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正二年末,信長向各位重臣、外樣大名傳達命令,將次年的新年賀儀轉移到岐阜舉行。這是一件非常奇怪的事,自上洛以來,信長就很少在岐阜舉行新年賀儀了,如今信長已經以天下人的姿態統治了整個畿內,並且在離京都不遠的安土建造新的居城,實在沒有舍京都而就岐阜的道理。不過,既然他有命令,眾人還是都凜然遵從,一體前往岐阜。


    在賀儀之上,他首先對眾人在去年的工作褒揚了一番,尤其是誇獎了信忠支援遠江、收複東美濃遠山家的岩村、明智諸城的功績,然後就宣布了更為出乎意料的命令:


    “鑒於信忠的這番功績,我決定將東美濃、中美濃和岐阜城賜予給他,並且由他繼任織田家家主之位……”


    這個消息是如此的勁爆,以至於好些人都忘了禮儀,當庭和身邊的人低聲交流起來。


    看到這番情形,信長並沒有生氣,反而還露出了笑容,似乎對眾人的驚詫感到十分得意。


    “主公!”羽良秀吉忽然深深的伏下身子,“如今天下還未平定,主公怎能輕易言退啊!”


    聽他這麽一說,無論是家中的譜代,還是各外樣大名,無論是真心實意的,還是虛情假意的,無不拜服在地板上,一齊苦勸信長收回成命。


    身處這樣的情形,我自然也跟著拜服了下去。但我的心裏明白,信長傳位給信忠,肯定不會是準備隱退。實際的用意,據我猜測有兩個,一是正式確立信忠的地位,讓他獲得更大的權威;二是跳出織田家的框架,以天下人的身份統領包括織田家、北畠家和武田家在內的所有大名。這一點,我認為羽良秀吉也能想到,之所以出言進諫,不過是為了表達忠誠之意而已。


    這隻玲瓏的猴子啊……“笨蛋猴子!”信長笑罵道,“身上的責任,我豈能不知?還用你來提醒我嗎?”


    “是……臣下惶恐!”羽良秀吉連忙致歉。


    “起來吧!……你也是出於一番忠誠之意,沒什麽可以道歉的,”信長揮了揮手,轉向眾人說道,“正如秀吉所言,如今天下依然戰亂不斷,所以我還無法引退,請諸位繼續追隨我,輔佐天皇陛下繼續平定這個亂世。”


    “是。”眾人一齊應命道。


    “那麽這件事就這樣決定了,”信長點了點頭,叫到了信忠的名字,“信忠,上前來吧!”


    “是。”信忠領命上前,坐在了信長的側下首,居於畠山義周、鬆永久秀等從四位下外樣大名和家中一眾重臣之上。他應該是預先得到了消息,臉色非常的平靜。


    “從今天起,信忠將代替我統領織田家,家中的諸位,稍後要留下來拜見新任家督,今後也將成為定例……其餘的諸位朝廷重臣,包括獲得朝廷正式位階的宣景、勝家、直政三位,以後到了新年,就請前往京都隨我向朝廷敬賀。”


    “是。”眾人再次領命道。於是事情就這樣訂了下來。


    出了評定間,羽良秀吉叫住了我,遞給我一張折紙。我展開一看,上麵寫著“還禮五千貫”幾個字,還有他的畫押。


    “這是……?”我奇怪的問道。


    “啊呀,實在不好意思!”秀吉努力露出一個笑容,“幾年前石鬆丸出生時,你送了五千貫的大禮,實在是幫了我的大忙。後來才聽寧寧說,是她向你暫借的,隻可惜家中一直不寬裕,所以直到現在才能夠還上……”


    “你這麽說就見外了!”我把折紙遞給了他,“以我們兩家之間的關係,實在沒必要計較這麽清楚……要說起來,長野藤敦還欠我好幾千貫的鐵炮錢呢,還不是一笑了之?”


    “既然是欠款,家中又有了餘錢,自然是要歸還的……這也是寧寧特別交待的啊!”羽良秀吉堅持道。


    去年的大半年間,秀吉的收入的確不少。他新建的長濱町,因為靠著琵琶湖,並處於畿內道、北陸道和東山道的交匯點,所以很快就繁榮起來,向他繳納了相當可觀的一筆稅錢。另外,在征伐北陸時,同情一向宗的樋口直房私自和加賀一揆議和,因此被信長下令處決,作為主家的堀秀村也被沒收了領地,包括四萬餘石直領在內的阪田郡十萬石歸了秀吉,也大大的增加了秀吉的收入。


    可是,去年年末的時候,秀吉唯一的親子石鬆丸卻夭折了,隻剩下了寶藏丸和孫七郎(豐臣秀次)兩個養子。雖然他表麵上沒有太過在意,還新納了前北近江守護京極高吉之女、淺井久政外孫女京極龍子為側室,並且有心情向信長表忠心,但是內心深處免不了會感到悲痛吧?這個時候,我怎麽能收回當初作為石鬆丸賀禮的錢呢?


    反正,這區區五千貫,對於我來說也不算什麽。


    由於我一力堅持,秀吉不得不收回了這張還款單。


    “那麽我就愧受了,”秀吉把還款單塞進了衣襟,“其實,本來還有一件事情想拜托的。你這麽一來,倒是讓我不好意思再提……”


    “一碼歸一碼,不用放在心上。有什麽事情,還是盡管說吧!”我大度的說。


    “是這樣的。今年寶藏丸已經滿了十三歲,所以我想請你擔任烏帽子親,主持他的元服儀式。”秀吉說道。


    是了,寶藏丸和吉祥丸是雙生子,也已經到了元服的年齡呢!說起來,他們比去年元服的信景還大八個月,隻是因為奉命征伐紀伊,我才提前為信景元服,讓他趁機完成初陣。


    如今寶藏丸元服,作為家中重臣和孩子伯父的我,確實是非常合適的烏帽子親。當然這“親”也不是隨便結的,不僅要送上一份厚禮,太刀和戰馬也必須為孩子準備齊全(具足除外,一般都是家傳)。


    我忽然想到,如果我之前接受了秀吉的還款,此刻接到這個委托,以我的大方姓格,以及和寶藏丸的親緣,大概是會順手把這筆錢再送給他吧……這個猴子!


    但是寶藏丸元服,我確實很高興,那點禮物實在算不了什麽。於是,我立刻就同意了他的要求。


    “這是我的榮幸啊!”我爽快的說道。


    “哎呀,這真是太好了。”秀吉摸了摸腦袋,忽然問起了吉祥丸,“那麽,令弟秀景殿下的嫡子,也是今年元服嗎?”


    “……大概要在等兩年吧!”我聳了聳肩,“這個孩子,從小就被彌夜當寶似的護著,已經是被寵壞了。秀景因為忙,也沒多少時間管他,所以現在雖說已經到了元服的年齡,卻還沒有什麽作武士的覺悟。”


    “居然有這樣的事情……”秀吉驚訝的說道。


    “是啊!”我點了點頭。實際的情形,在外人看來確實就是這個樣子,這一點我無法否認。但我能看出,吉祥丸本姓不錯,人也十分聰明,隻是嬌慣了些,倒沒有什麽敗家的跡象,大不了讓他再跟著秀景曆練兩年,等十五歲再舉行元服儀式。


    在回答之餘,我還順勢誇獎了寶藏丸和他一句:“和寶藏丸比起來,實在差得太遠了……可見你確實教子有方啊!”


    “能得到你淡路殿這句話,還真是讓人安心啊!”秀吉由衷的露出了一個笑容,“那麽寶藏丸元服之事,就拜托給你宣景殿下啦。”


    ……,……回到淡路州本城,輪到我接受眾人的敬賀,不過僅限於身在淡路、讃岐和土佐三國內的家臣們。北伊勢太遠,家臣們的賀儀由菜菜和信景一起替我接受;而伊予川之江城和紀伊和歌山城,我沒有作硬姓要求,他們分別要警戒強敵毛利家,以及還未完全歸心的雜賀眾。


    然而,和歌山城的仁木景政卻來了。雖然有些意外,但我還是很高興的。


    我在正廳接見了他,笑著隨意的問道:“不是讓你不用麻煩的麽?……和歌山城那邊沒有問題吧?”


    “不會有什麽問題,父親大人請放心。”景政回答道,態度比以前大氣了許多。看來,這大半年主持築城適宜,還真讓他多了不少曆練。


    “既然這樣,那麽你就多住幾天好了。難得你美津姐姐也已經跟著賦秀從宇多津城過來,可以多聚一聚。”我欣慰的說。


    “是。我正是這麽想的。已經和姐姐說好了。”景政笑著回答。他和美津的感情很好,除了是一母所生之外,也因為小時候美津常常維護他。


    那時,因為景次郎是嫡子,景太郎的母親是最受寵的小夏,盡管他們兩人並沒有自矜的意思,景政卻總有些底氣不足,各人的近侍偶爾發生矛盾,他就下意識的選擇避讓,然後作為長姐且深受寵愛的美津就會站出來,替他和她的近侍們主持公道。


    “那好,”我點了點頭,“說起來,你還沒來過淡路國吧?沒事的時候,不妨多轉一轉,或者陪陪母親,不用有什麽拘束的。”


    “是,”景政應道,卻忽然欠了欠身,“其實,這次過來,是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要向父親稟報。”


    “是嗎?那說說看。”這是談公事的格式,我的態度也鄭重了一些。


    “就是關於上次逃逸的鈴木重意,”景政的臉上微微有些興奮,“我已經查出了他藏身的地方!”


    “……是粉河寺,對不對?”我想了想,這樣猜測道。


    “父親大人早知道了?!”景政一臉驚訝的說。


    “那倒不是,”我搖了搖頭,“當初鈴木重意逃逸,我就知道肯定不出粉河寺和高野山兩處,根來寺也有部分可能。現在既然你能查出來,那麽就肯定是粉河寺了。根來寺和高野山,畢竟是遠了一些,而且也不是那麽容易進行調查的。”


    “父親大人明鑒!”景政佩服的說道,語氣中卻掩飾不住的透露出一絲落寞。這我能夠理解,辛辛苦苦得來的情報,原來卻根本不算什麽,換了誰都會感到失望吧!


    想了想,他繼續問道:“那麽,父親大人,是不是要趁機征討粉河寺呢?”


    “征討粉河寺?”我搖了搖頭,“不,現在還沒到那個時機。”


    “可是,宗隆殿下已經把這個消息上報給大殿了。”景政說道。


    “還有這樣的事?”我詫異的問道。作為外樣守護代,福地宗隆的確有直接晉見信長的資格。可是,以他和本家的關係,不應該會繞過我私自上報的啊!


    “這個消息,到底是你還是宗隆殿下獲得的?還有,你和宗隆殿下之間,是不是出了什麽問題?”我嚴肅的問道。


    “消息是高虎大人從行商口中得到的,然後高虎大人就告訴了我,我這才派人親自查探,並且得到了確切的消息。可是,宗隆殿下知道後,卻責怪高虎大人沒有和他商量,私自就做了決定,”景政氣鼓鼓的抱怨著,“父親大人您看,這哪是在怪高虎大人,分明是在怪我自作主張……可是,我明明才是守護嘛!”


    聽了他的話,我一時間陷入了沉默。


    毫無疑問,這是兩人之間的一次交鋒。伊賀由守護代主政,這是在仁木義政時代就定下了的,並且得到了國中所有豪族的認同,也是在景政入嗣仁木家時,我和福地宗隆達成一致了的。在那個時候,我主要是考慮到要收攏伊賀一國,而且景政的姓格也不適合主政。可是,人畢竟是會變的,先是在紀伊征伐中,看見父親、叔父、兩位兄長都那麽耀眼,接著又主持建造和歌山城,初步有了作為上位者的體驗,景政自然不會再甘於隻擔任一個名義上的守護。


    藤堂高虎繞過福地宗隆,也是非常自然的事。他作為我的家臣,肯定會站在主家少主的立場。可是,這一行為讓福地宗隆覺得自己的權威受到了冒犯,說不定還會認為這是出於我的指使,是我想推翻之前的約定,強行讓自己的孩子掌管伊賀國。所以,他才會用直接向信長稟報的方式,隱隱的向我表達他的不滿情緒。


    “……你放心,大殿是明理之人,同樣也不會貿然征伐粉河寺的。”想了片刻,我避重就輕的安慰景政說。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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