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如一並不知道自己差點被丟在雲芳院中流浪一晚的命運,見到沈嘉禾來找他,隻當是協商的時間久了些,才會耽擱這般久。


    他見沈嘉禾神色不對,不由問道:“事情不順?”


    “啊,那倒沒有。”沈嘉禾心虛地說道,“就是遇到我師娘了,有點生氣。”


    李曼吟話裏話外都透露出自己和當年八方莊的事情有關,沈嘉禾不敢怠慢,便順著這話題,細細同他說了下去。


    秦如一沉吟片刻,也講了李曼吟叮囑他的話。


    兩人合計著李曼吟既是要躲,今晚怕是很難再尋她問個清楚了,便想著先回乾坤莊再說。


    乾坤莊仍舊燈火通明。


    秦如一隔著老遠,便看到白景鈺半倚在門前的石獅子上,無所事事地轉著折扇。


    他似是也瞧見了他們,張揚地招了招手,站直了身子等他們過來。


    沈嘉禾慢悠悠走到白景鈺的麵前,納悶問道:“你在乾坤莊門前做什麽呢?”


    白景鈺故作歎息道:“還不是為你攔班家的人,惹得阿若生了氣,把我掃地出門。”


    沈嘉禾瞥他一眼,“是你說什麽話惹她生氣了吧。”


    白景鈺挑挑眉不置可否,慢條斯理地轉移話題道:“你們此行可還順利?”


    “算順利也不算吧。”沈嘉禾含糊其辭道,“總之小蘭花和樊姐倒是都見了。”


    “樊姐?她來啟城了?”白景鈺愣了一下,若有所思道,“那我該去拜會一下了。”


    沈嘉禾猶豫了一下,拍拍他的肩膀,“樊姐讓你明天去一趟。”


    白景鈺:“……”


    白景鈺:“……你是不是給我惹了什麽禍?”


    “沒有吧。就是大家普通聊聊天。”


    沈嘉禾心虛地輕咳一聲,“聊著聊著……樊姐就讓你把尋人的錢給付了。”


    白景鈺:“……”


    這怎麽沒參與對話,還能背一身債呢?


    樊姐執意如此,沈嘉禾也沒辦法,隻能提議將錢先給白景鈺,若是不夠再添。


    白景鈺倒是不以為然,謝絕道:“也沒必要那麽麻煩。就當提前給你隨禮了。”


    沈嘉禾看了一眼秦如一,對白景鈺說道:“你怕是也隨得太早了吧。”


    白景鈺勾唇一笑,“反正早隨晚隨都得隨。”


    “你要給誰隨啊?恩?小白?”


    班若提著裙擺從台階上走過來,食指戳著白景鈺的肩膀,不滿意道:“解釋清楚。”


    白景鈺嫻熟地打起馬虎眼。


    班若輕哼一聲,挽住沈嘉禾的胳膊,親親熱熱道:“沈姐姐,你們今天都去哪玩了呀?怎麽也不帶上我?小白今日不準我出門,煩都煩死了。”


    她拉著沈嘉禾直往大門走,口中說道:“明日再這樣我可不依呢。沈姐姐你第一次來啟城,就讓我帶你好好逛一逛怎麽樣?啟城溫泉最是養人,我們明天去泡溫泉吧。”


    沈嘉禾有些為難地謝絕道:“那個,我明日……”


    班若撒嬌道:“沈姐姐你就一起來嘛。沒有你陪,爹爹都不準我出門的。你如果不去,我就不讓你去睡了。我可是很纏人的。”


    沈嘉禾:“……”


    沈嘉禾:“……你贏了。”


    總覺得她要是不答應,班若能在她耳邊念叨一晚上。


    班若開開心心地拉著沈嘉禾的手,眉眼彎彎道:“我就知道沈姐姐會同意的。”


    兩人恰好路過竹院,沈嘉禾不想在這個話題上多談,看到竹院一片漆黑,便隨口問道:“這個時辰,李莊主是睡下了麽?”


    班若搖頭回道:“李莊主下午便帶著黑花莊的人向爹爹請辭離開了呢。”


    沈嘉禾微微一怔,“走了?”


    班若點頭,想了一會兒答道:“說是盟主回了武林盟,他繼承了莊主之位,需要去拜見。”


    沈嘉禾聞言若有所思般點了點頭,心中卻生起幾分疑惑。


    在這個節骨眼上忽然便走了?未免太過巧合了。


    秦如一被班莊主拉去書房談了談話,待到回到竹院時,夜已經很深了。


    他見白景鈺正坐在石椅上,慢悠悠地喝著酒,見他歸來,語氣輕浮道:“你又是在哪裏迷了路,現在才回來。眼瞧著太陽可都要升起來了。”


    秦如一不理,兀自問道:“在等我?”


    白景鈺伸出左手,閉起眼,裝作算命的樣子,“我這掐指一算啊,覺得有人想請我答疑解惑。為了防止那人半夜把我從夢鄉裏拖出來,我想我還是先在這裏等一等好了。”


    他將折扇輕放在石桌上,慢條斯理道:“我就在此處,問吧。”


    秦如一瞥他一眼,推開自己的房門,丟下一句“貫會胡言亂語”。


    白景鈺也不急,悠閑地喝著酒,在心中默默地數了十個數。


    十個數數完,秦如一的房門被推開一個小縫。


    過了半晌,秦如一走了出來,坐到白景鈺的對麵,別扭道:“神棍。”


    白景鈺樂嗬嗬地托著下巴,“自打你離開了武林盟,我們兩個就沒再這麽喝酒聊天過吧。”


    秦如一冷淡道:“武林盟時也少有。”


    白景鈺微微笑道:“倒也是。阿若喜歡粘著我,後來又喜歡纏上你。我們總是三人一起。”


    他把玩著酒杯,輕聲道:“你啊,從那時起就是塊木頭,笑都不會,連話都不怎麽說。也就是提起沈姑娘時,還能說上那麽兩句。所以我才總想同你抬杠,想讓你與我多說幾句話,結果我反倒成了你心中的壞人了。你說說看,是不是沒有我,你連話都不會說了?”


    秦如一平淡道:“不是。”


    白景鈺:“……”


    白景鈺:“你這人明明比我還討人嫌。”


    聳了聳肩,白景鈺閑聊般問道:“班家長輩這幾日常常找你,又是為了班若的婚事?”


    “婚事我早已拒絕。”秦如一頓了頓,答道,“是商量武林大會之事。”


    白景鈺為自己倒了杯酒,不在意道:“武林大會有什麽好商量的。反正年年都是那樣。估摸著這次武林大會過後,盟主還是盟主。”


    秦如一猶豫片刻,說道:“班莊主有意取而代之。”


    白景鈺怔了怔,“怎麽會……舅舅不是對武林盟主的位置不感興趣麽?”


    “班莊主說,”秦如一似是也有些疑惑,“今時不比往日。”


    “奇怪。”白景鈺嘟囔了一句,隨即問道,“所以班家長輩這幾日是在拉攏八方莊?”


    秦如一平淡道:“算是。”


    白景鈺支著頭,興致缺缺地問道:“那你打算選誰?班家?盟主?”


    秦如一神色浮現出幾分複雜,說道:“盟主,有些奇怪。”


    白景鈺好奇道:“怎麽了?”


    秦如一回道:“你可曾記得死在八方莊的刺客?”


    白景鈺想了想,“啊,追殺沈姑娘的那個。怎麽了?”


    “我覺得……”秦如一頓了頓,繼續說道,“此事和盟主有關。”


    白景鈺眉毛一挑,“怎麽說?”


    秦如一垂眸道:“依盟主的性子,捉到刺客,他不會假手於人,處理得那般溫吞。而且自那之後,便再也沒有刺客過來了。”


    白景鈺琢磨了一下,“沈姑娘不是說是一個叫許茹欣的女人派來的麽?”


    秦如一遲疑片刻道:“在八方莊時,聽盟主同阿禾說的話,總覺得他是知曉她的來曆的。或許盟主也知道許茹欣是誰。”


    白景鈺思索片刻,“倒也有可能,不過……等等,阿禾?你叫沈姑娘阿禾麽?”


    秦如一才意識到自己把平日在心裏叫叫的稱呼不小心給說了出來,忙板起臉道:“沒有。”


    白景鈺納悶,“可是我分明聽……”


    秦如一麵無表情,“你聽錯了。”


    白景鈺盯著秦如一,隨即輕哼一聲,“明日可就是沈姑娘限定的期限了。你可想好了?”


    秦如一垂眸,一隻手撫著劍柄,不說話。


    白景鈺輕歎口氣,“你可知,為何阿若喜歡你,我喜歡阿若,卻仍是願意同你交好?”


    頓了頓,他說道:“因為你心知不喜歡阿若,便不會優柔寡斷給她無謂的希望。你對阿若明明分得清喜歡與否,可到了沈姑娘身上,為何卻分不清了?你可想過緣由?”


    秦如一沉默半晌,低低說道:“我是……喜歡她的。”


    白景鈺愣了愣,隨即笑道:“那你這不都是想明白了麽?”


    秦如一垂下頭,聲音低啞,“可我的喜歡,是不對的。”


    “不對?”白景鈺有些迷茫道,“哪裏不對?”


    秦如一垂眸看著自己的手,上麵的紋路複雜蜿蜒,就好似他的心。


    他略帶沙啞地說道:“我喜歡她的笑,卻不喜歡她對旁人笑。見到她同別人說話時,總想將她拉到自己身邊。隻見過你大哥兩麵,卻開始討厭起他。尤其是你在她耳邊講起白景琛時,特別想要把你拉去填湖。想要她留在我身邊,哪裏也別去,隻看著我一個人,隻對著我笑,隻和我說話。”


    可有著這樣想法的自己,實在是令人生厭。


    貪心、嫉妒與渴求混雜成一池幽深的潭水,而他正深陷其中,無法自救。


    每每意識到喜歡,就感覺自己仿佛也在拉她墜入這黑不見底的潭水之中。


    所以,他便下意識地逃了一次又一次,裝作自己不知,裝作自己沒有意識到。


    直到如今,他再無逃避的餘地。


    沉默半晌,他仿佛泄了氣般喃喃道:“這樣是不對的……”


    似是想起什麽,他抬頭補充一句,“除了拉你填湖。”


    白景鈺:“……”


    傷害他就可以了麽!


    白景鈺拿起扇子輕敲手心,思考了一會,說道:“喜歡一個人,有獨占欲也是正常的嘛。”


    秦如一微歪頭,似是有些困惑般眨眨眼,輕聲說道:“可她會不開心的。我不希望她不開心。她喜歡看更廣闊的世間,喜歡接觸形形□□的人,對許多事情都抱有好奇。可她的身邊如果隻有我就太可憐了。即便我不想,但我若是這樣下去,遲早會讓她的世界一點一點變得狹隘。不能這樣的。”


    白景鈺用折扇敲敲後背,覺得有點難辦。


    之前他一直覺得秦如一的問題是遲鈍,然而如今這麽一聽,秦如一最大的問題是太過為沈嘉禾著想,將沈嘉禾看得過於重要。


    而秦如一又太過善於隱忍,長久積壓下來的問題,讓他將自己放得太低。


    所以他不敢向沈嘉禾承認喜歡,怕自己過了那條線,便不由自主地貪心起來,逐漸讓內心翻騰的那些對他來講是負麵的情緒,把沈嘉禾慢慢蠶食。


    總結來說,還是因為幼時突然之間失去了那麽多重要之人,才讓他變得這般戰戰兢兢。


    白景鈺正想著該如何勸解,就見本該安靜躲藏在小院樹叢中的沈嘉禾,氣勢洶洶地走了過來,一把拉住秦如一的頭發,命令道:“你給我起來。”


    秦如一猝不及防被拉著站了起來,有些吃痛地揉了揉頭,驚訝道:“你,你怎會……”


    白景鈺瞧出事情敗露,便頂著秦如一瞪向他的目光,支支吾吾解釋道:“啊,那個嘛。我想著你要是告白了呢,就讓她在這聽著,第二天就不用再複述一遍了,多省事啊,你說是吧。哈……嚶。別瞪我了。”


    沈嘉禾抬手按在秦如一兩側的臉頰,將他的頭轉向自己,不滿道:“瞧誰呢?瞧我。”


    她擺擺手,對白景鈺說道:“你先回去休息。”


    白景鈺覺得自己仿佛要被填湖,拿起折扇就往自己的房裏跑。


    秦如一餘光瞥見他溜回房間,垂下眸,看沈嘉禾的神情,低聲道:“你生氣了。”


    沈嘉禾雙臂環胸,冷冷道:“恩。生氣了。”


    秦如一似是有些無措,像個被罰站的小孩子般立在那裏,半晌才略帶些難過,低低道:“你討厭我了……是麽?我本來不想讓你知道的……”


    沈嘉禾見他這樣,輕歎了口氣,“你啊,是不是小瞧我?”


    秦如一怔了怔,忙開口辯解道:“你為何會這般想?我從未小瞧過你。”


    沈嘉禾牽起秦如一的手,放在自己的臉頰上,又順著讓他摸向自己的肩膀手臂。


    秦如一神色莫名地隨著她的舉動,不知是何意味。


    沈嘉禾慢慢道:“我啊,不是什麽需要輕拿輕放的瓷器,不會一摔就碎。”


    秦如一的手撫向她的脖頸,感受到那一下一下屬於她的躍動。


    沈嘉禾將他按在石椅上,盯著他的雙眼,慢慢道:“兩情相悅這種事啊,不是一個拖垮另一個,而是在相互喜歡的過程中,兩個人能成為彼此的依靠,在一條路上走得更遠。你不喜歡別人同我說話,我也不喜歡班若待你太親昵,我對你也是有獨占欲的。你知道我喜歡看這廣闊世間,而我更喜歡的,是你能陪我一同去看。你明白麽?”


    她的眼眸中映著他的影。


    秦如一怔然地瞧了半晌,似是想起什麽,聲音輕緩道:“回八方莊時,路過了天璣峰。你說你要去采藥。等了許久,你不回來,我便上去找了你。”


    沈嘉禾安靜地聽著,眼神溫柔如水。


    “我迷了路。”秦如一略顯沙啞,“後來又下了雨。我便在樹下躲雨,看到樹邊有一朵將開未開的野花。粉色的,瞧著沒什麽稀奇,隨處可見。大雨來時匆匆去得也很快。沒過多久,烏雲盡散。我本想去繼續尋你,你卻找到了我,笑著說我被大雨澆得狼狽,還拿帕子為我擦了臉頰上的雨水。”


    他抬手與她十指相扣,“隨你離開時,我無意間瞧見那朵野花開了。那時我想,真美。”


    沈嘉禾笑著說道:“明明就是朵隨處可見的野花?”


    秦如一遲疑般伸出手,小心翼翼地環住她的腰,將頭貼在她的腹部,閉上眼低低說道:“恩。那時我想不通,可如今我知道了。”


    “一定是有你在。”他聲音輕柔地說道,“一定是因為你在我的身邊。”


    “阿禾,我……是喜歡你的。我喜歡你。”


    “雖然有些事,我或許做得沒那般好,但是……”


    “我想與你一同去看這廣闊世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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