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地周圍拉起黃色警戒線,工程機械全部清出現場,政府各級部門均派出工作人員了解相關情況,萬清波和下麵的人忙得四腳朝天。從工地垮塌事件發生到理順關係,萬清波連口水都沒喝得上,終於將趕來的領導們安置在臨時辦公室,有了喘口氣的功夫,走出辦公室卻見林清和幾個男子站在土堆下指點,完全不擔心隨時發生的墜石和山體滑坡。


    萬清波揉著額頭走過去,林清雙手戴手套,小心翼翼地從黃土中撿起一個個精巧的小青銅零件,又用刷子刷去浮土,另有一個男子對準青銅器各個角度狂拍照。萬清波踢到一個東西,低頭看卡住了自己鞋子,彎腰硬從土中摳出來,卻是一個巴掌大小的青銅人像。


    “怎麽樣?忙壞了吧?”林清關切地看萬清波眼睛下的黑眼圈,又看她手中的人像,道,“我半夜被老師叫起來,淩晨到的,這才兩三個小時,已經被這隨處可見的東西驚呆了。清波,我曾經貿然給你說這有可能是某個小部落的遺跡,但是,曆史上,沒有任何一個小國會有這麽龐大的青銅器具、祭祀品以及精美的工藝——這事兒,真是太大了。”


    萬清波從林清手裏拿了一把小刷子,掃幹淨青銅雕像上的沙土,一個完整的小青銅立人像呈現出來。銅人頭頂戴一個由樹枝構成的花冠,雙手平舉在胸口,手成環形,似乎握住某種長杆形的物體,衣物的紋飾和褶皺表達得十分清晰。


    “他手裏應該還有個東西在,找找呢!”林清低頭在沙土裏吧啦,戳出來一根細細的銅樹枝,插|入銅人手中,恰如其分。


    “這是什麽意思呢?”萬清波不解。


    林清聳肩,搖頭,“還需要更多的信息,現在誰也不敢擅下結論。”


    “這也塌得太合適了吧?”林清仰頭看斜坡上露出的石柱以及下方坑洞中掩埋的無數人骨和祭品遺跡,“蓋子怎麽都捂不住了吧?”林清擔憂地看圍在工地圍擋外看熱鬧的居民,不時又有各媒體記者電話來打探消息,“情況這麽嚴重,易叔叔怎麽說?”


    “這邊事情太糟糕了,易叔叔去搞定上層的關係,我現場協調。他聯係了易方,易方會親自來幫忙處理一些事情。”萬清波抬手看一下手表,沉靜道,“領導們在辦公室等著,我去門口看一下,他應該是到了。”


    “走吧,去接他。”林清邀約,隨手將青銅立人交給身邊的師兄,師兄拍照編號後整整齊齊放在另一邊整理出來的平地上歸類。


    萬清波走在林清身後,身邊是來來往往的政府工作人員和協警。她的大腦高強度運轉後有些迷糊,跨過地麵一條條裂縫,揮不去易方深夜裏在她麵前那隨意的一跺腳,之後山搖地動,她的整個世界崩裂,爾後是恐懼。敢於向易方挑釁,萬清波倚仗的是兩人二三十年的情誼以及她自我想象力的極限,易方的能力隻不過是一些粗淺的特異功能或者別的什麽她不了解的神秘力量,可是,易方那輕飄飄的一腳向她展示的卻是一個更加危險和殘酷的世界——昨夜在山間布置雷|管的工人莫名中毒,送入醫院搶救後,至今未有好消息回複,數量龐大的雷|管也不知所蹤。


    “喲,到了。這次居然這麽準時。”林清語氣中有掩飾不住的激動,指向一輛黑色的大越野車。


    易方將車靠在圍擋外,冷著臉下車,向警戒的人出示了自己的證件後被放行。他視線掃過林清和萬清波,略點了一點頭,大步向前。


    林清上前幾步,道,“易方,你還好嗎?從哪裏趕過來的呢?”


    萬清波看著易方,易方眼波不動,黑色的眼珠偶爾轉動的瞬間,一抹翠色流光,她從未如今天這樣深刻地認識到,易方的無情,是從內到外。


    “這幾天一直在三棵樹。”易方簡單回答,“清波有向我談起過這個工地地下的一些異常情況。”


    林清同情且安慰道,“我相信應該會有一個好結果,你不要著急。”


    易方勾一勾嘴角,“我不著急。清波,我們一起去和領導們交涉一下吧。”


    萬清波謹慎地走在易方身後,林清向她揮手再見。


    萬清波視線落在易方的腳上,他不疾不徐邁出的每一步距離均等。


    “易方。”萬清波輕聲呼喚,“是你做的嗎?”


    易方沒有停止腳步,直直走向臨時辦公室。


    “你為什麽要揭開這事?對你沒有任何好處!”


    易方站在辦公室外,整整衣服,對萬清波道,“你最好收拾心情和表情,向領導們展示一個負責任的企業領導人的形象。”


    萬清波雙手遮掩,用力揉搓,深吸一口氣,跟隨易方進入辦公室。


    “小心一點,順著這一條線,將浮土全部挪走。”林清指揮工人挖開表層的土壤,一車車再三檢查確認沒有遺漏的土壤被運走,地下掩埋之物逐漸露出了真麵目。


    林清倒吸一口涼氣,從包包裏摸出眼鏡,1號標準坑中,人骨層層疊疊,初步辨認男女老幼均有,而2號標準坑中卻是大量的青銅器物以及象牙。她從各個角度拍下照片後,走向青銅坑,卻見坑頂端一尊龐大的青銅像倒伏。師兄查看情況後和她商量一番,決定先將青銅坑中之物起出來。


    大型吊裝設備進入,專業的起重工人就位,一聲令下,沉重的青銅人像被拉起。


    林清翻出相機中的小青銅立人像給師兄看,兩人再三核對,又請了另外幾位老師和師兄妹來查看,眾人臉上均是掩飾不住的興奮。


    易方代表易城實業向領導表態,工地停工,全力配合考古相關事宜,絕不讓領導為難,但也請領導多方協調對易城實業的補償事宜。領導慷慨表示,國家絕對不會辜負任何有良心的民族企業。


    雙方達成初步共識,易城實業在三個月內向政府部門移交工地現場一切管轄權。


    萬清波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易方的表現大大出乎她的預料,他幾乎將公司的利益拱手相讓。


    待送走領導,萬清波不解道,“易方,你到底是為了什麽?”


    易方雙手揣在衣兜裏,道,“你砸了萌萌的家,她很傷心。”


    “所以呢——”萬清波無法相信,“所以你砸了自家的生意?”


    易方笑一下,“萬清波,人力有窮盡之時,太多的事情,不是你計劃就能夠成功。盲目自信,會要了你的命。”


    “嚐試都沒有過,你就叫我放棄?”萬清波堅定道,“現在我還是一樣的話,除非你告訴我一切,你所隱瞞的一切,不然,我們為什麽要跟隨你的腳步。以及,為什麽你要拖延三個月的時間?”


    易方沒有回答萬清波的問題,抬頭看側麵,龐大的吊車起吊,一尊遠高於人類平均身高的巨大銅立人像被拉出泥坑,汙漬和鏽漬遮蓋全身,隨著吊車的啟動,大塊大塊泥土崩落,頭頂的立冠,虛空環抱的雙臂,法衣嚴整。


    易方快步走向吊車之處,萬清波跟上去,“易方,為什麽你從來就不回應我們的任何關心,難道這所有的一切,都對你沒有任何意義?你生活在人世間,人類是群居的動物,沒有任何人能夠脫離人群獨自生存——”


    易方仰頭,青銅立人緩緩落在林清指定的位置,林清興奮地在場地上跑來跑去,待指揮完畢,跑向易方,歡呼道,“易方,你看見了嗎?多麽驚人的發現,我從來沒有見過這麽大的立人像——”


    易方視線落在那立人頭冠下眉心間,塵垢之下,一個圓形的日暈圖案模糊不清,他覺得眉心有點抽痛,伸手捂住。


    “你怎麽了?”萬清波道。


    易方搖搖頭,放下手,指向立人旁邊擺好的各種出土物,“我可以過去看看嗎?”


    “可以啊!”林清輕快回答,雙頰通紅。


    易方走過去,萬清波拉了一下林清,林清回她一個疑惑的眼神,萬清波道,“我覺得他有點不對勁。”


    “他一直都不對勁啊——”林清倒是不覺得奇怪,又跑向易方。


    “這個立人像下麵還有更多的青銅器,層層疊疊,密集到超出尋常。”林清親切向易方解釋,“還挖掘到一些樹形的構件,等一組組清理出來複原後就能看到原貌了。易方,你看——”林清撿起一個小小的立人銅像,“我一直以為權杖代表權利,可是這個小立人手裏握的是樹枝,是不是很新奇?”


    易方抬頭看大立人像空洞的雙眼,“並不奇怪。隻有得到神木認可的人,才有權利統治大地。”


    林清奇怪地看一眼易方,“還有他的王冠,四周由木枝編製,有代表日光的線條,這樣形製的,我沒有在別處看過——”


    “那是太陽花冠,代表他最高的崇敬,永遠生存在太陽照耀之下。”


    “你,怎麽知道?”萬清波站到易方身邊,看他的臉色有些蒼白。


    陸續又有一些出土之物送來,重中之重是幾件金色的黃金造物,以及一尊麵孔被金箔遮擋的青銅麵相。


    林清收了東西,拍照記錄編號,側頭對萬清波道,“大開眼界了吧?古人不僅會用黃金來做裝飾,還會用來製作麵具——”


    易方低頭,沉沉笑了一聲,右手在虛空中張開,似乎握住某種東西,抬手扣在臉上。


    易方奇怪的動作引起兩女的注意,易方道,“習慣動作,別在意。”說完,走向1號坑。


    “喂,別去那邊吧,1號坑是祭祀坑,全是人骨,看得瘮人。”林清阻攔道。


    易方繞開林清,站在坑邊,垂頭看下去:相隔四千年,終見天日,現在的陽光,是不是還一樣溫暖?


    萬清波驚疑不定走在易方側麵,她能清楚地看到易方的無動於衷,白骨森森,易方自在如魔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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