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因街麵上的動蕩,陳烈已好多天不允許江韻清出門了。對於盡快找尋到聯絡人的願望,經過屢次失敗之後,江韻清的心情,已不再如當初那樣迫切。隻家裏的境況,讓她日漸煎熬起來。她帶來的錢交過房租,已所剩無幾,陳烈的病卻日益加重,她最看不得的,是孩子們的可憐,那比剜她的心還要難受。


    江韻清說,我不能再在家裏呆下去了,聯絡人可以不找,但孩子們總要活下去吧。


    陳烈沉默著,最後無力地說,等找到組織,一切問題都能解決……


    江韻清說,或許他們已把我們忘了。


    陳烈說,他們不會忘了我們的,他們肯定也在找我們……我不想讓你出去,是這幾天街麵上太亂,真怕你出點啥事,像你大姐一樣……說到這兒,陳烈咳嗽起來,眼裏泛著淚光。


    江韻清也濕了眼睛。說到大姐,也是江韻清心裏無法掩飾的痛。她曾試圖去找過大姐,但試了幾次,卻毫無辦法,又加之對身份的忌諱,在陳烈的阻止下,隻能作罷。江韻清看看陳烈,輕聲說,姐夫,還是讓我出去吧,我出去做點生意,肯定不會出什麽危險的。家裏的雜糧快沒了,市麵上的紅薯比雜糧還要貴。我們快沒吃的了。我們可以餓肚子,可孩子們……讓我去吧……她近乎哀求地說。


    那就去吧。陳烈轉頭掩飾著自己眼裏的淚。但出去務必小心,你隻專心做你的生意。其他的不要管。


    江韻清點頭。


    那天黃昏,江韻清回來的很早。往日她早上出去販賣青菜,晚上進一批茶蛋兜售,是一整天都回不了家的。黃昏時分是茶蛋最好的銷售時段,等將茶蛋賣完,往往要等到掌燈時分。今天回來這麽早,也不知出了什麽事。看江韻清急急栓了門,臉上是一副喜形於色的樣子。等把罩在竹籃上的棉被掀開,卻見裏麵還有半籃子茶蛋,陳烈心裏不由沉了沉。


    見到茶蛋,華姿欣喜地睜大了眼睛。但她從不聲張,眼裏隻露出渴望的表情。江韻清從籃子內撿了兩個茶蛋,放在桌上,讓華姿到另外的房間去吃。華姿不拿,隻說吃了茶蛋,便沒米粥喝了。江韻清安慰她說,吃吧,沒事。吃了茶蛋也有米粥喝的。華姿看看陳烈,見陳烈一副木然表情。再看江韻清。江韻清臉上的欣喜最終感染了她,伸手去撿桌上的茶蛋。茶蛋還很熱,有些燙手,便撩起衣服,將茶蛋用衣襟兜走,嘴上說著,我去喂弟弟,讓弟弟吃蛋黃,我吃蛋清。


    江韻清掩了房門,看著陳烈,興奮的滿麵通紅,說,我找到了,找到他們發出來的消息了。說著,從隨身的衣兜裏,拿出一張淡綠色紙片。


    陳烈呼吸急促,抖著手,展開那紙片來看,臉上的表情卻愈加嚴肅。隻見紙片上寫著:白發娘親盼兒歸,兒郎受苦娘心知。隻盼兒郎早回音,另則吉日敘舊情。


    陳烈看完,難抑臉上興奮。點頭說,沒錯。就是組織上傳給我們的消息。你從哪裏看到的?


    江韻清說,應該就在延慶路那一帶,我把路名都忘記了,隻記得路上的標識,走路能走到那裏。前些日子,我剛把廣告貼到了那裏。


    陳烈想了想說,你跑了那麽遠的路啊……


    江韻清說,再沒消息,我就快把整個上海都逛遍了。


    陳烈說,總歸有了消息就好。我這就把我們碰麵的地點寫好,你再貼到原處去。


    江韻清興奮地說,現在嗎?


    陳烈搖頭說,不是現在。等我想一想,想一個穩妥的地方。你再留意一下這幾天街麵上的動靜。


    江韻清說著,抄起桌上的籃子,轉身準備出門。


    陳烈問:你要去哪兒?


    江韻清說,出去把茶蛋賣完啊。總不能找到組織,我們就不吃飯了吧。


    陳烈笑了。目送江韻清出門。開始苦思冥想起來。


    等馬天目看到聯絡人張貼的回應,已是五天之後的事了。那五天裏他始終窩在住處,仍舊對華亭路上的遭遇感到心有餘悸。他雖毫發未損,但當時的陣勢,如果不是大批的巡捕及時趕到,想起來也真是後怕。捱到第五天,他在房內悶得難受,多日來的走街串巷,已略微改變了他的生活習慣,好像不到街上去走一走,整個人都像憋在水裏,要被溺死一樣。


    當看到貼在淡綠和粉紅中間的那張廣告單時,馬天目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白色紙張上除標有一間茶樓的地址外,下麵還附有招工的截止日期。並寫道:讀書識字的人優先考慮。從表麵看,這純屬茶樓做的招工廣告。但它恰好貼在兩張廣告紙中間,壓住了上下廣告的大部分內容。而那招工的截止日期,顯然是約定的碰頭時間。而“讀書識字的人優先考慮”這句話,馬天目也能猜出大半個意思——無非是,碰麵的時候,要帶上一本書,作為接頭信物。具體怎麽做,也隻能等邱老板去領會。馬天目又沿路尋看,見到另外幾張有關茶樓的廣告,張貼的方式如出一轍。


    他把那茶樓地址記在心裏,身心瞬間輕鬆起來。暗想自己任務完成,應該可以換一份輕鬆而體麵的工作。回去的路上,拐進一家書店,買了一本書,是張恨水的新作。等他踅出書店,原想拐進路邊一家包子鋪,好好吃一屜生煎包子,卻抬眼看到走在馬路對麵的小馬。


    他歡喜的不行。想想今天並不是小馬來和他碰麵的日子。而此刻他又必須要見他。真是應了那句老話:一順百順,事事順遂。若按平日接頭的規定,他是不能隨便和小馬打招呼的。便站在街邊,笑意盈盈看著他。想若隻是偶然間遇到,他便要請這懂事的少年吃一屜生煎包子。順便把他約到自己的住處。


    小馬自然看到了他。卻不肯近前。再看這少年的神情,眼泡紅腫,神情黯然。他放慢腳步,在馬路對麵衝馬天目使著眼色,顯然是來找他接頭的。馬天目自然領會。將生煎包子打包,又多加了一屜,準備將包子送給小馬吃。


    兩人在馬路兩邊交錯前行。小馬在前,馬天目在後。前行的小馬不時扭頭看一眼落在身後的馬天目,唯恐他不明白他的意圖。直到快接近住處,小馬的腳步這才放慢下來,拐上另一條馬路。馬天目知道,那是小馬故意要兜個圈子,等他回到房間,他便能趕過來了。


    馬天目進了房門,將門虛掩。過了一會,響起敲門聲,和以前保持著一致的節奏。不等敲門聲響完,馬天目在門內答:不用敲了,門開著呢。


    小馬閃身進來。張口便批評馬天目,說必須要把門關死,必須要聽完敲門的暗語,方可開門。馬天目笑著。他今天心情好,不想和小馬鬥嘴,若換在平日,他必是要調侃小馬兩句的。他說,來來,我買了生煎包子,算是請你的客。要是你能和我坐在包子鋪裏吃一頓多好,再要上兩碗鴨血湯……馬天目一邊興高采烈說著,一邊把生煎包子塞進嘴裏,大口吞咽,嘴邊汪出一層油脂。扭頭看小馬,這才發現小馬情緒不對。他悶坐在床上。除進門說了那幾句話之外,始終一語不發。臉上是一副憂心忡忡的模樣。馬天目料定他家裏有什麽難事。小馬家在蘇北,家裏鬧了水災,母親肚子裏揣著妹妹,帶著他,來投奔在上海做苦力的父親。據說小馬的父親做過苦力,也做過小販生意。以前是邱老板手下的交通員,但兩年前病死。剩下母子三人在上海舉目無親,多虧邱老板暗中接濟。小馬小小年紀,便擔起了養家的重擔。一麵做生意,一邊為邱老板遞送情報,也算做對邱老板的一種報答。


    馬天目揩揩手,想這包子就不要吃了,讓小馬帶回家,說不定會哄小馬高興的。這樣想著,便不再理他,找出紙筆,把記在腦子裏的地址寫好,轉身交給小馬,說,回去,把這個交給邱老板。


    小馬不接。仍舊低著頭,眼淚撲嗒撲嗒落下來,恰好落在搭住膝蓋的手背上,動靜都能讓馬天木聽到。馬天木一驚,這才想到事情不會如他所想那般簡單。俯下身,雙手搭在小馬肩上,低聲問:咋啦,小馬?


    小馬仍舊不答。抬手抹著眼睛。


    馬天目伸出兩手,兜住小馬的一張圓臉,強行把他的臉扳起來,大聲說,告訴我小馬,到底咋回事!


    小馬的臉在馬天目的手掌中擠壓變形,一顆顆淚珠子窩在眼瞼下。啞著嗓子說,邱,邱老板,邱先生,他死啦——


    馬天目雙腿一軟,咕咚坐在地上。小馬起身抱住他,趴在他肩頭,壓低聲音哭起來。


    小馬說,就在前天夜裏,邱先生正在家裏睡覺。忽聽樓下有動靜。急忙起來,扒著窗簾一看,見家門口的巷子裏閃過幾條人影,有人翻過院牆,進到他家裏。邱先生衣服沒顧及穿,趕忙從窗口翻出去,爬上自家屋頂,他是想從自家屋頂翻上鄰家的屋頂,躥房越瓦,逃到附近的巷子裏去……你要知道,邱先生雖腿腳不好,卻有些身手,要是一個兩個,還不是他的對手。但他越上鄰居家的屋頂一看,見巷口蹲守著數十個人,顯然退路已被切斷。無奈,隻好隱蔽在屋頂煙囪的後麵。


    那些人也不是吃幹飯的。見邱先生丟下的衣服,一模被子,都是熱的。知道邱先生逃不多遠。便追到房頂,發現了邱先生。邱先生打倒了兩個,你想那屋頂畢竟不是平地,況且又有很多人上了屋頂,圍住了邱先生……說到這兒,小馬聲音打顫,頓了一頓說,想必邱先生是抱了必死決心的,他不管不顧,抱住一個人死死不放,兩個人壓碎屋瓦,一直滾落下房……


    就這樣摔死了?馬天目一臉黯然,揪心地問。


    沒有……小馬說,邱先生隻受了些輕傷,那個被他抱住的人,身先落地,腦袋磕在石階上,當時就死了。


    馬天目輕舒一口氣,仍是眉頭緊蹙,靜聽小馬的下文。因為小馬已給出“邱先生已死”的答案,他急需了解的,是邱老板怎麽死的?小馬這中間的停頓,倏忽給了他一種死者業已生還的僥幸。


    他們把他抓到警察局,小馬說,怎麽對待的邱先生,我就不知道了。我隻聽說邱先生應答自如,不卑不亢。他們沒有把邱先生怎樣,對邱先生還算客氣。還點了一顆煙給邱先生……邱先生就是叼著那顆煙,趁他們不備,竄上六樓陽台,翻身栽下去的。他頭朝下,腦袋都窩進脖腔裏,據說落地時,那顆煙還燃著,隻是後來被血洇濕了。


    馬天目沉默著,嗓眼幹得難受。沉默半晌,這才啞聲說,這麽看來,從被他們抓到的那一刻起,邱先生就是抱定了赴死的決心啊!


    小馬“嗯”一聲。我聽我爹說過,邱先生的那條腿,就是以前在江西幹革命時被捕,生生打殘的。他和我爹喝酒,說起過這件事。他說,空有我一身武藝,想他們三個五個,若公平交手,還難得是我的對手……這份委屈我倒受的,但被他們活活折磨的那份痛苦,我真是受不了。以後若再被他們抓到,死也要想法自己去死。免得捱不過,從嘴裏說出不該說的話。


    小馬的話,讓馬天目啞口無言。


    隻聽小馬輕聲問他:若是被他們抓到,被他們打的死不能死,活又不能活,就真的要像邱先生那樣,自己想法去死嗎?


    馬天目張著眼睛,看著眼前這被恐懼折磨的少年,他俊美麵容此刻變得扭曲。卻隻能茫然地搖了搖頭,說,我不知道,不至於非要去死吧。邱先生……他沉吟半晌,想到邱老板之所以如此決絕,大概隻是出於為了保住心中的秘密。這樣說來,他急於要找到的那個人,顯然有著舉足輕重的位置。但他又不能將這些話說給小馬聽,知道小馬隻是單純負責情報的傳遞,而對那個秘密則一無所知。對他講起,隻會害了他。想到這兒,馬天目變得有些煩躁起來。雙手按住小馬的肩頭,說,邱先生總歸不是一個怕死的人,這你應該清楚就是了。


    小馬點頭,看著馬天目在屋子裏走來走去。忽然問:邱先生死了,你是不是犯難以後要把情報傳遞給誰啊?


    馬天目頓住腳步,這才恍然想到這個非常實際的問題。是啊!雖然和需要找的人取得了聯係,但下一步該怎麽做?卻哪裏是他該知道的。他看著小馬,問:除邱老板之外,你還和別人有聯係嗎?


    小馬說,我雖知道一個,卻不知他現在住在哪裏。那人我在邱老板處見過一麵,好像他也認識我爹。等我回去和我媽問問,再慢慢給你找到。


    馬天目說,那就再好不過。隻是你要務必小心。我們下次碰頭,就不要到我這裏來了。就在前麵那家生煎包子鋪吧。(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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