到沈嘉禾的表情,以為自己誇她讓她不開心了,是件不好的事情,便滿是嚴肅地說道:“你也可以誇我。”


    沈嘉禾:“……”


    沈嘉禾:“……啊?”


    做什麽?舉辦互誇大會麽?


    秦如一慷慨就義道:“多誇我。”


    沈嘉禾:“……”


    做什麽擺出這種要壯烈犧牲的表情?搞得她好緊張啊。


    沈嘉禾猶猶豫豫道:“皎如玉樹臨風前?”


    秦如一捂臉悶悶道:“別誇了。酷刑。”


    沈嘉禾:“……”


    她說什麽了啊!怎麽就酷刑了!


    兩人對著羞恥也不是辦法,沈嘉禾便轉了個話題道:“對了,你身為莊主,不在八方莊呆著可以麽?”


    “無事。”秦如一搖頭,“八方莊已不是從前的八方莊。”


    沈嘉禾正想著這句話的含義,就聽他慢慢說道:“不過離開台州應當回去一趟了。”


    他頓了頓,問道:“要同我一起回去麽?”


    聽到這話,沈嘉禾著實有些為難。


    回八方莊就意味著要往回走,多多少少是有風險的,如果可以她盡量不想回去。


    秦如一看出沈嘉禾的意願,說道:“你若是不想,便不回了。”


    沈嘉禾抬眸看著他,改了主意,道:“去八方莊吧。反正我隻要跟著你就好。”


    回八方莊的路分兩條。


    一條是康莊大道,平平坦坦。不過繞遠,浪費時間。


    另一條需要路過天璣峰,也最是簡便。


    這兩條路都與京都相去甚遠,所以沈嘉禾也能略略放心。


    更重要的是,秦如一提出要回八方莊應是有事要做,她不想讓他因遷就自己而改變行程。


    秦如一仰頭望月,喃喃道:“你若是不知道八方莊的事便好了。”


    “可八方莊的事已經從我的耳朵進到腦子裏了嘛。”沈嘉禾為自己斟酒,隨口道,“要不然你拍拍我的頭,把八方莊的事從我腦袋裏拍出去?”


    似乎想到什麽,沈嘉禾笑起來,探出身子,指著自己的眼睛道:“少俠看這裏。”


    秦如一不明所以,與她對視,問道:“怎麽了?”


    沈嘉禾問他,“少俠,你能看到什麽?”


    秦如一不太理解,但還是順著沈嘉禾的話慢慢看了起來。


    仿佛天生帶笑的雙眸,細而濃密的睫毛,如黑珍珠般的雙瞳,還有那上麵映照著的……


    秦如一怔了怔,道:“我?”


    沈嘉禾彎起眉眼,輕飄飄道:“是你呀。”


    她坐了回去,撐著下巴,慢慢道:“自始至終這雙眼看的都是你,和八方莊沒關係,和你是不是莊主也沒關係。我看到的你無論是哪種身份都沒有變。”


    秦如一愣了片刻,動作僵硬地別過臉去。


    以沈嘉禾的角度隻能看到他通紅的耳根。


    啊,又害羞了。


    如果開始覺得這個老是板著張臉的男人可愛的話,她是不是就有些危險了?


    大概會像個泥沼一樣,踏進去就收不回來了吧?


    不過她現在是在岸邊麽?還是在哪裏?


    沈嘉禾漫無邊際地想著連自己都覺得匪夷所思的問題,抬手又倒了杯酒。


    她也不知是不是酒量下降了,喝到現在,隻覺得身體輕飄飄的,連話都透著一股子輕浮。


    沈嘉禾其實有猜過秦如一為什麽不願意讓她知道他是八方莊莊主的原因。


    畢竟八方莊發生了那樣的慘事,如今這個江湖上提起八方莊的現任莊主,無不是用憐憫的目光注視著,用悲憫的語氣竊竊私語。


    無論是出於善意還是惡意,都不過是拷住秦如一的一道道枷鎖,拖著他,讓他一次次直麵那些鮮血淋漓的過去。


    這般閑言碎語,沈嘉禾是聽到過的。


    他們提及此事時的目光,她也曾見到過。


    她猜他應當是抵觸別人知曉他身份後的反應。所以她才說出那樣的話。


    不過應該有比她剛剛所說更為妥帖的話吧。


    隻不過她的腦子已經混混沌沌了,實在想不出別的。


    萬一他覺得自己輕浮該怎麽辦?嚇跑了該怎麽辦?


    沈嘉禾一邊半趴在石桌上想著這些事情,一邊看秦如一打開了壺蓋。


    她懶洋洋道:“快要見底了。”


    秦如一放下酒壺,見她這副模樣,仿佛一隻撒嬌的幼貓,半是無奈地說道:“醉鬼。”


    沈嘉禾乖乖承認道:“恩,我醉啦。”


    秦如一忍不住拍拍她的頭,“知道了。”


    沈嘉禾摸摸自己的頭,抬眸看他,問道:“少俠,你酒量好麽?”


    秦如一誠實道:“不好。”


    她歪頭,“幾杯?”


    秦如一沉默了片刻,聲音低沉道:“一杯。”


    沈嘉禾眯著眼笑起來,“那確實是不好呢。”


    秦如一猶豫了一下,道:“我會練。”


    沈嘉禾不解,“酒量那種東西練它做什麽?”


    秦如一垂眸,“約定。”


    沈嘉禾慢吞吞道:“約定啊……是要好好遵守呢。”


    秦如一欲言又止,正想問沈嘉禾是否就是幼時的那個女孩子,卻聽她抻著懶腰說道:“吃飽喝足,該回去搗藥了,否則明天睡醒紅斑蔓延到脖子就難看了。”


    他見她搖搖晃晃站了起來,想要伸手拉她,卻又覺得自己不該太過急躁,便縮了手,僅是平淡地應了一聲,“好。”


    待她離開,他為自己倒了杯酒,輕輕抿了一小口,微皺起眉頭道:“難喝。”


    說完,他卻是輕輕歎了口氣,慢慢對自己說:“還沒到約定的程度,再等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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