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當斷不斷,必為其害。我要是不跟他說清楚,劃清界線;他倒存有念想,弄得他心懸兩頭,沒辦法工作。


    齊武生抬起蒼老的眼光,這眼光是複雜的、百感交集:有憤懣,有自責,有難堪,有慈愛,有溫情……他臉上還是浮起笑容:“孩子,我不怪你。我真的不怪你。所有這一切誤會,你可能要慢慢去解開;所有對你的不公平,你可能要包容,誰叫你是——你可能要用很長時間,甚至一生去理解我。我有錯,隻錯在你身上,我對別人,沒有錯!你媽媽有來嗎?請你媽媽上台,我可以對著台上的一千父老鄉親,當麵對質。你媽媽有膽量出來嗎?”


    人群靜了下來,靜得連一根針掉在地上的聲音都聽得見。


    “我來了!我們說清楚也好!免得你不死心!”媽的聲音很淒婉,但很威嚴。


    我下去幫助青玉把媽推上了台。


    “怎麽?你怎麽——”


    “我遭到了報應了唄。”媽自嘲自諷。


    “別這麽說,小蓉。”齊武生眼裏閃過一絲慌亂,“萌根,你媽媽的腿病究竟是怎麽回事?”


    我隻能如實相告:“老風寒,過去跪多了。”


    “沒有治過?”齊武生眉毛一豎,很是生氣。


    “治過。他爸就是為了給我采草藥,從老鷹嘴摔下來,不治了。”媽用淡漠的口吻說。


    “這個家就靠你,一邊勤工儉學,一邊養家糊口?”齊武生眼眶一紅,淚水奪眶而出,“你有理由恨我。我有罪。我有罪。我真有罪。你真想知道,怎麽有你的嗎?”


    “那是六七年了吧。我到五星嶺蹲點搞水庫工程,也是那時候,認識你媽媽的。你媽媽那時用紅繩子紮起兩個小辮子,穿翠花衣服、黑褲子,走路很利落,一陣風似的。雖然她成分高,可是在老鄉眼裏,並沒當她是外人,跟她嘻嘻哈哈,有說有笑,她暫時忘記了對她的批鬥。


    “我呢,在工地,不但要組織排工、研究開挖方案、搞文藝宣傳、抓群眾生產生活,還要注意階級鬥爭新動向等一攬子事情。那天突降暴雨,出現山洪暴發、山體滑坡,出現了泥石流,我組織群眾撤退到安全的地方。


    “我擔心大壩要垮組織突擊隊,一麵泄洪,一麵組織用麻布填泥沙加固大壩。我帶著突擊隊員率先跳入泥漿之中,組織打樁,保住大壩!”


    齊武生說到這裏,有個體魄分外健壯的黑臉大叔:“我們插著紅旗誓死保住大壩,這是我們一年來的心血。文工團的擂鼓、打快板,我們膽氣、豪氣直幹雲霄,人在壩在!”


    “好在及時開閘泄洪,大水安全度汛,保住了大壩,當時齊區長暈倒在泥水中。我們七手八腳把齊區長抬上大壩,往醫務室送。馬上給齊區長實施全力搶救。可是傳來了,山體滑坡。齊區長扒掉針頭,直奔山體滑坡的老廟,哪裏是群眾食堂啊!”黑臉大叔回憶著當時的險情。


    “泥漿直往食堂灌。我帶人往裏衝,不管什麽人,都要救出來。你媽媽,當時就是我背出來的,親自從泥漿中背出來的。當時,她被泥漿嗆得人事不省。我用清水給她清洗幹淨。人命關天,沒在乎那些兒女私情。”齊武生顯得襟懷坦白,天底無私,我不相信;那麽純潔,怎麽會有我?我冷眼瞅著。


    “小子,別這樣看著我,不是你想象的那麽不齒。你媽一定沒跟你說。”齊武生瞪著我。


    “別說了,武生。”媽泣不成聲。


    “他要聽真實的,當著這麽多群眾作證,我豈有半句假話?”齊武生凜然生威,“險情過去了。可是這次洪峰的損失不算很大,天災人禍嘛,哪有沒損失的?按今天來說,已經是不幸的萬幸。可是革委會硬是要深挖根子。矛頭直指我,可是群眾不答應,不讓革委會的工作組帶我走。我知道當時的形勢,不能不走,我走出工地,就被抓去批鬥了。批鬥之後,又是淋天大雨,我怕工地出事,趕緊往工地趕。”


    “武生,這些不能告訴他的,他爸爸諱莫如深,從來沒有說給他聽。我們也不希望他知道這些。其實,我那天,那天撐船買菜回家,我一眼看見了冒雨奔跑的老齊。然後,我們一起撐船回工地。偏偏雨停了,我記得有個山洞,我們一起上去烘幹衣服……”媽不讓齊武生講,怕他講細節,隻講了一個大概。我和青玉對視了一眼,真是屋簷水點點滴,我也是在山洞中不小心播下的種子。(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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