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欣把米粒兒送進學校的職工幼兒園,急步走進教學樓,收了印滿鳳凰花的紅色薄綢傘,習慣性地整理一下衣服,走進九河師大的教學樓,正遇到程天愛的丈夫杜時明。


    杜時明是中文係的副主任,而安欣是那個係的留校輔導員,加上程天愛的關係,兩個人自然要顯得比別人親近一些。杜時明這個人是張鐵臉,難得開花,倒是偶爾會跟安欣逗上兩句,不過也從沒有半句出格的。


    “還在下雨啊。”杜時明望一眼安欣傘尖上滴答的水珠,問。


    “不算大,毛毛雨。”


    “安欣,聽天愛說,高凡走了?”


    安欣一邊攏攏修剪得得體的短發,一邊不太在意的說:“哦,要去一年。”


    “唉,高凡他們老板也太不人道了嘛,回去以後天愛跟我控訴了一晚上。”


    安欣的臉居然微熱了一下,有些局促地笑道:“她肯定沒好話。”


    杜時明笑而不答,揚了揚手裏的檔案袋,忙自己的事去了。安欣看他要向外走,趕緊喊一聲,把自己的傘塞給他。


    進了辦公室,古津教授正站在桌前翻騰講義,就跟裏麵丟了一頁似的,專注,又似乎心不在焉。上午第一節有古教授的課。這些年來,安欣對古教授的印象都很好,他不像大學教授,倒更像一個守時的中學教員,從來都是在課前先來辦公室裏露上一麵,認真地或者說煞有介事地翻看講義,除了跟大家打個招呼,古教授從來不說閑話,蠻有長者風範的。今天的古教授,和往常一樣,發型嚴謹、衣著得體,西服領帶有板有眼,好象馬上要去電視台錄節目,談人生談理想。


    “古教授早。”


    古津愣了一下才抬眼笑了,禮貌地點點頭。古教授對這個留校共事的學生,一向也是像對其他人一般客氣,這讓安欣多少有些不安和感動。她想起程天愛評價古津的話來:甭管道德怎麽敗壞,那老頭兒還是有些魅力的,一個成熟的男人,和風韻猶存的徐娘一樣,另有一番可以咂摸的滋味。雖然程天愛說古教授道德敗壞多少有些攻擊色彩,安欣倒是讚同後麵那個說法,她嬉笑著坦言當年上古津的課時,也曾經對這個成熟、儒雅的老師浮想聯翩過。那是十年前的事情了,古教授還是講師,不過四十出頭,正是對青春女生具有蠱惑力的年齡。


    安欣掃了一眼繼續翻講義的古教授,想到了那個女研究生,不覺一展嘴角,無聲地笑笑,在心裏輕歎了一聲。


    擦了兩遍桌子,看看沒什麽要緊事等著處理,先拿了當天的早報瀏覽。她習慣地先看文藝副刊,依舊沒有她希望看到的那個名字,默默地停頓一下,這才翻回第一版,慢慢讀起來。她這個輔導員當得還算輕鬆,除了臨考和學期頭尾時要忙上一段,大多時間隻是坐機關一樣地敷衍著,喝茶看報,讀讀自己喜歡的書,培養一下不思進取的精神,時間久了,銳氣一滅,倒也樂得逍遙。


    天愛突然打來電話,先嘻嘻哈哈一番,說自己還穿著睡衣,正庸懶地倚在靠背沙發裏喝奶茶聽音樂:“幸福啊。”


    安欣嗤笑一下,才用憤憤不平的語氣說:“我們杜主任太讓人同情了,攤上你這麽個二百六皇後。”


    “喂,注意你的感情啊,不要近水樓台地把同情變成別的什麽情,孤男寡女的,偷梁換柱兩相情願的事兒最容易來電,誰也別瞞誰。不過你們都給我加著小心,別把我當透明體,誰也甭想給我這雙眼糊上窗戶紙,我可不是好惹的,哼!”


    安欣看著古教授拿著講義出去了,才壓著嗓子攻擊道:“賤人!”


    程天愛快活地哈哈笑著,煞有介事地給她布置任務:“安欣,我好苦悶啊,沒有什麽可寫的了,生活越來越沒勁似的,你說什麽也要幫我——每天要堅持記日記,把你閨中怨婦的感受記下來,給我當素材,將來我成了名,也能在書上鳴謝你一番,給你增光添彩。”


    “神經!你別給我添膩就成了。”安欣氣得又笑起來:“沒素材?你去找個情人好了,放心,我絕對給你保密,杜時明才木頭,你開花結果了他也聞不見味兒,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一副大眼鏡把眼跟鼻子全蒙嚴實了,倒省了窗戶紙了,哈哈。”


    “好啊!找情人有什麽稀罕?這個比禽流感傳得還快,比女人化妝還平常。你也積積功德,有現成的不妨先介紹給我?又不是公款挪用一下犯不了法。你那個夏天就不錯嘛——嘻嘻,舍得不?”


    安欣緊張地望一眼門口,恐嚇道:“鬼影子,不要亂講啊!小心我割你舌頭喂狗。”


    程天愛在電話另一頭笑起來:“這麽緊張?肯定是做賊心虛了。怎麽樣,今天有他的詩嗎?”


    安欣望一眼報紙,落寞地說:“沒有,已經一年多沒看到了。”


    “一年多?乖乖,好感動啊,我要是懷春少女非叫你弄得哭死不可。一年多你就那麽天天盯著他?唉我說,我真搞不明白你懷裏究竟揣著什麽藥兒,一麵跟高凡纏綿悱惻難舍難割,一麵又為那個看不見摸不著的夏大公子寤寐思服,看不出你還夠花癡啊,真是女子難養!”


    “死瘋子,快去寫你的風花雪月吧,不要亂編排我,我可不是你小說裏那些人家人愛、見人愛人的主人公。”


    “和你這樣的老古董聊天真沒情趣。”


    “你也就嘴上新潮。”


    “真做了能叫你知道?”


    “行了,你就在電腦裏**吧,我看你才是真正的閨中怨婦,嘿!”


    “至少晚上我有老公陪。”程天愛的語氣故意地刻毒著。


    安欣惱笑道:“你以為是個女人就像你一樣沒成色?我們總務處的劉主任那可是錚錚鐵骨,離了男人又怎樣,人家照樣活得精神抖擻。”


    劉主任其實是個副主任,叫劉芸,不過她很不喜歡別人叫她“劉副主任”,她嫌字數多,替別人累得慌。兩年前,劉芸的老公在她的大力支持下去了加拿大,沒過半年就跟她離婚了,劉芸在大家心目裏,成了一個被辜負的女人,可在劉芸的臉上,大家隻看到比平日更可畏懼的堅強,背後,女同事們都叫她“榜樣啊”。


    提到劉芸,程天愛說:“那還是個女人嗎?我最討厭馬列老太太。”


    安欣謹慎地望了眼門口——這裏畢竟不是自己家的客廳,可以隨便地拿什麽人都做談資。她輕咳了一聲,說:“不跟你婆婆媽媽了,你們這些臭文人的總是惟恐天下不亂,哪天去你家再陪你聊。”說完,趕緊像以往一樣對著電話吹了口氣,通過刺激對方耳膜亂一下她的方寸,然後果斷地收了線。她知道她不主動掛斷的話,那一邊敢一直這樣死皮賴臉地聊下去。


    她可以想象,放下電話後的程天愛,肯定就那樣穿著睡衣,胡亂搞些吃的,然後坐在電腦前一直敲打著,浸淫在自導自演的模式化戀愛方程裏,主人公一定要是個人見人愛車見車載的才女,不是愛了不該愛的人,就是被不愛的人無私奉獻著奮勇糾纏著,基本上少不了三角戀、一夜情,而且愛情一定要讓它麵臨金錢的考驗,並且凡是真愛都不許它一帆風順,反正咋熱鬧咋折騰,直到大作家程女士被第一泡尿憋得實在忍受不住,不然她不會掐斷胡編亂造的樂趣。


    兩年前程天愛出版了第一本書接著從校圖書館辭職後,安欣就一直叫她“瘋子”。瘋子說她喜歡無拘無束的生活,向往浪漫的人生,如果沒了浪漫,那就編織浪漫,自己不能浪漫了,就製造浪漫去感動別人,總之沒有浪漫的生活就像涼拌藕沒有白糖作料一般乏味。杜時明居然開通,給了她前者,讓她在家裏自在去了,至於浪漫,安欣想:或許她隻能到夢裏找了。杜時明的木訥是出了名的,除了像齒輪一樣勤懇地工作,平時一副不苟言笑的木雕嘴臉,真夠誰受的,程天愛那樣“瘋魔”的女人居然會嫁給他,這一直是大家搞不懂的事情,總覺得這裏麵另有故事,安欣明白內情,隻在心裏苦笑,並不能對任何人講起。


    安欣是不太相信浪漫的,至少現在不再相信,她甚至不能確定自己是不是還渴望著浪漫。幾年前她在校門口的小攤上看見那把紅綢傘的瞬間,心裏竟然被浪漫慫恿了一下,她是被傘蓋上那些簡單又熱烈的鳳凰花感染的,書上說火紅如焰的鳳凰花象征永生不滅的愛情,那些浪漫的、清新的、濃鬱的、炙熱的、蕩氣回腸的、心醉神迷的、雲淡風輕的愛情


    她買下了那把傘。她一直說不清這種衝動的內涵,也許隻是純粹的衝動罷了,人有時是不可理喻的,尤其女人。


    程天愛告訴她,當她每天打開報紙時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夏天的詩,這就是浪漫。那麽,浪漫的定義應該是懷念和無奈了?不可達成的願望能是浪漫麽?安欣不那樣想,她知道在自己心裏,懷念就隻是懷念而已,夏天對她已經沒有其他的含義。看夏天的詩隻是一種生活習慣,就像有人喜歡咬手指一樣,沒什麽象征性的深意,隻有程天愛那種癡迷心理測試的變態狂才喜歡胡亂聯想,甚至每一個不經意的肢體動作,在她眼裏都有著不可告人的秘密涵義,生活在程天愛眼裏,好象已經破碎成無數居心叵測的細節,這也是安欣經常嘲笑她的理由。


    電話又響起來。


    是高凡打來的。


    他說昨天到廣州安頓妥當後太晚了,怕打電話影響她休息,所以早上來報平安。高凡說辦事處隻有十來個人,都是年輕人,氛圍很好,他喜歡,安欣被他感染得也輕鬆起來,離別的滋味反而被衝淡不少。細想,離別的滋味是怎樣的呢?似乎她也沒有品出什麽特別來,可能是他剛走一天的緣故吧,安欣沒來得及多想。


    高凡說:“家裏有什麽事,直接找林亞東,扛個麵袋兒什麽的,你就把他當短工使就行。”


    安欣笑。她知道她真的可以那樣使喚林亞東的,他和高凡是那種被男人們叫做“鐵哥兒們”的弟兄,到了各自家裏橫行霸道不見外,比在自己家裏還舍得糟蹋,就差共產共妻了。


    林亞東的父母都是區委的幹部,隻有他這麽一個孩子,管不了,整天在外麵野,宣稱自己是獨身主義者,二十七八了,還沒有收心的跡象,據說急得兩個小幹部沒少抓牆。平時,既然林亞東張口閉口嫂子嫂子地叫,安欣也就少不了要關心他的個人問題,高凡總是不以為然地說:“那小子,才不缺女人呢。”安欣就搖頭。在感情上,她一向很保守的,可她也不覺得林亞東那樣有多麽壞,她受的教育和她生存的環境教她懂得了適當的寬容,就像對古教授牆外風流那種事的態度一樣。遇到這樣的事,她隻是苦笑著搖頭而已,她不認可,也不唐吉苛德一樣地去充當衛道士,她可不想成為那種自以為有能力替別人去分辨是非指導人生的傻子。


    這時,高凡在那邊說:“我在路上想了,如果米粒兒太鬧,就和媽商量一下,把她轉到咱媽家旁邊的幼兒園吧。”


    “你怕我不夠冷清?”


    安欣說完,輪到高凡笑了:“我隻是擔心你太辛苦。”


    “算你有心,不過沒問題,你在家的時候還不是我一個人管孩子?”


    “嗬嗬,我是怕我回去的時候,你累成老太婆了。”


    “然後你就有理由喜新厭舊了?”


    安欣的本意原是開玩笑的,可話一出口,心裏卻猛地黯然。她有些後悔這樣說了,那些不愉快的過去不該再提的,哪怕是無意間。本來她還想玩笑著警告他不許勾搭別的女人一類,現在也決定隻字不提了。


    高凡果然敏感地尷尬了一下,敷衍道:“又胡說。你在我心裏永遠是最好的,就是你真的變成了老太婆,也別想從我的世界裏溜掉,這叫西施效應,哈。”


    雖然她聽出高凡的笑聲有些發幹,還是附和著笑起來,以緩和一下剛才自己對他的刺激,然後溫柔地說:“不過——你每天都要記得打電話回來哦?”


    “不會規定隻許打一次吧?”


    安欣幸福地笑著:“最多不許超過十次,好不好?”說完,她不自覺地在心裏羞澀了一下,這樣撒嬌的調情是出自她的本心麽?也許是,也許不是。她是個願意撒嬌又不會撒嬌的女人,況且跟高凡,真的已經好久沒這樣曖昧地交流了。今天怎麽了?莫非自己的潛意識裏是渴望能有個對象來供自己撒嬌的?


    正半明半暗地互相俏逗著,杜時明推門進來了,安欣向他笑著點了點頭,對高凡擺出官樣麵孔說:“那邊氣候怎麽樣?要注意身體啊,自己多照顧自己。”又囑咐兩句,先掛了線。在別人麵前,她不好意思和老公表現得太親昵,這一點可不像那個瘋子程天愛。杜時明在大家心目中本來是以嚴肅見長的師長,程天愛卻偏偏喜歡在校園裏和他拉扯嬉鬧,讓杜時明很不自在似的,尤其是程天愛和別的男人也是言語隨意,逮誰都敢跟人家開玩笑,時不時叫某個小心眼兒的尷尬一回,對這,杜時明也是引為不快的。所以程天愛辭了職,杜時明反而覺得輕鬆。


    程天愛經常跟她抱怨杜時明老土,不解風情,安欣就笑她:“這是你自己精挑細選的,而且還是你主動追求人家啊。”


    程天愛自有一套理論為自己辯解:“我這叫成熟,找老公可不能像找情人那樣光圖浪漫,老公嘛,就要沉穩才讓人放心,人家成熟的男人不是也講究醜妻勁地家中寶嘛。而且找老公不能找沒有缺點的,沒有缺點的男人有什麽可愛?男人的缺點是被女人把握住的關鍵,一個完美的男人不會隻屬於你一個人,就像你那個夏天。”


    安欣不許她經常把夏天掛在嘴邊,程天愛詭秘地笑道:“我瘋可我不傻,當著高凡的麵,我不僅不會提‘夏天’,一年四季都不會提,男人啊,沒有不小氣的,我比你清楚。”看那樣子,仿佛她閱人無數一般,其實安欣才了解她呢,她也就跟鬧坑的蛤蟆似的過個嘴癮,這一點好象跟那些隻敢在酒桌上講黃色笑話的男人沒啥區別。


    可她這張嘴也成了安欣的心病,安欣偶爾會後悔與她分享了夏天的秘密,雖然城天愛說自己就是蒲鬆齡筆下的嬰寧,什麽該說什麽不該說比誰都清楚,可她還是擔心程天愛會不小心把話漏出去,展轉傳到高凡耳朵裏,雖然她和夏天真的幹淨得一塵不染,可她實在不想讓高凡發現她心裏的秘密。安欣很珍惜現在的生活狀態,她不想讓無端的懷疑來攪擾自己的生活,不管她怎樣相信自己的老公,但還是記住了程天愛的話:男人啊,沒有不小氣的。(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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