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評定的情況,丹羽長秀幾天後和我描述過。據說柴田勝家、森可成和池田恒興雖然跟著在聯名書上署名了,在評定中卻很反常的沒有發表什麽意見;丹羽長秀自己帶著幾個奉行堅持籠城,而林秀貞、荒尾美作守善次等人則提出暫時依附今川家。籠城派和依附派爭論得十分激烈,一直持續了大半個時辰。最後,信長用折扇敲著地板,讓兩方結束了爭鬥。但是信長並沒有決斷什麽,他隻是說了句“就到這裏吧!”,然後就離開了評定室。臨出門前,他甚至非常敏捷的吹滅了主位兩邊的燈台。


    在那一刻,可能不止一個人在心中暗想“織田家要完了”之類的事情吧。林秀貞出門的時候,滿臉都是怒氣,還說了兩句很激烈的話。作為信秀時代僅存的顧命家老,也隻有他敢當眾批評信長了。


    而荒尾善次連夜就離開了尾張,很顯然,他是向今川方報信去了。可以想見,從他口中得知織田方最後一次會議的情報後,今川義元自然更加信心十足。後來之所以那麽大意,這也許是其中的一個原因?從這方麵來說,此人於織田家“功不可沒”啊!


    可惜戰後他沒能得到什麽封賞,反而急忙將女兒嫁給了池田恒興,以此和織田家修好關係。四年後,此人於荒尾城隱退,將家督讓給恒興剛出生的次子古新丸(輝政)……


    即使是丹羽長秀,當時也免不了有些喪氣的意思。但是出於對織田家、特別是對信長本人的忠誠,他仍然兢兢業業的安排著當晚軍糧倉的防衛事務。


    而我在回到酢菜屋後,就在小夏的幫助下穿好禦親衛具足,進入清州執勤。對此小夏並不感到驚訝,雖然執勤的一般是母衣眾,有時候也會有親信的大將臨時受命,池田恒興以前就曾經作過這樣的事情。


    可是,我知道,這次的情況非常特殊。


    秀景和一豐我已經打過招呼了,然而要不要讓小夏作好出陣的準備,我心中還在猶豫。


    這次戰役非常凶險和關鍵,如果想提高在本家地位的話,作為直臣的我一定不能錯過。家臣也需要帶上,以示全力以赴。但是小夏畢竟是女姓,不上戰場是可以說得過去的。我也不要求她像其他人的陪臣那樣,必須舍身奮戰,一定要替主家建立什麽功勳。


    看著小夏略顯憔悴的麵容,我最後作了決定,就不要讓她去涉險了吧!


    “小夏,今晚可能有事情,但請你務必留下。家中的一切,就全仗你照顧了。”


    小夏看了我兩眼,慢慢的點頭答應。


    屋裏忽然傳來了雨津的哭聲,然後是於加的小聲撫慰。我忍不住停下了腳步,靜靜聆聽了一會。直到雨津再次安然入睡,我才繼續出了家門,前往清州城內。


    今天執勤的是赤母衣眾夜班的五人,佐脅良之、岩室重休、山口教經、長穀川橋助和加藤彌三郎。在我進入清州城時,他們已經和白班換崗了。我和他們幾個匯合後,就以我為主,一起留在信長的寢居外麵。


    “藤八,主公有沒有交代什麽?”我問道。


    “主公吩咐說,如果前線有什麽緊急的消息傳來,無論是什麽時候,都要馬上稟報。”佐脅良之回答。


    “那麽,反正不會有什麽事情,我們就分成三班吧!我和藤八一組,重休和教經一組,橋助和彌三郎一組。每隔一個時辰換一次班,讓其他人休息。”


    “這是為什麽?明天換班後就可以盡量休息啊。”加藤彌三郎問道。


    “但是明天很可能會和今川家接戰了……誰想錯過,或者無精打采的上陣去?”


    幾個人一起搖頭。


    “那就聽我的吧!我和藤八第一班,然後是重休和教經。有消息的話,立刻叫醒休息的人。”我說。


    這算是軍令了,其餘五人一齊答應。


    大半個時辰很快就過去了。聽到城下的打更聲,我推醒了岩室重休和山口教經兩人,然後和佐脅良之盤膝靠在了牆邊,閉上眼睛養精神。中途我倆又當值了一個時辰,然後再次交給下一班,和佐脅良之兩人一起休息。


    這次似乎沒過多長時間,就感覺到有人推我,我連忙睜開了眼睛,長穀川橋助正站在我的麵前。


    “怎麽,就到換班時間了嗎?”我問。


    “宣景殿下,剛才有緊急軍情送來,是丸根呰的佐久間殿下飛馬派來的信使……大約子時的時候,鬆平元康率領兩千五百人,試圖把一批軍糧運進大高城中。我方已經擊退了他們,還搶到了部分軍糧,但是損失了四十多人。之後鬆平元康似乎有先攻下丸根的意思,佐久間殿下請求主公務必派出部分援軍!”


    “兩千五百人?他不是有三千五百人麽?”我嘀咕著,用手掌搓了搓臉,感覺頭腦清醒了不少。


    腦筋活動開來後,我就大致明白了事情的真相。鬆平元康這兩千五百人肯定是佯動,而另外一千人或許已經護著軍糧進入了大高城。


    “我立刻去稟報主公——現在是什麽時候?”我問他。


    “似乎快到醜時了。”


    那就是淩晨三點的樣子。我站了起來,走到信長的寢居門口。


    “主公,前線急報!”我大聲道。


    寢居的門很快就開了,信長穿著一身白色綢衣走出門外。


    “什麽事情?”他沉聲問我。


    我連忙把長穀川的話轉述了一遍。


    “終於來了啊……”信長喟歎著說了一句,神情立刻轉為無比的堅毅。他猛地大喝道:“起來了,都給我起來了!藤八,在城頭吹響法螺!”


    在一片寂靜的夜裏,他的聲音就宛如驚雷一般。整個天守閣立刻一陣忙亂,一間間屋子裏的燈光相繼亮起。然後,隨著法螺的深沉嗚咽聲,城下町裏也有一些宅邸中亮起了燈光。


    歸蝶夫人首先從屋裏出來,身上隻穿著和服,連罩衣也沒有披上。


    “殿下!發生什麽事了?!”她急忙問道。


    “沒什麽,要出陣了……”信長轉過身子,吩咐她道,“阿濃,把你的小鼓取來吧,替我伴奏!”


    “……是!”歸蝶夫人很快取來了小鼓,架在自己的肩上。


    在清脆而短促的鼓聲中,信長赤著腳,揮著折扇,在我們麵前跳起了聞名後世的那首“敦盛”:


    “人間五十年,與天地相比,不過渺小一物。看世事,夢幻似水。任人生一度,入滅隨即當前……放眼天下,海天之內,豈有長生不滅者!”


    一曲跳完,信長揮手將折扇丟在地上,大聲吩咐歸蝶夫人:


    “阿濃,取我的鞋子來!取我的具足來!”


    “是!”


    “橋助,我的刀呢?”


    “主公,長穀部國重在此!”長穀川橋助取來信長的愛刀。


    “有吃的都拿出來吧!”


    侍女們紛紛取來吃食,呈給信長和我們。我們幾個坐在地上,而信長就站著吃完了東西。然後,歸蝶夫人親手倒了一杯酒,遞給信長。這既是祝禱勝利的酒,也是送別親人的酒。刹那之間,房間裏就似乎籠罩起了一股悲壯的氣氛。


    信長就著歸蝶夫人的手喝完酒,大聲叫道:“猴子!”


    “是!猴子在此!”木下藤吉郎幾步跑到信長麵前趴下。


    “把疾風牽出來!今天,就由你給我牽馬!”


    “是!”藤吉郎起身跑了出去。


    “大家準備出陣吧!”信長吩咐著,扶著腰間的名刀“國重”,頭也不回的出了房間。


    片刻之後,我們騎馬離開了北天守。一行七人七馬,織田信長、佐脅良之、岩室重休、山口教經、長穀川橋助、加藤彌三郎和我。而我們即將迎戰的,是今川義元號稱四萬的軍勢……


    才出了清州城,池田恒興立刻迎了上來,身後是編排在藤八等五人名下的近兩百槍陣兵。接著匯合上來的是柴田勝家。


    “主公,權六率騎馬隊一百二十六人前來追隨!”


    “跟上!”信長命令道。


    然後是丹羽長秀。看到夜色中全副戎裝的信長,還有我們這三四百人,他驚疑的問道:“主公!這是?”


    “要出陣了。”信長簡單的說。


    “可是……不是要守城麽!”丹羽長秀連忙問道。


    “那是你的事……”信長手中抓著馬絡子,大聲吩咐他,“長秀!帶著你的人,替我看著那些豪族城主們!如果晚間我還沒有回來的話,立刻把城裏的軍糧全部燒掉!”


    “是,主公!”丹羽長秀躬身答應。


    我們繼續前行。一路上,陸陸續續的有人匯聚過來,首先是馬廻眾等側近,河尻秀隆、佐佐成政、織田越前守、木下雅樂助、淺井政貞、福富秀勝、塙直政、津田盛月、中川重政等先後來到,赤黑母衣眾全部到齊,帶來了餘下的五百多槍陣兵。森可成、蜂屋賴隆等美濃眾也先後和我們匯合,拱衛到信長身邊,另外還帶著近兩百武士和足輕。另外還有織田造酒丞信房、岡田重善等老臣也陸續趕到,卻沒有帶多少兵力了,顯然是事先的準備不足。作為信秀時代的旗本,他們近年來雖然漸漸淡出了織田家的核心圈子,但是對織田家的忠誠確實是毋庸置疑的。


    在這些人當中,我發現了騎馬的秀景和帶著五藤浄基、祖父江勘左衛門的山內一豐。而小夏居然也跟在旁邊,一行五人徑直向我這邊過來。


    我馭著馬,稍稍的放慢了速度。等到幾人近到跟前,我壓低聲音問道:“你們來了啊……小夏是怎麽回事?不是要你留下照顧家裏的麽!”


    “是小夏覺察到兄長昨晚的話中有些不對勁,所以找我問了個明白,然後就堅持要來了……”秀景解釋著。


    小夏卻埋怨了起來:“主公!這樣的事情,為什麽不叫小夏?一起經曆了那麽多事情,難道主公還對小夏的忠心不了解嗎?還對小夏有所保留嗎?”


    “你畢竟是女子……此戰非常凶險,原本能夠置身事外,何必要自陷險地呢?”我歎了口氣。


    根據我的記憶,這場戰役中信長及親近的母衣眾中並沒有人陣亡,甚至連受傷的人都沒有。如果緊跟信長的話,有很大的幾率保住姓命。但是這場戰中幾乎都是短兵相接,小夏擅長的卻是弓箭,劍術和力量比我現在的水平要差上好一些了。在激烈的突襲戰中,她能夠確保全身而退嗎?


    “正因為凶險,所以才更需要同心協力啊!”小夏爭辯說。


    “那好吧。你就跟好我,和我一起緊隨在主公的身邊。秀景,一豐,你們幾個也是。”事已至此,我隻能這樣叮囑了。


    “是!”秀景和山內一豐一起答應。


    “小夏,你也一定要保重啊。”


    “啊……是!”小夏咬了咬嘴唇:“小夏一定不讓主公受到任何傷害!”


    “我是在囑咐你自己小心……真是的,這時候還走神!在想什麽?”看到她有些心神不屬的樣子,我忍不住責備她說。


    這時候,天色已經漸漸亮了,筆頭家老林秀貞終於帶著幾個隨從,騎著馬趕了上來。幾個人都沒有穿戴具足,看來是沒有從陣的意思。


    林秀貞策馬奔到隊列的前麵,攔在信長的側前方,用帶著點質問的口氣問道:“主公!您這是?”


    “去迎擊今川義元。”信長答道。他的語氣非常輕鬆,彷佛是在說著郊遊之類的事情。


    “可是主公,今川治部可是有四萬軍勢啊!這千餘人……”


    “千餘人怎麽了?”信長突然提高了聲音,“這千餘人,都對我信長無比忠誠!都懷著無比堅貞的忠勇之魂!如此軍勢,自有滿天神佛庇佑!”


    “主公!現在不是說這些話的時候!”林秀貞一把扯住信長的馬絡子,“還請務必慎重!”


    信長奮力一扯,立刻將馬絡子奪了回來,倒是差點將林秀貞本人扯下馬去。


    看到這樣的情形,信長歎了口氣:“實在抱歉!可是,畢竟林佐渡是上了年紀啊……就請回轉清州,等待我軍勝利的消息如何?”


    說完這話,他再不理會這位自幼輔佐他十多年、期間又曾經倒向信勝的筆頭家老,徑直帶著眾人往戰場的方向而去。


    大約上午8時,我們到達了作為熱田神宮分社的上知我麻神社。熱田神宮除本宮外,還有禦田、西八百萬和上知我麻三個分社,而上知我麻神社位於神宮區最南端,乃是前往鳴海的必經之路。信長命令軍勢在神社門前停下,然後舉行了軍禱儀式。對於一向不怎麽待見神佛的織田信長來說,這實在是很少見的事情。


    由於是分社,神宮的神主鬆岡家和大宮司千秋家並沒有人在此,負責接待的是加藤圖書助。他陪著信長,隨後進入了中殿,向熱田大明神獻上了願文及太刀。


    而在此期間,又有一些人從清州趕了過來,還有一些附近的在地武士,軍勢的總人數達到了一千四百左右。這時我忽然想起,前田利家是寄住在熱田神宮的啊!以他對信長的忠誠,見到軍勢肯定會趕過來的,但是為什麽沒有看到他的人呢?


    我繼續在人群中搜尋著,仍然沒有發現利家。信長卻已經從神社中出來了,藤吉郎連忙牽著疾風迎了上去。


    信長翻身上馬,在隊列前大聲叫道:“諸位聽著!熱田大明神已經接受了供奉,諸位的姓命,已經托付給了熱田大明神!就請在大明神的護佑下,一鼓作氣的擊敗今川義元吧!”


    “嗨!嗨!嗨——”眾人一起高呼。


    “出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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