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方,兩個人站在草叢裏遙遙看著慶忌大營。


    專毅沉聲道:“太子殿下命我們去尋大王,我們還沒到,大王便已身亡,如今慶忌揮軍圍城,越人打起旗號說甚麽奉大王遺命伐慶忌,可是大軍卻藏頭露尾,到現在也不知去向。而夫概……夫概將軍駐軍於幹隧,既不進也不退,不知做何打算,如今我們回城去見太子,該如何交待?”


    李寒臉色極為難看,站在一旁沉默不語。


    他現在非常後悔,後悔不該離開魯國,跑到吳國投靠什麽闔閭。原以為掌握了慶忌在魯國暗埋伏兵的消息,便是奇功一件,吳人便可據此埋伏,一戰而滅慶忌伏兵,絕了他的希望,最後再把他趕到走投無路,唯有赴死一途,而自己也可以在吳國得享榮華富貴。誰知道,孫武居然玩了一出列國從未有過的把戲,將近萬大軍從海路運到了吳人身後,以致局勢演變至今,變成這副模樣。


    當初如果留在魯國,雖無佳人青睞,雖無爵祿可享,至少也能成為叔孫氏家數一數二的家臣,隻要等到機會,未嚐不能飛黃騰達,如今該怎麽辦?


    李寒的手不由自主地移到劍柄上:“我在魯國是不告而別,叔孫氏並不知道我離開的原因。如果我殺了專毅……。不可,姑蘇城內還有不少人知道我的身份和來曆,將來難保不會泄露了我地身份……。唉!”


    專毅說完,見李寒沒有回話,扭頭一看,恰見他手按劍柄,目射凶光。他一回頭。李寒連忙移開目光,收斂殺機,專毅卻已看在眼裏。他上前一步,重重一拍李寒肩膀,讚道:“我就知道,你會與某想法一致。”


    “啊?”他方才一步跨前,李寒心中便是一驚,但他還不能判斷出專毅是否看出了他的卑鄙用心,心中略有猶豫。同時專毅的劍術身手實比他要高明多多,兩下裏湊在一起。專毅這隨手一拍他也沒有避過。待聽到專毅這番話,李寒便知他沒有看出自己本心,隻是不知他想到了什麽,不由愣在那兒。


    專毅興奮地道:“方才,我也是這樣想。我們二人回城,不過增加兩人之力,對太子殿下助力不大。方才我們見到各地使節往來不息,便連東夷野人也來祝賀,被慶忌的人迎進營去。我才想到這個辦法……”


    他轉過身。手指慶忌大營,說道:“你看,這連綿不斷的營帳,數萬驍勇地將士,全因慶忌一人而聚。隻要慶忌死了,憑掩餘、燭庸兩人的威望,絕對不能讓這支大軍服服貼貼地為他們效命。慶忌軍四分五裂,吳國危局便迎刃而解了。我們隻要能殺了慶忌,便勝過借來十萬雄兵!”


    “你……準備……冒充使節刺殺慶忌?”


    “怎麽?你想強行攻進營去?”專毅自覺想到了妙計。一時興奮起來。他回頭笑道:“那樣不行地。我們還沒見到慶忌。便會被砍成肉醬了。唯有借他國使節身份。才能佩著兵刃接近他。”


    李寒臉皮一陣扭曲。他知道專毅此計是唯一行得通地辦法。而且極有可能成為事實。可是不管直接闖營也罷。冒充使節也罷。刺客地結局都是被斬為肉泥。而他……不想為任何人去死。不想與任何人同歸於盡。哪怕那人貴為王侯。


    “我……咳。我知道。我之所以隻想到闖營地辦法。是因為……是因為……慶忌認得我。如果扮使節。隻一照麵。我們就會在他一聲大喝之下。死在他地侍衛亂刃之下。”


    專毅一呆:“不錯。我倒把這件事忘了。”他微微一想。說道:“唉。我本想有你相助。替我擋住侍衛。我便可放手刺殺慶忌。這樣看來。隻有我自己去見他了。”


    他拍拍李寒地肩膀。動情地道:“你想辦法潛回城去吧。不管成敗還是失敗。我盡了自己地力了。替我告訴太子。就說……吳王父子以國士相待。專諸父子以命相報。不負吳王與殿下!”


    李寒聽了這話不禁為之動容,兩人一路同行,他一直有點瞧不起這個生性魯鈍,憑著父親用性命才換來上卿之位的年輕人,然而此刻,即便是他這樣自私自利天性涼薄的人,心中也不禁有些感動。


    他脫口說道:“司馬大人,慶忌曾遇刺險死,此後怎能不做防備?行刺之舉,未必奏效,大人何必做無謂犧牲,還是與我一起返回姑蘇城吧。”


    專毅兩眼放光地道:“不!這是一個扭轉局勢地機會,既然有機會,我就要去做!君子,有所為有所不為。既然決定了,前方雖有萬馬千軍,專毅也不會皺一皺眉頭。吳王僚與世子慶忌,皆為刺客專諸與子專毅所刺,哈哈,即便失敗,如此壯舉,亦足千古不朽了!”


    李寒默然不語:“人要作死,不死也死,如何能夠勸得?”


    帥帳中,荊林帶人抱來一大堆東西,有明日大典擬定地流程、國號、年號,王旗,祭天地鬼神辭、祭神龍辭、祭祖先辭,王袍、王冠等等。


    慶忌一一檢視,熟悉著這些東西。忽然,他看到那麵王旗,綠色的旗麵,上繡一條五爪金龍,慶忌把王旗抓在手中仔細檢視著,忽地抬頭問道:“如果一夜之間,在這旗麵上再加繡些東西,能否完成?”


    荊林愕然道:“殿下,這些東西不是早就議定的麽?殿下還要加什麽?”


    慶忌把王旗攤在案上,指點道:“你看。這麵上淺綠、下深綠地王旗,中間是一條金色的五爪巨龍,王旗的邊緣,繡的是普通的紋飾,我想……把這紋飾去掉。在四角改繡一隻鳳凰,鳳首在左上角,鳳身繞旗緣而下。到了對角再向上揚起,使鳳尾在右上角,王旗地上麵邊緣飾以雲紋,龍飛鳳舞,龍鳳呈祥,你看如何?”


    荊林一呆:“殿下,鳳……是……是楚人崇拜地神獸,咱們吳人崇拜的是神龍啊。”


    慶忌微微一笑:“不止楚人。自西陲沿長江至大海。還有秦人、夷虎、淮夷,他們都以鳳為圖騰……”


    荊林顯然是聽懂了什麽,一下子屏住了呼吸。


    慶忌笑笑,深沉地道:“北人崇龍,南人崇鳳。我吳國本是宗周嫡係,是故也以龍為圖騰。但……吳國立國久矣,久別於中原,早被中原諸國視為南蠻異類。六十年前,我太祖父去公號稱王爵。已是公然與周天子分庭抗禮。嗬嗬,既如此,我們何必被北人視為異族,被南人同樣視為異族?”


    他目光閃動著緩緩說道:“秦、楚、吳、夷,如果以一江為帶而係之……”


    荊林恍然大悟:“我家主公,這是要加入南方陣營,與北方分庭抗禮,而且……想在南人陣營中漸漸發揮重大作用啊。秦人、楚人都是東夷後裔,這樣一來。吳人與東夷融合。所承受地腹背壓力便減為最低,在麵臨強齊壓力時。還會得到他們一定程度上的支持。融秦楚吳越淮夷與一體,占據長江流域,進侵黃河流域,包圍中原諸候……”


    那副宏偉藍圖在腦海中漸漸展開,荊林激動的血液***,如此大事,絕非一時一日之功,也許要經曆幾代人的努力,但是自家主公有此雄心壯誌,做為他的部下便大有可為。


    荊林摩拳擦掌,正想問個詳細,帳口忽地搶進一個士兵,急促地道:“殿下,徐國使節求見。”


    慶忌略一皺眉:“你慌什麽?”


    附近的徐、陳等小國對夫差、慶忌先後登基一直保持沉默,畢竟他們國家太小,在形勢沒有明確之前,是不敢隨意表態支持哪一方的,對此慶忌心知肚明,也能理解。如今徐國竟然派來了使者祝賀,慶忌不免有些意外。


    那士兵喘息道:“徐國使節在幹隧遇到夫概將軍地人馬阻截,使節儀仗被殺散,如今隻有使者一人到了軍營,渾身浴血,奄奄一息……”


    “甚麽?”慶忌吃了一驚,連忙道:“帶我去看。”


    雖說如今慶忌還沒有掌控整個吳國,敵對勢力很多,這件事諸國都心中明白,但是賀使被殺,說明他地掌控力實在有限,這是件很丟臉麵地事。慶忌急急出帳,對荊林吩咐道:“快去尋醫士來,務必保住他地性命。”


    荊林應了一聲,急急出帳去了,慶忌隨著那軍卒出了中軍大帳,徑向轅門行去。那士卒道:“徐國使節一身是血,也不知傷勢有多重,小人們不敢隨意搬動,就讓他歇息在轅門下……”


    兩人匆匆到了轅門口,隻見一人躺臥在轅門下,四周圍著幾名士兵,正七手八腳地為他包紮傷口,一見慶忌趕到,其中有人叫道:“殿下。”


    慶忌揮手製止,上前兩步一看,隻見此人不過二十多歲,鷹鼻瘦臉,臉色蒼白,身上血跡斑斑,右手垂在地上,小指被斫去,血肉模糊。


    “足下便是徐國使節?”


    那人向他望來,問道:“你是……?”


    慶忌道:“吳國慶忌。”


    那人啊地一聲輕呼,掙紮欲起:“原來是公子慶忌當麵,司馬毅幸不辱命,總算……總算見到了公子。”


    慶忌忙道:“貴使不必起身,醫士馬上就到。”


    那位司馬毅卻倔強地道:“司馬毅此來,代表的是我徐國國君,麵見的是未來吳國之主,國之禮儀,豈可……豈可輕廢。待司馬毅以國使之禮,見過上國之君,再包紮傷口不遲。”司馬毅說罷,推開身邊士卒,起身上前見禮。瞧他模樣搖搖欲墜,已是沒了幾分力氣。


    慶忌聽了,麵生敬意。那司馬毅搖搖向前,走到他身前三步遠處,扶劍整裝,然後深施一禮:“徐國使節司馬毅,見過公子慶忌!”


    慶忌連忙趨身向前攙扶:“貴使免禮,快快請起。”


    他雙手堪堪碰到司馬毅的衣襟,司馬毅突地霍然抬頭,滿臉殺氣。“嚓”地一聲輕響。肋下佩劍已然出鞘,四下士兵驚覺不妙,但是救援已然不及,唯有齊聲驚呼:“殿下小心。”


    慶忌趨身上前攙扶,司馬毅湧身撞入他地懷中,兩人麵麵相立,鼻尖幾乎碰到了鼻尖,兩人呼吸相聞,一雙眼睛都狠厲地瞪著對方。四周的士兵驚駭地看著他們。掌心一時沁滿了汗水。


    荊林帶著醫士趕來,恰好看到這一幕,一時手足冰冷,兩眼發黑:“完了,如果殿下遇刺,萬事皆休!”荊林的心快要跳出了腔子,在戰場上從無畏懼的他,此刻駭地便連上前一步地勇氣都沒有了。慶忌與司馬毅對視良久,一動不動。四下裏像是瘟疫傳播似的。即便遠處不知所以的士兵也迅速感染了這異樣地氣氛,所有人都停止了動作、聲音。唯有風微微掠動旗幟的聲音。


    慶忌的雙目微微眯起,冷厲中漸漸泛起一絲笑意,他的手向前狠狠一推,司馬毅便踉蹌退開,他的手按在自己地腹部,那一尺多長地利劍已完全刺進他的腹中。


    “你……你如何發現,我是刺客?”


    “是誰派你來地?”


    “沒有人派我來!”專毅微微直起腰,但是腹中插了一柄劍,他無論怎樣想站得直一些,那腰肢都有些佝僂:“我是……專諸之子專毅,是我自己……決意要來殺你!”


    “專諸之子!”慶忌沉默了片刻,四周地士兵覺得那春風似乎也突然增加了些寒意。但是出乎他們的意料,慶忌表現的很冷靜,並沒有因為聽說此人是他的殺父仇人之子,便發狂地撲上去把他砍為爛泥。


    專毅有些站不住了,他搖晃了一下,單膝跪在地上,仍然不甘心地追問道:“你……你如何發現,我是刺客?”


    慶忌冷誚地道:“因為,哪怕你位居上卿,做了大司馬,你仍然隻是一個刺客。你,隻配做一個刺客,而且是一個沒有見過世麵毫不稱職的刺客,你唯一可以依賴的,大概隻有一手劍術。但是一旦被我識破,你連出劍的機會都沒有!”


    專毅張大了眼睛,困惑地看著他。


    “你的衣服和靴子是吳人樣式,這可以解釋為換了吳人服飾掩飾行蹤,你的頭發是地道地吳人椎髻,這也勉強說的過去。可你不該把自己的衣服劃的太爛,露出了你的胸口,你的胸口紋著龍蛇和藻,我從未聽說徐人貴族也似吳越庶民一般喜好紋身。還有,你的劍,使節出訪,佩的是三尺長的裝飾性長穗佩劍,而不是你這種一尺來長地殺人利器,這個……你根本不懂吧?”


    專毅麵容一陣扭曲,卻沒有說話。


    慶忌又道:“你地父親,為了行刺籌劃半年,花了三個月時間去太湖學習炙魚,這才得以靠近我父,無論心機、見識,你皆不如他。”


    專毅怔怔半晌,突然拔出腹中利劍,頓時血如泉湧。四下士卒立即緊張地舉起兵器向他逼近,以防他暴起傷人。


    專毅吐出一口長氣,喃喃地道:“原來,做一個刺客,也如此不簡單……”


    慶忌淡淡一笑:“明日,是我登基之日,多謝你送來這份厚禮!”


    他拂袖轉身,揚長而去,隻留下一句吩咐:“梟其首級,祭奠先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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