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天清如水。被烈日和戰火烘烤了一天之後,所有的喧囂終於在午夜後沉寂下來,一彎鉤月高掛在幽藍的天穹下。


    姑蘇城頭,守軍巡夜士卒像幽靈一般緩緩移動著,女牆下、運兵道上、藏兵洞內,不時傳出幾聲傷兵的呻吟。


    慶忌軍的攻勢一次比一次猛烈,姑蘇城仍然牢牢地掌握在夫差手中,但是這已注定是一場無望的戰爭,外援已全部斷絕,死守城池唯一的結果不過是讓想進城的人也付出更慘重的代價而已。對城中的人來說,卻是毫無希望,每天東升的太陽,在他們眼中都是黯淡無光的,他們每天都在等待著明天,但是在他們心裏卻已沒有明天,每天都有一群行屍走肉在那裏活動著,聽不到半點歡笑,人與人之間的交談也沒有幾句,沉默的如同一座死城。.


    城下,有一處處黑沉沉的地方,就像踞伏在那兒擇機噬人的一頭頭巨獸,那是慶忌軍的營帳。此外,還有一處處發亮的地方,或曲如蛇,或圓如月,在月光下閃著幽幽清冷的光,那是一處處湖泊河流。


    近處,城池之下,燈籠火把處處不斷,一堆堆篝火熊熊燃燒著,慶忌的人馬進進出出,不時還有一隊隊人喊著號子運來巨木,日夜開工建造的巨大的攻城機械正在夜色中一架架矗立起來,那比城牆還要高出一頭的巨大身影,讓城頭守軍壓抑的喘不過氣來。


    黑暗中,一個肩頭係著披風的高大身影緩緩靠近女牆,扶著被石頭砸豁了口子的箭垛向外張望,在他身後,靜靜地侍立著十餘名手按劍柄、身軀挺拔的將領和親兵。向城外默默注視良久,扶牆而立的夫差嘴角慢慢噙起一絲森冷的笑意:“慶忌如此陣仗,便以為唬得住寡人麽?”


    身旁一員將領輕輕歎道:“大王,那些身經百戰的士卒自然不會膽喪。可城中士族百姓,萬千庶民,雖然發付了武器,卻士氣低迷,戰力堪憂,城外攻勢一天比一天猛烈,末將擔心這些守城的國人早晚要生異


    夫差微微頷首:“寡人知道。隻要寡人還在,就絕不會讓他們膽氣盡喪,屈膝投降地。寡人更不會讓慶忌稱心如意,坐享其成!”


    他猛一轉身。披風“呼”地一聲隨之揚起,使他那高大的身軀看起來猶如一尊魔神:“易風。寡人讓你籌備的事情可曾做好?”


    方才答話的那員將領微一遲疑,夫差目光一厲,冷冷地道:“嗯?”


    夫差這一聲冷哼聲音雖不大,卻如一記重錘擂在易風的心裏,夫差冷漠的雙眼一投到他的身上。易風已雙膝一軟,惶然跪了下去:“大王。臣……臣已按大王吩咐將物什準備妥當,令兵丁日夜看守,隻候……隻候……”


    夫差滿意地一笑,道:“那就好,隻待城破之日,便給寡人點起火來,將那無數地財帛布匹、糧食器物盡皆付之一炬,將寡人的王城……付之一炬!寡人,不會留片瓦於慶忌。”


    易風以額觸地,惶然應道:“末將遵命。”


    “走……。去巡查一下盤門防務。”夫差默然片刻。邁著沉重的步子從他麵前走過,眾將默默地隨在他的身後。城牆上隻傳出一陣鏗鏘雜亂地腳步聲。


    夫差一走出盤門的運兵道,在城頭守夜地數百名軍卒便發現了他,立即紛紛跪倒迎接大王,這些軍卒都是剛剛披上戰甲沒有多少時日的城中國人,軍紀訓練還不嫻熟,跪得有先有後,混亂不堪。


    “城外慶忌人馬有什麽動靜?”夫差按著劍向城外那座比城頭還高出丈餘的土山冷冷瞥了一眼,沉聲問道。


    “回稟大王,城外敵軍今夜很是安靜,小人們不敢懈怠,一直注意著他們的動靜,如有不妥,會立即鳴金報警。”


    “嗯!”夫差滿意地點點頭,仔細看了看那回話的人,蹙眉道:“你是盤門城守主將?”


    那人看年紀隻有三旬上下,他見夫差動問,神色有些慌張,連忙俯首道:“回大王,小人是盤門副城守。”


    夫差恍然,他時常巡視各門,盤門乃是慶忌主攻地重要門戶,更是他關注的重點,他記得前幾次在身前應答地盤門城守不是此人,是以有此一問,答案果然如此,夫差問道:“此門城守呢?他怎麽不來見寡人?”


    “這……”,副城守左右看看,麵露懼色。夫差大怒,厲聲喝問:“說,盤門城守何在?”


    他手下兩名親兵“嗆啷”一聲拔出利劍,唬得那副城守連忙應道:“大王息怒,大王息怒,盤門城守是莫玉大夫,莫大夫愛子病重,黃昏時家裏送來消息,所以……趕回去探望一下”


    夫差一聽勃然大怒:“混帳!敵軍壓城,危在旦夕,莫玉身係重任,竟敢在此危急時刻擅離職守,來人,去把莫玉給我抓來。”


    “不敢勞動大王,微臣……微臣已經來了。”


    暗處,慢慢走出一人,年約四旬,嗒然若喪,到了夫差麵前直挺挺跪倒,啞聲道:“莫玉見過大王。”


    夫差森然喝問:“莫玉,軍前擅離職守,你可知罪?”


    莫玉垂淚道:“大王,臣子重病多日不及救治,方才……方才微臣急急趕回,隻來得及見他最後一麵,他……他已死了……大王……”


    莫玉說罷伏地大哭,夫差怒不可遏,狠狠一腳踢去,正踹中他的胸口,踹得莫玉滾地葫蘆一般翻滾了幾圈,“哇”地一口鮮血噴了出來。


    夫差戟指罵道:“我吳國安寧平靜之時,你等公卿大夫坐享安樂榮華,如今姑蘇存亡之際,正需你等效力,於國同休,你身為大夫,理當為眾表率。棄家而就國,置生死於度外,何必如此惺惺作態?這城頭之上,每日死者以千百計,哪個不是寡人子民?寡人也要如你一般哭哭啼啼效仿婦人不成?”


    莫玉大哭道:“大王,微臣隻此一子,隻此一子啊……”


    夫差寒聲道:“不識大體的東西。哭哭啼啼亂我軍心!國家多難,盡忠效命乃是本分。莫玉忝為大夫,隻知一家一姓一事,不知與王共赴國難。身為城守,大敵當前卻擅離職守。罪當處死,把他給我抓起來,梟首示眾,以敬效尤。”


    城頭守軍聞言盡皆大驚失色,紛紛叩首為莫玉求情。夫差隻是不理,莫玉被兩名吳兵抓起。拖向城頭旗杆,莫玉掙紮不得,不禁破口大罵:“夫差,你視子民如芻狗,倒行逆施,不得好死……”


    “殺了他,給我殺了他,把莫玉給我寸磔而死!”夫差怒聲大吼,那捆綁莫玉的士兵生恐莫玉真受寸磔之刑,熬盡酷刑方死。連忙搶在夫差之前抽出利劍。一劍刺入莫玉的心口。莫玉罵聲未絕,便已止息。隻是那雙眼睛,卻仍死死瞪著夫差,猶自飽含恨意。


    火光映在他的眸中,微微有光閃動,恍如仍是活人一般,夫差見了心頭也不禁一寒,不禁惱羞發狠道:“給我梟其首級,挖去雙眼,懸屍示眾。莫家家產全部充沒以為軍餉,女眷發付蛇門充作營妓!”


    夫差腳下匍匐了一大片瑟瑟發抖的守城士兵,夫差走出幾步,回首厲喝道:“再有不盡心守城者,莫玉便是榜樣!”


    眾兵士把頭伏得更低,無人敢應一聲,夫差冷哼一聲,轉身走下城頭,到了城下回望烏沉沉的城樓,臉上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易風見狀湊近了道:“大王有何吩咐?”


    夫差沉吟道:“城外慶忌攻城日見猛烈,隻使這些公卿士族及其家將,還有那些幾乎不曾經曆過戰陣的國人、農夫、奴隸防禦於城頭一線,寡人著實有些不太放心,可寡人地精銳又消耗不起……”


    他原地踱了兩圈,吩咐道:“易風,你速從寡人精兵中挑選忠貞機敏之士赴城頭一線,按每千名民兵之中,置督戰兵士二十人地比例安插,督戰執法,以防不測。”


    易風聞言猶豫道:“大王,每千人之中,隻安插二十人,是不是少了一些?”


    夫差不屑地冷笑道:“足夠了,寡人酷法嚴刑之下,敢生異心者已然寥寥,這些人莫說一千人,便是一萬人,十萬人,也都個個馴如綿羊,有一支生殺予奪的督戰執法隊在,足以震懾他們,寡人不虞他們敢造反,隻是擔心他們不肯竭盡忠誠,用心守城而已。”


    “是!末將這就去辦。”易風一拱手,匆匆離開。


    “葉隨。”


    “末將在。”


    “你立刻回宮,根據國人戶藉名冊,安排守城丁壯。從即日起,不管公卿大夫還是士子庶民,每日使全部國人中五分之一地人家全家男女老幼盡皆上城備戰,這些人毫無鬥誌,但是他們的父母妻兒盡在城頭,諒他們為了自己也不敢不盡心竭力,若是他們的家人親眷被城外慶忌軍兵殺死,更可激勵士氣,使我全城子民與寡人同仇敵愾。”


    “末將遵命!”葉隨臉皮抽搐了一下,當下不敢多言,他向夫差匆匆一抱拳,也返身離去。


    夫差微微籲了口氣,仰首向天,喃喃道:“寡人這麽做,是倒行逆施麽?”


    蒼天不會回答他,四周的將領更不敢回答他,夫差靜默半晌,忽然古裏古怪地一笑,自言自語地道:“這天地、這江山,統統都是寡人地,吳國的子民,也是寡人的。生或死,存或亡,全在寡人一念之間,寡人就是吳國,就是天下,為寡人效命盡忠,本是天經地義的事,何來倒行逆施,你們說……是不是?”


    眾將俯首,低聲應道:“大王……說地是!”


    夫差仰天大笑……


    天亮了,城外慶忌的軍營中戰鼓聲響起,一隊隊士兵排著方陣,整齊劃一地以劍擊盾,向城牆下緩緩集結。在每個方陣中間,沉重地拋石機、雲梯、飛橋、巢車、車,尖頭轤、攻城塔等大型攻城器械被一條條拉得筆直的纖繩拖運著,役夫們喊著號子,將一具具攻城器械運向城下,大軍氣壯如山。


    今天,慶忌軍似乎已傾巢出動,那一個個方陣黑壓壓的排列下去不見邊際,城頭守軍大驚失色,各種示警的鼓聲、梆子聲、鑼聲此起彼伏,一隊隊士兵匆匆奔到女牆箭垛後,急促地喘息著做起戰鬥準備。


    叉竿、飛鉤、撞車各就各位,夜叉擂木被抬到守城士卒的腳下,一方方擂石貼著女牆牆根摞起,一口口大鍋下燃起了熊熊烈火,沸油、滾湯、糞水在大鍋裏翻騰著,塞門刀車被推到城門洞中待用,一匣匣箭矢被搬到城頭,婦女和老人匆匆從匣中抓出羽箭,往來奔跑著放入弓箭手地箭壺,大戰一觸即發。


    城頭守軍緊張地等待著慶忌的人馬發動攻擊,但是城外地人馬到了城頭一箭之外的地方卻齊刷刷地站住了腳步,後麵一個個方陣仍如浪潮一般向前湧動,漸漸與前方的軍陣聯成一片,但是最前方的士兵卻不再進一步,他們立於城下,一麵麵繪著魔神怪獸的巨盾豎起於軍前,形成一道長長的圖案怪異的盾牆。


    軍陣漸漸靜止,不動如山,隻有役夫們搬運下的重型攻城器械,仍在緩緩向城頭運動。城外軍隊的怪異舉動使得城頭已經習慣了對方攻勢的吳軍莫名恐慌起來,他們不知道慶忌在打什麽主意,隻是直覺地感到,今日種種怪異,表明城外慶忌軍隊一旦發動攻擊,其攻勢必如石破天驚。


    消息迅速向後陣傳去,吳軍守將們沉不住氣了,越來越多地軍隊被派駐到城頭,就連夫差的精銳之師也走出藏兵洞,就在城下持戈待命,隨時準備馳援城頭守軍。


    夫差登上閶門城樓,正緊張地觀察著城外慶忌軍地異動,一名傳令兵飛奔而來,搶上城樓,單膝點地大聲稟道:“啟稟大王,慶忌登上盤門外土山,使人喊話,欲與大王一唔。”


    “什麽?”夫差和手下幾員將領齊齊一呆,略一思忖,夫差冷笑一聲,吩咐道:“爾等嚴守城池,密切注意城外動靜。易風,隨寡人往盤門一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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