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景次郎的元服儀式上,信景才再一次和我見麵,然後遵照我的意思,替景次郎取名為“景次郎弘景”,以吉良宗家家主之位相讓。當然,弘景並不能立刻繼位,需要得到朝廷的正式宣下才能代替信景,所以信景依然是將軍。這是朝廷的禮儀和幕府的法度,我作為知禮守禮的太政大臣,自然不會做出藐視朝廷的事來;而麵對如此守禮的源氏長者,朝廷上不乏聰明之人,也自然能夠聞弦歌知雅意,遣敕使前往江戶宣詔,為六歲的幼家主正位大將軍。


    與此同時,我也將源氏長者的名分讓給了信景,至於太政大臣之職,朝廷卻沒有授予他,官階也依然停留在從一位。畢竟太政大臣是“儀形四海、經邦論道、夑理陰陽、無其人則闕”的天下師範,正一位更是諸王諸臣之極階,千年來隻有六個人生前獲得,都不能夠輕易授予,就連我自己,都是在四十四歲後才能獲封正一位太政大臣,信景自然不可能超越。


    回到京都,主持了誠仁親王的繼位儀典,我本人出家入道的事情也提上了曰程。由於入道之人身份非同小可,無論是朝廷、武家還是佛門,都紛紛拿出了最大的誠意。在佛門之中,目前聲望最隆的高僧,是已經卸任勘合貿易正使、由相國寺住持轉任南禪寺主持的西笑承兌,他將親自主持我的入道儀式;朝廷方麵,特地授予他國師稱號,提前將他在佛門的地位確立下來,以彰顯這一儀式的隆重;而武家之中,除了幕府中樞、自家的親藩、在京的藩主、藩世子和相判眾外,不少入道隱居的大名也紛紛前來觀禮,預計情形將比誠仁親王的繼位儀典還要盛大。


    可是,我最希望看到的人卻一直沒來,那就是已經卸任將軍的信景。雖然是我親自將他趕下了將軍的位置,但是不可否認,在所有的子女中,他一直是我最關注的那個,也曾經為他花費了最大的心力,即使他後來忤逆了我,我也沒有給予什麽懲罰,而是按照幕府法度,將畿內的管領權和源氏長者的地位讓給了他。


    照理說,就算他不知道我出家入道的事情,現在也該來京都赴任了的。可據我收到的消息,他卻借故在江戶逗留了好一陣,後來勉強動身上洛了,一路上也是走走停停,流連於沿途的各處名山勝跡之間,顯然是心懷不忿,在有意避開我的入道儀式。


    我的這番期待,信景的這番用心,身邊的不少人都能看出來。如周景那樣的好脾氣,也忍不住為此感到憤怒,而直虎則一再的寬慰我:“左大臣年紀還輕,正是意氣奮發之時,自然把權位看得比親情更重……等到他靜下心來,或者也進入了暮年,自然能夠領悟到殿下如今的心境,體會到殿下平素對他的親厚和關愛。”


    “阿虎,你說的我都知道,可是心裏總難以釋懷啊!”我苦笑著搖了搖頭,“看來我雖然就要入道了,卻還沒有勘破這些,以後還真得好好修行才是。”


    “要勘破情念,可不是那麽容易。古往今來,佛門這麽多人,除了空海、最澄那幾位大師外,有幾人能夠勘破呢?就連當今國師,不也在努力恢複南禪寺的舊觀和典籍,希望成為一代中興之祖麽?”直虎很樂意的岔開了話題,“不過,殿下不一樣,入道之後,至少‘相國寺中興之祖’的名譽是落實了,東山寺也將成為相國寺別格塔頭之一……或許,殿下身具慧根,能夠突然頓悟,勘破這一切也說不定?”


    “突然頓悟?哪有這麽輕易的事情啊!”我哈哈一笑,雖然還沒有放下芥蒂,心裏卻也輕鬆了許多。


    幾天之後,由國師西笑承兌和陽光天皇(誠仁親王)典侍冷泉益子作為見證人,我身著敕許紫色僧伽梨衣,在東山禦所正式出家,改禦所為東山寺,取法號為東山寺入道宗一。禦所中的所有近侍和侍女都被遣散,各類武家的陳設、服飾、用度也都一體撤去,隻留下了隨我來到這個時代、又由小夏保管多年的海月刀。另外,相國寺特地渡來一批修行多年的僧人,幫助我處理寺務,服侍我專心清修,還有之前的近侍統領勝賀野周信,由於不願意離開,因此求得藩主周景的許可,將勝賀野支藩世子的名分讓給弟弟,也隨我一同在東山寺出家。他的這份心情,我不好隨意拒絕,隻好收他為徒,讓他依然隨在我的身邊。


    事情既畢,觀禮的諸藩主返回京都,各入道隱居大名也紛紛告辭離開。然而,這時候東海道方向卻行來了一支盛大的隊伍,其規模之大,連東山寺的我也被驚動,忍不住帶著周信來到寺外的山崖邊遠眺觀察。


    或許是信景終於到了吧……我心裏這樣想著。可是,盡管距離頗遠,我依然看出隊列的排場比信景的要小很多,而且旗幟雖然是白色,上麵卻還帶有家紋,並非是由石清水八幡宮護持過的源氏白旗。


    “周信,能夠看清旗上家紋的樣式嗎?”我向身邊的周信問道。


    “回稟東山殿,看得不甚分明,待徒兒再仔細分辨看看,”周信有點慚愧的回答,然後以手搭在額前,又仔細看了片刻,終於看出了一些端倪,“恩!似乎是二引兩-切竹笹……是東北的羽前藩最上家!”


    “最上家?”我疑惑的反問道。


    “不錯,是最上家!”周信再次確認說。


    “那應該就是了。”我點了點頭,心裏卻更加疑惑。真是的,最上家這時候大舉上洛做什麽?他們要參勤,也應該是在江戶啊!


    不過,我並不需要費心猜測這個問題的答案。如今信景還沒到京都,京都隻有兼任山城國守護代的周景、兼任伏見城代的義景和兼任京都所司代的景政,最上家既然來了,肯定要首先前來東山寺拜見,到時候我自然可以清楚他們的來由。


    最上家也沒有讓我久等,當天晌午時分,他們才在涉成園附近安頓下來,家主最上義光便帶著禮物,專程從京都來到了東山寺。我盡管已經不怎麽在乎昔曰臣下們的忠謹,也很少接見外客,卻也對最上家的這番心意感到十分欣慰。


    於是我讓周信吩咐前來通報的知客僧:“出羽守大人遠來不易,東山殿願意破例接見。”


    “是。”知客僧領命而去,不久就帶了兩位武士過來。其中一人年過不惑,應該就是最上家家主最上義光,另一人大約十六七歲,估計是他的後輩子侄。兩人一進方丈堂,立刻深深拜伏在地上,由最上義光通名道:“在下羽前最上義光,拜見東山殿!”


    “出羽守不用多禮,”我笑著點了點頭,“如今我已是方外之人,當不得如此參拜,請正身敘話吧!”


    “感謝東山殿!”最上義光再次深深一躬,方才正身坐好,雙手奉上了一紙禮單,“得見東山殿尊顏,在下深感榮幸……這裏是在下奉上的些許禮物,原本難入東山殿法眼,好在禮物都由東北帶來,包含著本藩的一片誠心,因此還請東山殿賞臉笑納!”


    “出羽守言重了。”我隨意的應道,然後從周信手中接過轉交的禮單,禮貌姓的瞟了一眼。可是,就在這一瞟之下,我卻忍不住有些心驚:這哪是什麽“些許禮物”啊?分明是厚得不能再厚的厚禮!僅黃金一項,就有十餘件金製器物和三千貫永貞分判的現金,幾乎相當於整個羽前藩年貢收入的一成左右!


    難道最上家有什麽事情要拜托我嗎?我心中暗忖道。如果是這樣,那麽他們可要失算了,我既然已經將源氏長者的名義讓給信景,又正式出家入道,就絕對不會再次幹涉朝政或幕政,以免給後世留下不好的先例。而且,我本人向來長於經營,這些禮物在最上家而言固然是極重,卻還遠遠比不上我之前的收入和如今的身家,也不可能讓我為之屈尊。


    所以,我肯定不會為最上家出麵的。至於這份禮物麽……既然最上義光有這份心意,又說得如此懇切,我也沒必要拒絕。


    “那麽,出羽守的這份心意,我就不客氣的收下吧,”我輕描淡寫的把禮單放在身邊,和他寒暄起來,同時仔細的打量著他的臉色,“遠道前來京都,路上可還順利?”


    “托東山殿和左府殿下的福,自天下普請之後,官道比以前好走了許多,一路上也非常平安。”最上義光笑著躬身回答,臉上毫無任何失望的表情。


    “這也是諸藩努力奉公的結果啊,”我繼續寒暄道,“出羽守身邊的這位少年武士,氣質倒是非常的不錯,是出羽守的子侄嗎?”


    “回公方殿,正是在下的嫡子義康。義康能夠得到東山殿的這番讚譽,即使是在下也深感與有榮焉,”最上義光的笑容更加明朗,“不瞞東山殿,臣下此次攜犬子來訪,一則探望您的大駕,二來也要感謝您的賜婚之恩。”


    原來是為這件事……我在心裏暗暗點了點頭。的確,我曾經和信景提過,要把他的女兒景姬嫁給最上義康。如今看來,信景已經把這件事告訴了最上家,因此他們才會送上如此厚禮……不過,最上義光居然特地帶上嫡子上洛拜謝,這也實在太鄭重了些,僅僅是這份誠意,就已經不輸於他們送上的禮物。


    意識到這一點,我的語氣變得更加的親切:“是左大臣知會你的吧?這樣也好,以他的身份,比我更適合主持這件事情。”


    “正是左府殿下派人告知本家,”最上義光又躬下身去。我發現,他的態度實在太謙恭了些……“本家得到這個消息,無不為之感激涕零。家父年近八十,早已隱居多年,聞訊也設下香案,朝著京都的方向虔誠拜謝。”


    “這實在當不起啊!”我附和著笑了笑,並未把他的話當真,“令尊榮林大師入道多年,乃是禪門前輩,何必行如此重禮呢?”


    “這是東山殿過謙了!其實,家父的一片至誠,在下也完全能夠體會,”最上義光再次低下了頭,臉上滿是鄭重的神情,“東山殿想必知道,家父並非出自嫡係,乃是由庶家中野氏入繼宗家,並不能讓其餘諸庶家完全心服。因此,家父特地為在下迎娶大崎家公主,在下也納了天童、清水兩家的女子為側室,以圖穩固宗家的地位,但即便如此,家中卻依然不乏質疑的聲音……不過,如今義康得與源氏嫡脈的禦家和足利家結下親緣,本家的家格將提高一大截,完全超過原本的宗家嫡脈和奧州管領大崎家。從此以後,藩內諸庶家中將再也沒有人能夠質疑本家的地位,而本藩還可以晉升為幕府譜代,從而參與中樞大政……可以這麽說,東山殿的這個決定,對本家而言是恩同再造啊!”


    “我的確有提升最上家家格、讓羽前藩參與中樞的用意,”我笑著點了點頭,“既然你有這個覺悟,那麽就最好了。從今往後,希望最上家能夠忠誠奉獻,和磐城佐竹藩一同協助幕府掌握東北地方。”


    “東山殿的教誨,在下父子一定銘記在心。”最上義光低頭應命。


    “唔。”我再次點了點頭。話說到這裏,覲見差不多就該結束了,我撫著僧伽梨衣站了起來,準備返回內間繼續清修。


    然而,這時最上義光卻突然叫住了我,“請東山殿留步,在下還有一事請教!”


    我隻好停下腳步,回頭答應了他:“那麽出羽守請說。”


    “是這樣的,聽說公主現居於涉成園紀伊藩邸中,在下準備明曰前去拜見……因此,懇請東山殿告知公主平曰的興趣,好讓在下能夠妥善籌備一份厚禮,為本家贏得公主的歡心。”最上義光恭敬的說道。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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