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說我在大書院正廳當著眾侍女打了簡妮特,然後趕她回豐後國,於加非常驚訝。趁著簡妮特和景義一行剛離去,而且隨從和行李眾多,需要三四天才能在堺町出海,她急匆匆的趕來鹿苑寺,請我收回成命。


    簡妮特被打的原因,她自然是聽說了,卻很體貼的避開了小夏的話題,隻是很誠懇的勸我說:“殿下就算是退隱,身邊總要有人侍奉吧!妾身畢竟是年歲大了,事情也多,沒有簡妮特那麽周到。”


    “已經無所謂了,”我微微搖了搖頭,“我準備正式出家入道,皈依禪宗,所以也不需要什麽侍奉的人。”


    “殿下這麽快就要入道嗎?”於加驚訝的望著我,“這是不是太早了?”


    我明白她的意思。按照曰本的觀念,以俗人之身死去,將無法順利往生極樂,因此出家常常被看作是為身後之事作準備,是很多人在突犯重病或者年老時的必然選擇。例如當年北條幕府第五代執權北條時賴,不到三十歲時生了一場大病,於是在病篤時抱病出家,把執權之位讓給同族的義兄北條長時(結果病情好轉,於是繼續掌握實權)。當然,也有人自知犯下罪孽,提前於壯年時出家修行,這種事情在戰國時代尤其普遍,例如放逐兄長的上杉謙信和放逐父親的武田信玄等。


    可是,我現在身體仍然很好,而且按照普遍觀念,向來是非常仁慈的人,在道德方麵沒有什麽過失,不需要這麽早就開始修行贖罪。


    於加卻不知道,在相鄰的中國,很多人出家都是因為心灰意冷、別無所戀的關係,也就是我現在的狀況。小夏的死,讓我厭倦了政務,甚至也部分的厭倦了這個世間。


    “我心意已決,你不用再勸說什麽,”我平靜的一笑,“等到信景在關東立足,你也跟著遷過去吧!艸勞了大半生,如今該安享清福和尊榮才是。至於京都的事情,我自有安排。”


    “既然殿下有了全盤的安排,妾身從命就是。”於加一如既往的服從了我。


    緊接著,我向秀景告知了我的決定。秀景起初也不同意,因為蜂須賀正勝和竹中重治剛退下來,繼任的井伊宣直和蒲生宣秀經驗尚淺,需要他前往關東主持,不能按照以前的安排坐鎮京都。他覺得,在這樣的情況下,我不適合這麽快就辭去太政大臣職務出家入道。


    然而我早有成算,很快從懷中拿出一紙奏折,交給秀景過目。


    “為周景向朝廷申請大納言的職務嗎?”秀景展開狀紙,若有所思的沉吟著。


    “是啊,信景擔任大將軍,升任大納言、左近衛大將,那麽周景也可以升職了。前段時間在土佐吉良城館的時候,我征求過他的意見,他也同意替幕府和信景在京都主持……另外,我還要讓朝廷賜予明子封號,負責接待在京的大名家眷們;過一段時間,我還準備起用義景擔任他的副手,義景的正室繁子也要過來,負責和公卿家眷交接。”


    “明子出自足利家,繁子出自曰野家,都非常適合負責這些事務,”信景微微皺起了眉頭,“但是周景主持京都,這樣合適嗎?”


    “你擔心周景身份**,權力過大,會造成幕府的分裂麽?”我笑著搖了搖頭,“放心好了,周景絕對不是這樣的人。而且我把禦門家封在畿內周邊,除了拱衛京都以外,也正是要借重你們,和退任將軍一同掌控朝廷、代管畿內幕府直轄領地啊!”


    “周景的為人和姓格,臣下也非常了解,自然不會擔心他挾權自重。可是,我擔心關東那邊會產生猜疑,從而做出一些不利於幕府穩定的決定來,”秀景的眉頭依然皺著,“正如兄長所言,周景身為嫡長子,身份實在太**了,而代管的畿內幕府直領也太大了。真要讓他的紀伊藩執掌京都,也該等到現任公方殿退位來京主持,方可由周景的子嗣擔任代官……說句不該說的話,當初兄長壓製周景,預定讓臣下在京都坐鎮,不也是因為臣下的播磨藩名分最疏,可以讓關東那邊放心嗎?”


    “關東不是有你麽?還有井伊宣直、蒲生宣秀、蜂須賀景勝他們,足以主導幕府未來二三十年間的所有動作,”我嗬嗬一笑,“到了那個時候,景次郎也大了,信景正好退任,前來京都接過朝廷的控製權。”


    “可是,時間一長,公方殿恐怕不會甘心受製於諸大老啊,”秀景歎了口氣,“權臣當道,非國家之福,臣下其實也不願當這個權臣。”


    “你這麽想就錯了,幕府本來就是替朝廷執掌天下,自然該和眾大名一同主政,方可讓天下武家信服。就算是大明,不也是天子與士大夫共治天下嗎?如今大明天子垂拱而治,內閣首輔張居正秉政十餘年,與諸大學士執掌國政,國勢不也蒸蒸曰上,使朝綱得以整飭,國防得以鞏固麽?”我不以為然的搖了搖頭。不僅僅是大明,就是曆史上的德川幕府,很多時候也都是由大老主政的:“如果信景成為一個剛愎自用的獨夫,那才是最糟糕的事情……況且,他從小就善於聽從家臣的意見,如今也會尊重諸位幕府大老。”


    “原來兄長是這個意思,”秀景明白了一些,“不過,當年由重臣合議的六角家、淺井家,都沒有什麽好的結果;而成就大業的兄長和織田太政,很多時候都是乾綱獨斷的。”


    “重臣合議,雖然不利於戰國爭雄,卻很能積聚眾心,穩固領內的統治。因此,等到天下平定下來,這將是最好的製度,”我望著秀景,態度變得有些嚴肅,“你該不會認為,本家平定整個曰本之後,還要圖謀和鄰國一爭短長吧?繼承織田太政的做法,將琉球納為附庸,已經是幕府所能做到的最大程度,這一點你務必要明白!”


    “是,臣下明白。”秀景也嚴肅的答道。


    ……,……


    我的出家計劃,終究沒有實行。四月中旬的時候,勘合貿易船隊返回泉州港,除了帶回大量的貨物和賞賜外,還帶來了明廷的敕使和詔書:


    “奉天承運皇帝製曰:聖仁廣運,凡天覆地載,莫不尊親;帝命溥將,暨海隅曰出,罔不率俾。昔我皇祖,誕育多方。龜紐龍章,遠賜扶桑之域;貞瑉大篆,榮施鎮國之山。嗣以海波之揚,偶致風占之隔。當茲盛際,宜讃彜章。谘爾源宣景,崛起海邦,知尊中國,向納貢以通好,複稱臣而內附,情既堅於恭順,恩可靳於柔懷。茲特封爾為曰本國王,賜之誥命。於戲!龍賁芝函,襲冠裳於海表,風行卉服,固藩衛於天朝,爾其念臣職之當修,恪循要束;感皇恩之已渥,無替款誠。祗服綸言,永尊聲教。欽哉!”


    賜封我為曰本國王……明廷的消息倒是不慢。去年勘合船隊前往明國時,我才擊敗秀吉,還沒有擔任征夷大將軍,然而明廷顯然是已經知道了這件事,否則不會發出這份詔書。須知明廷最重名分,當年足利義滿得封曰本國王,也是在統一南北朝之後。在此之前,由於三神器掌握在南朝手中,明廷承認的曰本統治者,乃是奉南朝後醍醐天皇之命,率軍征伐九州的征西大將軍懷良親王,明太祖實錄中,清清楚楚的記述是冊封“曰本國王良懷”(的確是良懷不是懷良),所有的國書,也都是送到懷良親王手上。


    至於我已經卸任大將軍職務的事,這倒沒有什麽妨礙,無論是大禦所還是太政大臣的身份,都有接受賜封的資格。當年足利義滿受封時,不僅早已卸任大將軍職務,甚至已經卸任太政大臣之職出家。


    除了詔書之外,敕使還帶來了朝廷賜封的服飾、儀仗、金冊和金印,皆同明廷親王之製。服飾分禮服、常服和戎服三套,最為隆重的禮服,有袞冕九章,冕九旒,旒九玉,金簪導,紅組纓,兩玉瑱、一玉圭;另有玄衣纁裳,衣五章,織山、龍、華蟲、宗彝、火,裳四章,織藻、粉米、黼、黻;衣附革帶,金鉤苾,玉佩,綬則五采,赤、白、玄、縹、綠織成。儀仗有方色旗二,青色白澤旗二,絳引幡二,戟氅二,戈氅二,儀鍠氅二,班劍二,吾杖二,立瓜二,臥瓜二,儀刀二,鐙杖二,骨朵二,斧二,響節八。金冊用金冊二片,開闔如書帙,字依數分行,鐫以真書,聯以紅絛,藉以紅錦褥。金印用金,龜紐,篆文曰“曰本國王之寶”,附寶池,皆用飾金雕龍(蟠龍)的寶篋盛裝。


    服飾、儀仗、金冊和金印,這是極為正式的“冊封”,遠比當年建文帝冊封足利義滿時隆重。由此也可見,我這些年屢次和明廷互通有無,積極配合明廷剿滅海賊,明廷對我不是一般的滿意和期許。


    我忽然想起了很久以前的雄心。當時才開勘合貿易,我曾經計劃過要加大貿易規模,保證對明廷的白銀輸出,甚至南下馬尼拉(菲律賓),參與西班牙的美洲-馬尼拉-中國商道,以幫助明廷撐過十七世紀中期世界姓的經濟大衰退(對於大明是內治和外貿的雙重衰退)。如今十年時間過去,第一條我大致是做到了,然而第二條卻已經沒有精力和心思再繼續執行,連建業號、武昌號這兩艘最先進和最強大的巨艦,我都徹底交給了信景帶往關東。


    然而,隻要保證勘合貿易,避免像德川幕府那樣閉關鎖國,明廷的處境也該比曆史上要更為理想。至於我曾經擔心的征朝戰役,以目前幕府和諸重臣的態度和觀念,幾乎沒有什麽爆發的可能,那些從勘合貿易中受益的大名們,也不會同意和朝鮮及其背後的明廷交惡。


    從這方麵來說,我總算是為故國做了一些貢獻。當然了,這也是為幕府的長治久安考慮。曆史上的慶長、文祿征朝之戰,無論是對於大明,還是對於當時的豐臣政權,都帶來了極大的危害,也讓兩國之間的關係出現了永久的裂痕。


    在鹿苑寺招待敕使之時,我隨意的問起了明廷當前的政局:“上邦首輔張居正公,近年來還安好吧?”


    “勞國王殿下動問,”敕使客氣的回答,“隻可惜天不假年,張文忠公已於去年五月間逝世,吾皇特贈上柱國,以矜身後哀榮。”


    “是嗎?”我心裏一驚,張居正已經死了?然而,算算時間,去年永貞二年,在曆史上是天正十年,也就是明廷的萬曆十年,的確是張居正死去的年份。


    張居正通識時變,勇於任事,擔任內閣首輔十年,整飭吏治,鞏固邊防,清查土地,改革賦稅,為明廷作出了極大的功績。他死去的當時,可謂是備極哀榮,從上柱國這一極為尊崇的贈官,以及僅次於“文正”的“文忠”諡號就可以看出來。可是,就算他功績再大,生前權勢再隆,死後沒有多久,也會因為政敵的攻訐而被朝廷追回封贈,抄沒家產,直到數十年後才恢複名譽。


    看了看作陪的秀景,想起他之前說“不願當這個權臣”時,我拿張居正安慰他的話,我忽然覺得有些不妥。無論是明廷的朝政,還是幕府的幕政,都不是那麽好掌握的,畢竟在哪都避免不了政爭。而由於政爭的原因,德川幕府初期,先後掌握幕政的武斷派之首大久保忠鄰、文治派之首本多正純等,最終一個被流放,一個被幽禁,都沒有什麽好結局。


    或許,我不該這麽早就撒手不管,放棄維護幕府體製的責任,讓他一個人在關東承受那麽大的壓力。


    宴席結束,我留下秀景,把我的最新決定告訴了他:“秀景,我決定了,暫時不會出家入道,而是以大禦所的身份掌握朝廷,代管畿內幕府直領。”


    “兄長能夠振作起來,這是幕府的幸事!”秀景高興的回答道:“如此一來,公方殿可以完全放心畿內的情勢,臣下和諸位在關東主政的壓力也會輕一些。”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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