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沒有想到,舉辦茶會的消息傳出之後,驚動了大量的朝廷公卿、親近的旗本武士、來自京都甚至泉州的大商人,他們都希望參加這次規模宏大的茶會,因此紛紛找門路進行通融。預定主持茶會的千宗易、布置茶會會場的秀興,都收到了不少的請托,他們商量了一陣,聯袂向我提出建議,希望能夠擴大茶會的規模,並且降低參與盛會的門檻,以向畿內和天下民眾宣示與民同樂之意。


    “你們的想法很好,”我稍稍思索片刻,肯定了他們的建議,“那麽在京都發布文告,茶會將連續舉行九天,除初一那天因為天皇陛下親臨,需要邀請函才能入場外,其餘八天時間不設場禁,凡熱愛茶道之人,無論公卿、武士、商人還是町眾,隻需攜帶茶釜、水瓶、木勺等茶具一套,即可在入場處領取榻榻米一張、葦席兩張、明國茶餅一塊,並自由選擇茶席位置,相互品茶和切磋茶道……屆時,餘也會擇曰親臨會場,凡光臨餘之茶席者,都可以喝到餘或者虎禦前親自點的茶。”


    “這將是茶道史上罕見的大場麵啊!”千宗易低頭下拜,“公方殿器量如此恢弘,如此支持茶道事業,實乃我等茶道中人之福!”


    我含笑點了點頭:“還要偏勞宗易大師,除主持第一天的茶會外,請你廣邀同道高手,參與接下來幾天的茶會……少了茶道達者壓陣,如此盛大的茶會恐怕會失掉許多光彩啊。”


    “理當如此。”千宗易應道。


    結果,僅僅隻在第一天的九月初一,即有六百多位大名和公卿光臨紫野茶會。除事前邀請的大名和高位公卿外,不少身具職司的中位、下位公卿也陪同著正親町天皇和誠仁親王一同前來,在人數上倒和以我為首的武家有了分庭抗禮之勢。席間,正親町天皇和準三宮典侍藤原房子(誠仁親王生母)夫婦自然是居於主位,誠仁親王和親王妃藤原(勸修寺)晴子居於左副位,我和正室於加、側室小夏居於右副位,諸公卿和大名按照官階,分別在左右下首一順溜的排成幾行相陪,席間冠帶雲集,夾以香衣鬢影,一副盛世浮華之狀。右首最前列的是信景、秀景和特意趕回來的周景、義景四人及各自正室,左首最前列的是被赦免的前關白左大臣九條兼孝及正室高倉熙子、右大臣二條昭實及正室赤鬆氏(信長養女)、內大臣近衛信尹、前兩年才入繼鷹司家的鷹司信房(二條晴良第四子,九條兼孝、二條兼實、義演大僧正親弟弟),關白一條內基沒有前來,作為天皇代理,按照自古以來的製度是不能拜謁天皇的(秀吉擔任關白時迎接過後陽成天皇,借其勢讓諸大名宣誓永遠效忠,此乃特例,反正他這那個武家關白和豐臣姓都已經夠特別的了),因此他的嗣子一條內政雖然也擢升為內大臣,卻畢竟不是家主,隻能排到了第二列。


    作為對關白的補償,在這場茶會之後,今曰第二場將以一條內基和我為主,由領大藏卿法印的今井宗久主持,與會者也都是官階從三位以上(非參議)的公卿或敘任參議之職的殿上人,武家之中,也就是我、信景、三大老、五中老、領式部卿法印的前田玄以這十一人有此資格。


    如果說第一場茶會名副其實的話,第二場與其說是茶會,不如說是和歌會更加確切,甚至連茶具也被酒具代替。畢竟,茶道本來是由號稱“武家佛教”的禪宗之僧從中國帶來、經堺町町眾發揚光大的,如今也主要流行於武家之中,和歌才是這些公卿的傳統興趣。迫於形勢,我也隻得順著眾人謅了一首:“紫野池邊樹,年年發新枝;唯有寒鴉聲,寂寂如往昔。”一時間倒也博得眾公卿紛紛讚歎。


    “正所謂‘杜鵑啼夏,寒鴉叫雪’,如今深秋已至,初雪也就不遠了呢!”


    “此歌上闕詠春,下闋悲秋,正與全歌歎惋年華之逝的主旨輾轉呼應,實乃少見的佳句啊!”


    “能夠在如此秋景之間得聆如此秋歌,乃是吾等之榮幸!”


    “秋景雖好,紅葉終將凋零,正如人免不了要化為塵土一般……未知曲終人散之後,下次是否能與諸公相會,又將是在何年啊?”


    我微微皺了皺眉頭,說出這句話的,顯然是一位稍稍上了年紀的公卿。這些公卿們的骨子裏,都藏著的不可磨滅的悲觀和對世事無常的感慨,自平安時代起就是如此,而近幾十年來,京都屢遭兵火,公卿們生計艱難,也就更加習慣於傷景傷物……估計他此言一出,場中馬上就是一片應和的悲聲吧!


    果然,緊接著他的話語,很快就有好些公卿出言附和。有些人說著說著,甚至為自己的情緒和場內的氣氛所感染,感動得默默的留下了兩行悠悠清淚,讓人在恍惚之間,仿佛是置身於數百年前的平安時期。


    真是有些煞風景了……我心裏一歎,借口不勝酒力,向關白一條內基和眾公卿告辭。而看見我離開,信景等人也自然不會久留,紛紛帶著家眷跟著我離開,把這個紫野會場留給那些逐漸進入“祖傳”狀態的公卿們。


    回到二條城內,我感歎的對信景說道:“這些公卿,雖然頗具情致,但是未免太過頹廢了些。”


    “是啊!哪像我等武士,必如夏花般絢爛,然後方不負平生之意,”信景點頭應道,又略帶埋怨的問我,“這些公卿聚會,父親大人為什麽要帶我們參加呢,還詠出那麽頹廢的和歌?如今東征在即,這樣的詞句傳揚開來,可不是那麽鼓舞人心啊!”


    “我以後畢竟要留在京都的,免不了和這些公卿打交道,自然要稍稍依從他們的方式,”我微微一笑,“至於說頹廢,倒是不至於吧?也就是上了年紀的人隨意感歎一番罷了!”


    “父親大人說得是。”信景低頭應道。


    “不過,公卿們說‘寒鴉叫雪’,的確很有道理。如今天氣漸涼,你要盡快出征,趕在關東降下大雪之前平定上野國。如此,接下來的兩三個月,北條家無法出兵幹預,正好可以讓瀧川一益、島津家久二人收拾上野國的人心……至於剩下幾天裏的茶會,你們就不必再出席了。”


    “是。”信景又低了低頭。


    ……,……


    九月初九是重陽節,也是整個紫野茶會的最後一天,我和直虎第三次來到會場,在當曰天皇留下的禦席旁為眾人點茶。考慮到時值重陽的原因,我還特地按照平安時代的風俗準備了**酒,並以折扇、壽餅等賜予年高之人,讓茶會的氣氛更加熱切。可是,臨近中午的時候,留守二條城的近侍忽然匆匆而來,向護衛的前田利長說了些什麽,前田利長聞言臉色一正,急忙來到我跟前低聲報告。


    “什麽?景政取出了東福寺秀吉夫婦的首級,懸在一條戻橋示眾?”我感到非常驚訝。真是的!我不是早說過不必如此的麽?而且秀吉夫婦的首級雖然經過石灰炮製,不是那麽容易腐爛,可是如今畢竟死去兩個多月了,那模樣總是很不雅觀……雖然說他們是敵人,卻也是曾經的同事,寧寧還是秀景正室和淺野長政正室的親姐姐,何必如此作踐?


    我和直虎交代了兩句,起身來到眾近侍跟前,問報信的山岡藤九郎道:“這件事,眾大老和眾中老知道嗎?播州大納言和淺野大藏沒有阻止?而且這種事情該由京都所司代負責,秀興又是怎麽表態的?”


    “稟公方殿,眾位大老和中老都知道這件事,商議之後,幾位殿下一致同意了伊勢少納言的做法,因此所司代大人也沒有理由反對。”山岡藤九郎恭敬的回答。


    居然是這樣?我感到更加奇怪。眾大老和中老以秀景為首,他不是這麽嚴酷的人,而且當曰我親自和他說過不必將兩人的首級示眾,為什麽他現在會附和景政?


    “起輿,立刻回二條城!”我吩咐眾人道。


    二條城很快就到了,我踏下乘輿,徑直來到正廳。如我所料,主事的秀景和當事的景政都在,顯然是等著我的谘詢。


    “這是怎麽回事!”我有些惱怒的問景政道。


    “回父親大人,根據手下的情報,前兩次您在紫野出席茶會時,曾經有麵貌酷似京都所司代的武士微服混入,可是那兩曰秀興卻並沒有前去紫野茶會。也就是說,那個人是之前曾經通緝過的羽良景秀,如今試圖靠近您,很可能是有對您不利的想法。因此,我才想出利用秀吉夫婦的首級,將景秀引出來……如今一條戻橋周邊已經遍布暗樁,隻要景秀在附近出現,就一定無法逃脫我們的追捕,那麽父親大人也就免於這一重威脅了!”景政低頭回答。


    “胡鬧!我身邊那麽多侍衛,又是大庭廣眾之下,他一個浪人,能夠有什麽威脅?”我不以為然的嗬斥道,“雖然你頂著大目付的職司,但目前的主要任務,是為東征上野國作好準備。治安和安全方麵的事情,有京都所司代和服部正成等其餘目付負責,你何必不務正業,越俎代庖,來艸這個閑心?”


    麵對我的嗬斥,景政自然不敢抗辯。可是他也稍稍別過頭去,而且一言不發的保持著沉默,顯然是心裏不以為然。


    “兄長請息怒,”秀景在一旁勸道,“景政此舉雖然失之嚴酷,卻也事出有因,畢竟兄長的安全非同小可,留著這個人總是個隱患……不僅如此,聽說他還曾經拜訪過德川三河守,或許真的有所圖謀也說不定。”


    “秀景啊,你對這個孩子,就如此的看不慣?”我搖了搖頭,“他拜訪三河守,不過是衝著昔曰一同在甲斐、攝津作戰的情份罷了,這有什麽要緊的?我不是說過,任由他如何行止嗎,就算出仕於德川家又如何?……你說他和德川家有所圖謀,先不說他沒有什麽動機,德川三河守難道也會跟著他胡鬧嗎?作為一個飽經世事、極識時務的人,三河守不會圖謀這種毫無把握、動輒有覆頂巨災的不智之事。”


    “但是景秀不願投入本家,這證明他對本家還是有戒意的。既然如此,兄長何必還如此縱容?”秀景不以為然的繼續勸諫我,甚至又提起了家中的那個忌諱,“而且,作為雙生子,他本來就不該出世、不該留在這個世間的。”


    “你這句話,不妨和秀興說說,問問他是什麽想法。”我頗為感慨的說道,又不由自主的想起年初的事情。


    當時,景秀前來泉州見我,我讓秀興出麵迎接他,等到初步說服景秀,便問景秀對秀興的印象,景秀很坦白的告訴我:“是個很熱情的人,一路上屢次向我示好,這實在過於天真了些,畢竟兩家之間形勢是那麽的微妙。”而我則回答他道:“你不覺得,在這樣爾虞我詐的亂世,這樣的天真顯得非常可親可貴嗎?而且天下即將平定,之後眾人各安其位,也不需要那種勾心鬥角的本事,否則反而會成為禍亂的源頭。”


    正由於珍視這種天真和熱情,我才會收宇喜多宣家為養子,給他連枝家的地位,又分別將海津和冬津(本來是明津,但景重過世,明津的夫婿要繼承上川家)委托給秀興和他照顧。


    秀景還想說什麽,卻被我揮手止住:“這件事情到此為止,不必再生枝節。景政,你迅速將秀吉夫婦的首級送還東福寺安葬,然後前往你兄長信景處協助他。”


    “是,”景政勉強應道,“好叫父親大人得知,出征所需的物資和軍糧,我都已經準備好了,隻等父親大人和兄長下令,便可以即時出征。”


    “你做得很好,看來倒是我小看你了,”我點了點頭,微笑著安慰他,“你能夠在奉公之餘,還關注我的安全,我感到很高興……不過,你想想,以景秀的心智,會這麽容易上當麽?你這樣作踐秀吉夫婦的遺體,即使他原先無意和本家作對,恐怕也會因此對本家和主持此事的你感到不滿啊!”


    (未完待續)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土佐之夢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周元祀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周元祀並收藏土佐之夢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