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馬天目並未臨陣脫逃,返回天津。而是依照接頭人事先提供的訊息,選了一處離“聯合書局”較近的地方安頓下來。與唐賢平的偶遇,馬天目已隱隱意識到,自己所做的一切,或許已完全暴露在唐賢平的視線之下。這不是一場遊戲,而是一場殊死的鬥爭!他終於徹悟。比之以前自己想象的神秘和好玩,這場鬥爭簡直太過殘酷。


    等租下房子,安頓下來,他閉門不出,每天隔窗觀察外麵街上的動靜。等確定無人監視之後,又對周圍環境進行了一次徹底的摸察,確定沒有任何異常,便在離接頭時間還有五天時,來到“聯合書局”。他要做到萬無一失。以一名購書者的身份,每日裏在書店消磨,他要對每一個來書店的人進行一番揣摩。對書店內外進行嚴密的監測,一有異常,便不可輕舉妄動。


    據馬天目了解,“聯合書局”是上海市不多的幾家專門經銷外文書的書店。所以來此購書的顧客並不很多。店麵不大,卻存貨很多,書櫃裏排不下,有些書便磚頭樣一直碼到天花板。之所以這幾天顧客盈門,出來進去都是學生打扮的人,原來老板為了賺錢,特意進了一批華興書局出版的“左翼作家”刊物。你曉得啵,不單我們書局有賣,北新、江南、群眾這幾個書局都有得賣。一位紮辮子的店員姑娘這樣對馬天目解釋。馬天目問她:那你們老板也是“左翼”嘍?店員姑娘聽不懂“左翼”為何物。卻曉得肯定不會是人們熱捧的詞語,便媚笑著翻了馬天目一眼,說,哪裏喲,我們老板隻曉得賺銅錠。她對馬天目太過熱情,總會丟下別的顧客,湊過來與他搭訕。


    除這位令人感到不適的店員姑娘之外,書局內外還算安寧。馬天目靜等那接頭日子的到來。有時他早上去,中午隨便帶些吃食,一整天泡在書店裏。對書本的閱讀,讓他的心神漸漸安定下來。


    這天,一位銀白頭發的外國老太太走進店內,在書店裏轉了一遭。操著半生不熟的中國話和那姑娘打問。除一般的交際用語,這外國老太太顯然對漢語的掌握十分匱乏,而那姑娘對俄語的掌握也是如此。幾句對話過後,老太太一口俄語完全讓姑娘如墜雲霧。有一個買書的學生想幫忙翻譯,聽來聽去,也隻能咂舌走開。


    她想買一本《普希金詩集》。


    站在一旁看書的馬天木插嘴說。然後放下書本,徑直走過去,操著俄語問了老太太一句什麽。


    老太太回了一句。看著馬天目,眼裏露出驚喜神色。


    我還想買《葉賽寧詩集》,這裏有嗎?老太太操著俄語問。


    馬天目帶著她,穿過一排排書架,朝書店縱深走。踩上一張凳子,從堆到天花板的書堆裏找出一本書。遞給老太太。又從另外的一排書架上找出另外一本。


    你是這裏的老板嗎?老太太問。


    不是。我是這裏的顧客。馬天目一邊整理書架,一邊回答。


    你讀過普希金的詩?


    馬天目點頭。


    老太太把翻看的書頁遞過去:能不能給我讀一讀這首——我忘帶花鏡,上麵的字跡看不清楚。


    馬天目笑笑。掃了一眼,將書遞還老太太。用俄語自如地讀了起來:


    我愛過你,


    愛情,也許還沒有


    在我心中熄滅,


    但願它不要打攪你,


    我一點也不感到悲切。


    老太太臉上一副陶醉神色,眼裏泛著晶瑩光澤。說,我已好多年沒聽人讀過這首詩了。先生,你叫什麽名字?


    馬天目回答,我姓馬。


    馬先生,我住在離這裏不遠的霞飛路。如果方便,以後請到我家做客。


    雖對一切所能發生之事,都做過周密預測,但等到接頭這天到來時,馬天目仍有些心神難寧。


    說也湊巧,當時間慢慢接近上午十點,那個瘦骨嶙峋的人,或那個係暗紅色絲巾的女人還未出現時,“聯合書店”內忽然闖進幾位巡捕。瞬時讓馬天目大驚失色,以為又出了什麽紕漏,隻能等著束手就擒。好在那些巡捕闖進店來之後,並未捕人,而是將整個書店翻得甚囂塵上。


    書店經理不多時趕來。為首的巡捕陰陽怪氣對他宣布:有人舉報,北新、江南、群眾,連同你們聯合書局,銷售“左翼”作家書刊,我們奉上司之命,特將你們這幾家書店查封。


    書店老板還想抵賴,有巡捕將違禁書刊扔在他麵前。老板尷尬笑著,沒有任何話說。隻能追在巡捕屁股後麵,說,這種事他完全不知道,是他那糊塗的兒子受人指唆,還不就是為了多賺幾個錢……又問這種事該怎麽解決?總歸要高抬貴手為好。


    巡捕們一邊往外哄趕著顧客,一邊用封條封門。為首的巡捕接過書店老板遞過來的煙,看了看牌子,說,這種事嘛,你自然曉得怎麽解決嘍。


    馬天目戰戰兢兢,從書店內挪步出來,一眼便看到一條暗紅色絲巾。隻是由於門口圍觀者眾,他隻注意了那條絲巾,係絲巾的人,卻一時未在他腦子裏形成概念。也就在一瞬,那條絲巾忽然從他眼前消失。放眼望去,雖已秋涼,係這種裝飾性絲巾的婦女雖有幾個,但絲巾顏色雜七雜八,難能看到一條紅色。依據上次與他會麵的接頭人的年齡判斷,他所要找的女人應在三十多歲,對那幾個係絲巾的婦女逐一驗看,並故意舉起手裏的那本《金粉世家》,在她們眼前晃來晃去。卻發現未有任何回應,她們臉上的表情也不對路……馬天木忽然意識到什麽,快速衝出人群。依據他的推斷,如果自己是那前來接頭的人,意識到危險之後,必定會抽身而走,不會在此做更多逗留。他邁開大步,朝街的西邊追去。未有發現。又邁步向街的東麵緊追。好在那條馬路狹長,整條路上沒有一個巷口。料定那接頭人也不會瞬間在他眼前隱匿起來。


    他逆著人流前行,隻留意前麵疾行的背影。好在走不多遠,一位姑娘的背影便進入他的視線。她穿一身斜紋布長袍,腰肢纖細。兩根發辮一根耷在身前,一根垂在肩後,那根蓬鬆發辮在她肩後跳來跳去,顯出她心內的慌亂。姑娘手攏在身前,走得踉踉蹌蹌。依據她的背影判斷,這姑娘也就二十左右歲的年齡,顯然和那接頭人歲數不太相符。走著走著,姑娘偶爾回頭張望一眼,馬天目看到,一條絲巾正緊攥在她的手裏,垂下暗紅色一角。


    馬天目心神放定。放緩步子,不遠不近跟著她。或許覺得已脫離險境,那姑娘腳步也有所放緩,垂下手臂,腳步卻開始變得有些茫然起來。


    走出巷口,姑娘站在一處十字路口,眼睛不時瞄向馬天目這邊,顯然發現了身後跟蹤的人。馬天目也無心躲避,正在猶豫是不是上前同她搭話,不想那姑娘忽然轉身,朝他所在的方向徑直走來。


    他站在原地不動,將手中書本端在身前。眼睛瞄著姑娘攥在手中的暗紅色絲巾。就在錯身那一刻,兩人目光交匯。馬天目看到姑娘眼泡浮腫,發辮蓬鬆,一副憔悴模樣。而姑娘充滿敵意的眼神中,忽然有一束亮光乍現。


    但她腳步未停,仍徑直向前走。


    馬天目尾隨其後,期盼她把那條絲巾係起來。他不想錯失這樣一個機會,如果這次不能將對方身份弄個水落石出,一切努力都將前功盡棄。他疾走幾步,與姑娘並肩而行,故意用一副流氓腔搭訕道:姑娘,天氣有點涼了,圍巾不係,抓在手裏……這是何苦?


    按常理說,如果馬天目遇到的是一位普通路人,對方肯定會翻臉。即便不翻臉,也不會對他有所理睬。不想那姑娘停住腳步,雖未對馬天目做出有效應對,臉上卻浮出一抹笑來,望定馬天目說,我認識你!


    馬天目一愣。皺眉問道:你認識我?


    嗯。姑娘說,嘴裏隨即冒出幾句天津話:就在幾個月前,從南京來上海的火車上,我碰到過您,您還讓座給我。


    馬天目恍然大悟。異鄉街頭遇到故人,雖是一件樂事,卻難能使他開心,隻好用天津話回道:那你這條絲巾……


    姑娘環顧左右,示意馬天目退到身後偏僻街角。這才問:你拿在手裏的,是一本叫做《金粉世家》的書嗎?


    馬天目大喜過望,連連點頭,說,是啊是啊!一邊說,一邊把書的封麵擎給姑娘看。


    姑娘這才展開手中絲巾,端正披在肩頭。先是在胸前打一個結,然後將絲巾一角掖進衣領,又揮手一甩,將絲巾的另一角搭在身後。


    馬天目隻覺得她係絲巾的動作舒緩而優雅。而當她將一角絲巾甩向身後時,蓬鬆額發被從巷口吹來的風揚起。她靠在石庫門漆黑斑駁的牆上,紅色絲巾襯得她嬌小麵容越發甜美。不由心裏一顫,感到一種久違的感動。(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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