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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32年3月,“力行社”成立於南京。同年4月,組成由戴笠主持的“特務處”,也就是後來在文件數據中找不到出處的“軍情六處”。同樣在這一年的三月,國民政府設立軍事委員會。同年九月,在軍事委員會麾下,設立“軍統局”。此一機構,並不公開,外間很少有人知道。戴笠被任命為該局“第二處處長”。表麵看來,這兩個組織雖隸屬不同,卻開啟了由戴笠領導並創始的特務工作。形成一個在中國政壇上超越工作本位,產生過強大政治作用的“強有力”係統。


    就是在這種形勢下,曾經的機構重新整合,唐賢平被招往南京,接受戴笠的重新指派。


    如果按照唐賢平最初的意願,是想留在杭州工作的。那裏畢竟離家鄉近一些。但分派任務時,唐賢平卻要求去北平,指導那裏剛剛組建的“北平站”。提到北平,戴笠不由提示了他兩句:北平和上海的環境完全不同。是由地上轉入地下的工作,更需膽大心細,危險性也更高一些。不知你做好了充分準備沒有?


    唐賢平起立回複道:請先生放心,我已做好充分的準備!


    臨出發之前,收拾行李的唐賢平又拿起手邊的一張報紙看了看。見報紙上登載著年前“大吉”輪在長江出事的報道,並配發一張大大的照片。照片雖有些粗糲模糊,依然能看清畫麵中人物臉型的輪廓。那是記者在揚州醫院采訪幸存者時拍下的。照片一角,依稀能辨出馬天目的側影。


    唐賢平麵無表情地看著。最終一揚手,報紙飄忽落地。唐賢平拎起行李,踩踏而過,在報紙上留下一個清晰的腳印。


    1932年4月的北平,看上去似乎比唐賢平在此讀書時顯得更為陳舊。道路的寬闊隻代表了昔日帝王對遼闊疆域的自信,以及對土地大而無當的揮霍。但如今有軌電車、人力車以及胡亂穿行的路人,卻使這寬闊街市更顯雜亂。從戈壁灘上過來的駱駝商隊依舊休憩在高大的城牆之下,這裏曾是它們旅途的終點。卻並不知道,戰火即將於劫掠的方式,撕裂般朝南方延伸,那是它們永不能涉足的更為富庶之區域。這個略顯焦灼的古老都市,此刻仍處在一種緩慢的常態裏維係它的生存,陽光斜射下的城牆、牌樓、以及稀疏的樹木,在這個春日裏投下了它們淡淡的影子。


    北平站新任站長侯子川,是唐賢平接觸到的較為特殊的一個人物。他是以義務的方式加入這一組織的。根據以往的經驗來判斷,唐賢平清楚地知道,投身“特工”這一行當的人,無外乎有兩種:一是滿懷了對“革命”的熱情;這種人有著鮮明立場,身負家仇國恨的重任。而另外一種,也是其中的大多數,則會和普通大眾一樣,為謀一口飯吃。


    隨著後來不斷接觸,唐賢平也曾向侯子川提出過自己的質疑。他知道他是北平協和醫大的畢業生,在英租界領有行醫執照,是一名正式的西醫。況且家境富裕,個人行醫的收入亦頗可觀,三十多歲仍未成婚,自己單身住在西城臥佛寺一帶的個人診所內。


    麵對唐賢平善意的提問,侯子川隻是睜著他那有些稚氣的眼睛,淡淡笑著說,我很向往你們的工作啊。


    他說到了“向往”一詞。卻無外乎是一種偽裝。唐賢平知道,他並不會如此簡單。從他們第一次見麵,唐賢平便隱隱意識到,這是一個有著怪異癖好的人,並深陷其中無力自拔——而那此初見,侯子川給唐賢平留下一個極其惡略的印象,他曾一度對他的生活方式產生過懷疑。


    那是唐賢平和手下李明抵達北平的第三天,安頓下來之後,便去拜會侯子川。


    對於所有的西醫診所,唐賢平都有一個大致印象:醫者溫文爾雅,或目光犀利。身著白大褂。不變的是診所內的環境,玻璃器皿與診療器械閃著潔淨光澤,它們同那些藥片和液體一樣,給人一種神秘之感。


    但侯子川的診所內卻顯得雜亂無章。門虛掩著。唐賢平和李明推門進去,覺得它更像一個居家的客廳。沙發寬大,衣服鞋帽丟得四處都是。李明先是喊了一聲。無人回應。唐賢平見客廳右側是一個開放的小間,隱隱能看見裏麵擺放的玻璃櫃子,以及櫃子內整齊碼放的藥瓶。


    他一眼便見坐在沙發上的那個人,勾著左臂,臂肘撐在沙發扶手上,緊握的拳頭剛剛鬆開。那是為了使血管擴張的一個動作,自然是和西醫診療中的“注射”有關。讓唐賢平頗感驚訝的是,這個正在自己注射藥物的人,將頭靠在沙發背上,微閉眼睛,是一種放鬆、陶醉且略顯疲憊的狀態,總之讓人無法判斷。他剛剛將針管抽出,或許他們貿然的闖入,使他加快了注射速度。見他裸著的左臂上,針口處汪著一團細小梅花一樣的血。右手邊的茶幾上,丟著一隻針管,還有幾隻揭著瓶蓋的玻璃器皿。


    唐賢平吃驚地站在房間門口。甚而感到有些不自在,覺得窺到了別人的隱私。是侯子川醫生吧?為了掩飾自己的尷尬,他這樣輕聲問了一句。


    是我。侯子川站起來,回答的極為平淡,顯然還未從剛才的狀態中解脫出來。彎下腰,撿起瓶蓋,將敞開的瓶口蓋好。又背過身,從一隻托盤中捏起一隻藥棉,揩了一下,將挽起的衣袖放下,這才向唐賢平走來。


    他麵色蒼白,神情看上去有一絲倦怠。讓唐賢平感到驚訝的,是他的眼睛,鑲在一張黧黑膚色的麵孔上,閃著一種與他年齡不相襯的稚氣。是的,是稚氣。隻可用來形容孩童眼神的稚氣,才能描述他的眼睛。當他們握手,相互介紹,隔了一張桌子坐下來之後,唐賢平從他身上嗅到一股奇怪氣味。不是那種市麵上的嗎啡氣味,是一種霸道的死亡氣味,以及一種柔韌的清冽氣味。有一些腥臭、酸澀,還有一種微苦和甘甜。若幹天後,唐賢平從那些擺放在鐵皮櫃子的藥瓶子裏,嗅到了這種死亡與生機相互交融的氣味。


    侯子川並不是一個善於言談的人。當唐賢平同他問起另一個他急於想見的人——範義亭的情況時,他隻是淡淡說,我知道這個人,但沒有接觸過。他平時負責北平站的情報收集工作,屬於“情報組”的人。我們之間,並沒產生過橫向聯係。我剛接手這份站長的工作,一時還理不清頭緒,隻是一個頭銜而已。其他同誌都不在我的掌握之中。隻是有人告訴過我,說過幾天會派人來指導工作。我很早就盼著你能來呢。


    唐賢平說,我也是剛到。首先要把活動在北平的同誌召集起來,大家碰碰頭,相互熟悉一下。以後情報組和北平站合並。據上級得到的秘密情報,駐紮在天津的關東軍副參謀長板垣征四郎,正在執行其自行擬定的機密謀略。板垣的手法,是用大量金錢收買我方殘餘軍閥,意圖先行破壞社會秩序,然後再扶植一個聽命於日本的傀儡政權。板垣所打的如意算盤即使皆無所獲,亦可坐視我們中國人自相殘殺,釀成內亂,借以削弱我們中國的國力。上級派我來的基本任務是:除了情報搜集之外,還要想盡辦法,派我們的同誌進入圖謀不軌的叛亂組織,策動那些從事叛亂活動的人,讓他們改邪歸正,迷途知返。


    唐賢平所講這番話,侯子川似乎並沒有太大興趣。最後隻是淡淡說,何不快刀斬亂麻,殺掉那些想投靠日本人的叛亂分子算了。說完,又認真看了唐賢平一眼。


    唐賢平笑笑,說,我方才所講,隻是工作的最初步驟罷了。至於殺人,上級接下來或另有安排。


    你殺過人嗎?他欠身問唐賢平。


    唐賢平不置可否地笑笑。忽地想起在上海被手下射殺的那位少年,點點頭,說,或許算吧。


    一陣吱吱的叫聲引起唐賢平注意。循聲看去,見李明走近一個用白布罩住的東西。掀開白布,是一隻精巧的鐵籠,籠子裏截成數個隔斷,有數隻白鼠在裏麵遊竄,嚇了李明一跳。扭頭問侯子川,侯醫生,這是你養的寵物?


    侯子川不答。笑了笑,眼睛裏露出一種癡迷神色,說,別人養貓狗為寵物,我養這些老鼠,也不好說成是寵物。


    辭別侯子川出來。李明跟著唐賢平身後,嘀咕說,唐先生,這人可靠嗎?咱們剛進門的時候,他是不是在紮嗎啡?


    唐賢平搖頭,那不是嗎啡……


    那是什麽?


    那或許是比嗎啡更可怕的一種東西。唐賢平說。(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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