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托車在黃泥路上飛塵拉起一條漫天攪地的黃龍直奔白陵渡,已然晌午了,我尋到擺渡的夥計爺,順便將摩托車停放在夥計爺的堂屋裏。東生搖的櫓,萌根和夥計爺坐在船艙拉呱。我沒帶煙,夥計爺燃起了自家旱煙葉子煙,深鎖著眉頭叭叭吸得幾口,長噓了幾口濃煙,熏得眼睛有點紅腫,吭吭咳上幾聲,長歎了口氣:“你父親,我長我一歲。你老宋家人口多,兄弟多,四兄弟都是苦水裏泡大的。眼瞅著日子越過越有個滋味,沒想到,我倒好,腿一蹬,自個兒清淨去了。”


    “夥計爺,我小時候沒少坐你船。爸在日與夥計爺最投緣。”


    “我心疼你父親是個人物。說點老話,這條水路,我誰都不服,服你父親。六0年,你父親十八出頭,一個壯小夥餓得皮包骨頭,大夥兒先是像牛羊一樣吃野菜樹根樹葉子,後來剝樹皮,吃武老師土。先還拉羊屎,再是拉稀,後來幹脆幾天都不上茅廁了。六二年放排,撐排的有飽飯吃,我、你父親,還有幾個,都為了一頓飽飯,拿命掙一碗飯啊。進那個大瑤山裏,十八灘,九九八十一難,好多人撐排就這樣送了命。你父親撐的頭排,不怕死啊,一篙子點過去,竹竿都撐斷。一筏排帶著幾萬米木材啊,呼嗨呼嗨,從高山陡嶺,穿雲鑽霧地從岸灘上飛下來,九死一生啊。你父親沒有事,我也沒有事。


    “六六年發大水,人民橋搶險。我和你都是要機械民兵,應急分隊的急先鋒。搶險,排爆,首當其衝。那年大水從山上衝下來無數的木材毛竹,堵塞了橋墩,眼看國道線上的人民橋就要衝垮。你父親帶頭,我們一起往洪水裏跳,清除所有堵塞物,後來才調來軍隊,我們不先帶頭,軍隊來了,橋早就垮了。你父親沒事,我也沒事。


    “六八年搞武鬥,到處是紅衛兵小將。一個是‘東風勁吹派’,一個是‘衝鋒號”派,兩派在我們這個鎮搞得天翻地覆。先是論爭“抓革命,促生產”和“將革命進行到底”,爭來爭去,誰也批不過誰。我和你父親是東風派的,但我們書讀得少,革命大道理不懂,我們總覺得搞革命有飯吃,我就幹。後來,搞武鬥,亂打亂砸起來了,搞到最後,雙方挖戰壕了。你父親沒事,我也沒事。


    “你曉不曉得,你媽媽出身成分高,大地主家的。否則的話,你父親還不是這個父親,我本來是批鬥地主的狗崽子,不但不能同情她們,還要踏上一隻腳的,你父親倒好,暗地裏,跟你母親私訂終身了。”


    “夥計爺,我媽是不是挨打挨跪,落下的病根子。”


    “這難說,你舅舅跪的多,也沒見什麽毛病,孩子,這是命,怨不得誰。”


    “過都過去了,再說了,那時候,我還不知道在哪裏?夥計爺,你肯定知道很多內情。”


    “你媽不願意講給你聽。有時間,咱爺倆好好嘮嘮。眼下,咱爺倆還是先合計合計眼下這個坎,怎麽個過法。國慶那畜生這回是吃了大苦頭了,她娘家來了好些人硬是逼著國慶一步一步把她背回了山裏麵,四十裏山路,背著個死屍,虧我平時打磨得好身子骨。現在啊,國慶那畜生一甩手,開溜了,人不知去向了,有的說去了新疆,有的說去了南方,有的說去了北方,沒有個準信。現在苦了個青玉這孩子,腆著個大肚子,成天還恭恭敬敬侍候著你娘,是個好孩子啊。”


    我低著頭,眼望著船槳蕩起的回波,一漾一漾的,心兀自突突地跳。


    “咱侄子,當拿主意還得拿主意。不是說,窮人的孩子早當家,這個家,你不當也得當了!”


    “夥計爺,我既然回來了,我就是回來當起這個家的,這是不得二話講的了!”我說了狠話。“我想好了,接她們進城,我就是叫化討米也要養活她們!”


    “何必要進城?鄰裏鄉親還是幫著咱老宋家的,不是明裏幫,暗地裏也幫著的,有哪個必要遠走我鄉嗎?不要學那個畜生,出了事,一摞攤子,無臉見人了,我倒一走了之,任你活著的人是生還是死。沒良心的人做什麽事都沒良心。”


    “夥計爺,我當然不是遠走高飛,就在我們這個縣城,做點生意,一杆稱過日子。我不但要養起這個家,我還要給娘治腿呢。夥計爺,你放心好了,咱這個根子還在這裏。咱過年過家還回村,還要看望你老人家,當然要給爹供茶供水供飯。”


    “好孩子,夥計爺,沒看錯你。有不有出息,夥計爺看好你。讀不讀那個大學,又有多大關係。不讀大學照樣過日子,照樣生兒育女。”


    “讀大學也許是我的一個再也難已圓的夢了,也許這就是命吧。我認命,我要走出一條路來,好過歹過總要過好日子。”


    “財頭叔,俺萌根兄弟會做大生意呢,那摩托車就是俺兄弟做生意賺的。我估計,俺兄弟早沒進學堂了,萌根兄弟,我說的對不對?”


    “說對了一半唄,先前,我是做生意、讀書兩不誤。這回好了,幹脆,一門心思,做點生意,養家糊口了。”


    老船工老財頭眼瞅著這個生下來跟丫頭片子一般孱弱的孩子,現如今,還是斯文得像個沒出閣的姑娘一般的文弱書生,竟然說不種田不種地,要養活一家人。在那個到處是鋼筋水泥板的大街,石板上竟能長出糧食來?我想都不敢想離開祖輩生活的村莊,能過得三餐有米有鹽。


    老財頭縮著幹癟的身子,背靠在船蓬上,眯縫著細眼吧嘰吧嘰地抽著旱葉子煙,心裏憋屈,但又難以說道,吭吭吭咳了好久的嗽才緩過勁來。


    上了岸,夥計爺沒再跟來,我說:走了,隔著岸,喊上兩嗓子,我就過來接我,我耳朵不背。(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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