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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短短幾日,馬天目完全成了一副販夫走卒的打扮。臉曬得黝黑,雖戴一頂舊遮陽帽,卻仍抵擋不住夏日陽光的烘曬。身上一件短衫,結了硬硬汗堿。他每日裏穿街走巷,專去那些下作地方晃蕩。有一次,因去一間廁所的外牆打探,被蹲廁所的女人誤當做偷窺的癟三。大呼小叫,引來一群人追打。辛虧馬天目身高腿長,跑得兔子一樣快。這才免了被打斷腿的麻煩。還有一次,他去一個垃圾池邊轉悠,被幾名乞丐圍住。不依不饒問他的來路,為何來爭搶他們的地盤?馬天目動用三寸不爛之舌,並把兜裏的銅錠掏出來,人家才放過他。


    這天,馬天目路遇一位乞丐。見他破衣爛衫,蓬頭垢麵。腳上卻穿一雙牌子很硬的皮鞋。隻是那雙皮鞋已被他穿得麵目全非。邊走邊啃一塊用紙裹著的燒餅。見到那雙皮鞋,馬天目不禁笑了。這才想起,這位乞丐是同自己打過交道的。初來上海,他走街串巷,腳上打了水泡,從路邊攤買了雙布鞋,坐在馬路牙子上,正發愁怎麽處置那雙皮鞋時,不想街邊竄出一位乞丐,拎起那雙皮鞋便跑。


    馬天目笑意盈盈看著他。暗想這位乞丐也不知從哪裏流落至此,或許在他少年的誌向中,擁有一雙皮鞋,便是他人生的一個夢想吧。隻是擁有了這樣一雙皮鞋又怎樣?還不是照舊流落街頭。就像自己懷揣了“革命”誌向,千裏迢迢來到這繁華之地,卻淪落成一個販夫走卒一樣。想到這裏,馬天目心裏不禁有了更多沮喪。他想今晚自己必須要去見邱老板,再這樣徒勞無獲地在街上轉下去,他真是受夠了。沒有另外重要的事情安排他做的話,他便準備做一個逃兵,打道回府,回到天津,照舊能實現自己的“革命”理想。


    這樣邊走邊想,和那乞丐擦身而過。乞丐身上散發出一股酸臭味道,不禁令馬天木皺起眉頭。那乞丐吃完燒餅,將裹燒餅的紙隨手一扔,風一吹,恰好落進馬天目隨身帶的一隻竹編藤箱裏。藤箱是敞開的。比商販用的籃子略高級一些,是馬天木用來盛小廣告用的。馬天目沒有察覺。隻是到了一處地方,去撿藤箱內的廣告,準備貼到一處廁所的外牆上,這才發現了那張紙。紙揉成一團,並蘸有油膩。馬天目隨手撿起,將它丟掉,不經意看了一眼。卻又俯身,將它撿起。


    馬天目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抖手將那紙展開,端在眼前,見淡粉色紙張上,用毛筆端正寫著: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個夜哭郎……這是流行於鄂皖一帶,為“吵夜”孩子寫的一道赦令,但餘下的內容卻全然不同——夜哭郎好心傷,夜夜哭啼想親娘。


    馬天目站直腰身,舉目四望。見蓬頭垢麵的乞丐站在遠處的街角。正窺伺路邊一家賣米糕的攤位。趁攤主不備,抄起一塊米糕便跑。賣米糕的攤主咒罵一聲,起身便追。乞丐跑過街角,轉瞬不見。馬天木手握那張紙,藤箱也不顧,撒腿朝街角追去。


    乞丐邊跑邊向身後張望,順勢把米糕塞進嘴裏。不知是跑得心急,還是米糕堵了喉嚨,嘴裏嗚嗚叫著。那身材略胖的攤主追了幾步,也就氣喘籲籲不再追下去,大聲咒罵著。乞丐回頭看,速度減慢,卻又看到一個瘦高青年從攤主身後衝出,朝這邊跑來。乞丐一愣,抻了一下脖頸,將卡在喉嚨的米糕強行咽下,再次朝前狂奔。


    乞丐跑得精疲力竭,消耗的體力完全不夠那塊米糕對能量的補充。最後被人抓住衣領,從身後撲倒。乞丐被壓在身下,誇張地抱頭,求饒般叫喊。


    卻不想那追他的人並不打他,隻是把一張紙伸到他眼前。氣喘籲籲問,告訴我,快告訴我,這張紙從哪裏來的?


    乞丐翻眼看他。神態變得從容起來,半躺在地下,望著馬天目無賴般地笑。


    馬天目靈機一動,指了指路邊店,說,帶我找到那個地方,我給你買燒餅吃。


    乞丐勾了勾手,嘴裏嗚噥一聲,顯然是不相信馬天目的話。馬天目無奈,隻得去店裏買了一兜燒餅。先送了乞丐一塊。乞丐在前麵走,馬天目拎了燒餅在後緊隨。乞丐狼吞虎咽將一塊燒餅吃完,嘴裏嗚噥著,轉身向馬天目伸手討要。馬天目擺手,揚了揚手中的紙片。


    左拐右拐,大約轉了兩條街的距離,乞丐在一根電線杆旁站住了,伸手指了指。電線杆下,是一處垃圾池。顯然,乞丐是在這裏撿到了燒餅,並隨手扯下那張粉紅色廣告紙的。


    馬天目怦然心動。將那兜燒餅送給乞丐。為了驗證自己的猜測,他又沿電線杆的方向,走了很長一段距離。天色昏暗,空氣中彌漫著一股焚燒落葉的氣味,嗆得馬天目眼淚汪汪。但他終究沒有失望,在隔開不遠的電線杆上,很快發現了兩張寫有同樣密語的淡粉色紙張。他凝神望著,想伸手去撫摸一下。在越來越暗的天色裏,那淡粉紙張變換顏色,漸漸和夜色混為一談。


    馬天目本想立即趕到“博古齋”,將這一消息告訴給邱老板。但天色已晚,想必店鋪早就關門。況且邱老板的私人住處自己尚不得知,隻好作罷。回到住處,洗漱一番,仍舊難抑心中興奮。正躺在床上,忽聽外麵傳來敲門聲。側耳靜聽,那敲門聲一短兩長,和以前邱老板來與他會麵時,保持著同樣的節奏。急忙從床上跳起,開門一看,卻見門口站著一位少年,戴一頂瓜皮小帽,臂上挽一隻竹籃。大約十五六歲的年齡,矮個,長得喜眉喜眼,貌似茶樓的小夥計。


    馬天目堵在門口,本想轟他出去。卻聽他高聲說,先生,你要買的五香茶蛋,我給您送來了。又壓低聲音:是邱老板派我來的。不容分說,便從馬天目的腋下鑽進屋子。回身遞一張紙條給他。


    馬天目展開紙條來看,見上麵寥寥數語,大意是,以後不可隨意見麵,有什麽事情,由中間人代為傳送。


    看完紙條,耳邊聽到銅板磕碰的聲響。馬天目側頭一看,見桌子上碼著兩摞銅板。那少年張著手指,正在認真數銅板,數得眉飛色舞。待數完,轉著黑白分明的眼睛,一瞬間變得憂心忡忡起來。


    馬天目說,我有重要的事要向邱老板報告。


    少年仍舊想著自己的心事,說,你寫在紙條上好了。見馬天木略有猶豫,隨口道:反正我又不識字。今天的茶蛋好像又賣虧了。


    馬天木找出紙筆,將白天的發現簡要寫在紙上。隨口問那少年,你叫什麽?


    叫我小馬就行。叫小馬的少年歎了口氣,將桌子上的銅板掃在手掌上,又揣進兜裏。穿在他身上的一件粗布短衫,一側的口袋瞬間墜了下去。接過馬天目遞過來的紙條,摘下頭上戴的瓜皮小帽,翻開帽簷,見帽瓤內有一道縫隙,將紙條三折兩疊,塞了進去。拎起竹籃正準備離去時,又討好般問馬天目:先生,吃不吃茶蛋?


    馬天目正有些口淡,不禁說,好啊。


    小馬眯眼笑起來,掀開蓋在竹籃上的棉布。露出茶褐色的蛋來。


    茶蛋還很溫熱。馬天目吃得很是盡興。連日來,也確實勞苦了他。吃相難免有些難看。吃得急,噎著了,抻著脖子,翻著眼白喘氣。見小馬坐在一側笑眯眯看他,便不好意思笑了一下。


    小馬乖巧地端來一杯水,遞給馬天目。再次坐下,眯眼看著擺在桌麵上的茶蛋皮。


    喝下一杯水,馬天目撫著胸口說,好了好了,下半夜再不會餓肚子了。見小馬仍舊在椅子上端坐,不禁好奇地看他一眼,隨口囑咐說,快回去吧,要馬上把東西交給邱老板啊!


    小馬點頭。仍坐著不走。滿懷期待地看著馬天目。馬天目做了一個奇怪的手勢,說,那你就走吧。


    小馬說著:好。站起來,笑眯眯地,有些不好意思地向馬天目伸出手。


    馬天目不明白什麽意思。


    小馬說,先生,給錢啊。


    馬天目一愣:給錢?


    小馬說,是啊,隨手指了指桌上的蛋皮,你吃了六個茶蛋。按理應該收你三個銅板才是,反正是賣不完的,就收你……不如這樣吧,你付我兩個銅板。籃子裏還剩兩個茶蛋,就都送你好了。


    馬天目苦笑。勉為其難地從兜裏掏出兩個銅板來,擺手說,算了算了,我已經吃得夠飽了。


    小馬開心地說,那就謝謝先生了。剩下的那兩個茶蛋,我回家帶給妹妹吃,就當是你送她的吧。她會感激你的。


    改天,小馬又送了紙條過來。馬天目依據邱老板紙條上的指示,開始了新一輪的任務。


    這幾天的街麵上,忽然變得很是雜亂。遊行隊伍時有不斷,人們臉上掛著亢奮而欣喜的表情。有人冷不丁就會認真盯你幾眼,又有人冷不丁撞在你身上。夾雜在這樣的人群中,馬天目未有如魚得水的輕鬆,反倒變得神經緊張起來。


    他小心翼翼做事——將寫有聯絡暗語的小廣告,貼在對方廣告的下方,遮住了那淡粉色紙張的大半。馬天目所貼廣告是淡綠色的。一紙淡綠一紙淡粉,在這嘈雜街市上看去異常醒目。馬天目接下來所要做的,是靜觀對方的回應,以便將雙方碰頭的時間地點,再次傳達給對方。等將所有認為可能的地方都貼完廣告之後,馬天目無所事事,每日裏在街頭遊蕩,期待對方給出下文。偶然間他會想到,自己會不會同那找尋了許久的人迎麵相遇?他會是什麽模樣?這個時候,每個偶爾停駐在廣告下方的路人,都會引起他的注意。每每這時,他的心就會砰砰亂跳,恨不得上前擁抱對方。但他會馬上提醒自己,即使偶然遇到,也不該做出什麽出格的舉動,因為按聯絡規定,隻有在對方再次做出正確呼應後,方可選擇一個安全的地點正式碰麵。但那或許應是邱老板親自去做的事。除此之外,雙方都不能有任何接觸。(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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