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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宜清對近日彭雅蘿與範義亭之間的親密,起初並沒有任何感情上的不適。她本來就對這個外表風流倜儻的學長,沒有任何感覺。他們是在一次校園內舉辦的小型畫展上認識的。對江宜清深厚的水粉畫功底,範義亭大為讚賞,並主動找到江宜清,著實誇讚了一番。一來二去,江宜清也就把他當成了朋友。但看他來找彭雅蘿時的神色,總有些不太自然。兩人湊在一起,說話神神秘秘。江宜清這才問了彭雅蘿幾句,彭雅蘿支支吾吾,不肯將實情道出。因範義亭事先對她有過交待,他托付她所辦之事,不能向任何人透露。就連宜清也不能告訴嗎?彭雅蘿問。不能!範義亭一臉嚴肅。那你是不是共產黨?彭雅蘿臉上有著無比崇敬的神色。範義亭不置可否。說,總之你不要多問,我們對付的,是日本人,以及日本人的走狗。


    這天範義亭來宿舍找江宜清。江宜清趁機問起他和彭雅蘿之間有什麽勾當,你們肯定有什麽事瞞著我。


    範義亭故作輕鬆,我們能有什麽事瞞你!我和彭雅蘿之間,一清二白,之所以和她親近,我都是按你的吩咐去做的。


    江宜清說,你可記住,不要做出任何對我朋友不利的事來。


    讓彭雅蘿去做那樣的事,一旦出了紕漏,豈止是“不利”,有可能會丟了性命。想到這裏,範義亭一臉尷尬,忽然有些懊悔起來。


    這天彭雅蘿又去了秋田街。


    雖已去過幾次,但門崗還是例行公事,讓她到傳達室去等。有人去裏麵傳話。等待的間隙裏,彭雅蘿再將庭院分布的情況看了一遍,覺得和上次畫下來的草圖沒有太大出入,放下心來。但想到此次任務又有不同,也不知道能否辦成,便又有些坐臥不安。正等得心焦,忽聽有人和她搭話,回頭一看,見是打過幾次交道的史副官。這位史副官因是東北人,便和三姨太關係走得比較近。自然也和彭雅蘿熟絡一些。史副官同彭雅蘿隨便聊了幾句學業上的事,有侍從過來,說請彭小姐進去。彭雅蘿和史副官道聲再見,隨侍從進到裏麵。


    據彭雅蘿所知,她這個遠房表姐,曾在沈陽的煙花巷裏呆過,別看她一度淪落風塵,卻精通多種樂器,歌唱得較好。與石有山邂逅,一度安慰了這個失意軍閥落魄的內心。當石有山春風得意之時,不忘舊情,將她贖身出來,納為小妾。但畢竟身份微賤,洗盡鉛華之後,在這個家庭裏,仍會受到原配和二房的歧視。


    彭雅蘿見表姐眼泡浮腫,未試粉黛,顯然昨夜哭過。想必是受了什麽委屈。不禁憂心問道:表姐,姐夫又給你氣受了?


    表姐“哼”了一聲,說,你姐夫才從來不給我氣受。


    那就是大太太二太太……


    表姐拉下臉,委屈地說,大太太瞧不起我也就罷了,那個二太太不也就是“會樂裏”出身麽,仗著水蛇腰,說一口吳儂軟語的浪話,不敢直接找我的麻煩,卻總是讓自己的下人來給我添堵。


    問及緣由,原來有人送來時令水果,被兩位大房挑了個遍之後,派下人給她送過來。她抱怨了幾句,那下人說,太太你是不懂,這南方的水果,個頭越小,味道越是不差。我家太太已讓我們嚐過了,你就放心吃好了。


    合著她們把我這北方人,當成土老帽。身份甚至不抵一個下人。


    彭雅蘿聽得暗笑。想這些女人真是多事,為了幾個水果的大小,也會弄出一場風波。看表姐的樣子,又有些可憐,知道她出身微賤,心裏卻是要強的,自然多了一份敏感。便說,你有什麽委屈,不要自己憋著,多跟姐夫訴苦好了。


    表姐親了一下懷裏的花貓,歎一聲,說,你姐夫也不快活。一天到晚,大半時間躲在屋子裏看東西,或是寫什麽東西。既然那麽忙,回家就該好好休息。可是他總是瞅著房頂出神,就是不睡覺。不知道是因為失眠,還是心裏藏著什麽事。偶爾,三更半夜跑到前麵的辦公廳裏,天亮了才回來睡一會,看上去真的好辛苦,又是為了什麽來著!他這個樣子,我那點破事,哪敢再給他添亂!


    那你就多出去走走,別老在家裏悶著。彭雅蘿說。


    唉,我就像關在籠子裏的鳥,沒有一點自由。難得出去一趟,還要偷偷摸摸,平常這裏也沒什麽好玩的。通州那邊雖有戲園子,可糟透了。多虧了你最近常過來,那老鄉史副官,也總過來陪我聊幾句,聽著咱東北話,心裏才舒服……妹妹,最近你還好吧。我托人去打聽過,但哥哥和弟弟,還是沒有半點消息。


    彭雅蘿說不出話,眼淚在眼眶裏打轉。沉吟了一下說,表姐,我有個事想托你辦,你看成嗎?


    表姐說,你講。


    我有個老家的同學,最近來了北平,沒有書讀,也找不到事做。飯都吃不上了,我真怕他像那些流亡街頭的窮學生一樣,保不準哪一會就凍死餓死。你能不能在這裏給他找個事做,工資不用談,先吃飽飯,能暫且有個安身之地就行。


    表姐說,招人嘛,最近因為風聲緊,這院子裏養了這麽一大幫子人,也夠指派的了。但因為是從東北來的,等我瞅機會,看能不能擠出個空缺,把他弄進來。


    彭雅蘿謝過。從秋田街回來。先去找範義亭。見他不在自己住處。便回學校,卻見他和江宜清兩個人呆在宿舍。


    剛剛辦妥的那件事,因不能當了江宜清的麵說,彭雅蘿便把範義亭喊出去。兩人站在校園裏,喁喁相談的情形都被江宜清隔窗看到。等彭雅蘿回來,江宜清心裏有氣,不想理她。板著麵孔坐在畫板前畫一幅素描。那素描畫上,流水石橋,桃花盛放,一幅春天的美景。憑欄處已畫出一個女孩的樣貌,依偎在一個剛剛勾勒出輪廓的人形身旁。彭雅蘿湊過去,拿筆蘸了顏料,先自把那有了男子輪廓的人形,塗描成一個女孩的樣貌。這樣,那個設定為“愛情”的主題,瞬間轉換成兩個女孩之間的友情。


    江宜清端著畫筆凝神不動,臉上的表情卻有所緩和。


    彭雅蘿說,不是有事要故意瞞你,是那種事,真的不便讓你知道。


    江宜清說,那我到底還不如一個男人。


    彭雅蘿舉起拳頭,輕輕捶在江宜清肩膀上。覺得兩人之間,確實沒什麽事非要相瞞。便悄聲將範義亭所托付之事,原原本本講了出來。但她卻加重語氣,說到事成之後,範義亭所承諾付給的那筆報酬。彭雅蘿說,你不總對我說,等有了路費,就到南方蘇區,去找你家大哥嗎?那筆報酬足夠我們倆上路的。


    江宜清看著彭雅蘿,心裏仍舊慌亂地跳個不停。呐呐道:冒險去做這件事,值得嗎?


    彭雅蘿說,值得!


    江宜清又問:你做這些事,是為了我嗎?


    彭雅蘿點頭。說,不光是為了你。為了我的家人,我也會這麽去做的。


    針對整個刺殺行動的步驟考慮,用侯子川提出的辦法來毒殺目標,想來應是一個天衣無縫的計劃了。又加之彭雅蘿的鼎力相助,整個計劃還未實施,便讓人覺得堪稱完美。幾天之後,打入石有山內部的李明單獨和唐賢平碰頭,說自己已在石有山家裏站穩腳跟,並根據事先部署,準備策動一個內應。李明說,我已和一個叫史大川的副官談過了。這位史副官黃埔五期電訊班畢業,畢業之後,一時找不到合適工作,為了混口飯吃,才投到石有山名下。空有一腔報國熱情,也算是英雄無用武之地。對石有山的所作所為,以及他待人的刻薄寡恩,早就不服氣。特別是石有山投靠日本人之後,更是覺得自己也成了民族的罪人。他曾多次和我抱怨,說自己不想幹下去了,高高大大一條漢子,做什麽養不活自己,何苦要背這賣國賊的名聲。有一次史副官當麵向石有山請長假,卻被臭罵了一頓,強製他不許離開半步。


    唐賢平說,你趁著他心情不佳的當口,加以誘導,他心理上會很容易發生動搖的……


    李明喝了口水,說,我正是這麽做的。倒也費了不少口舌。史副官這個人,總歸是一條講義氣的漢子,覺得畢竟侍奉過石有山一回,做出這等薄情寡義之事,怕遭人恥笑。我用與民除害、為國鋤奸的大義來感化他,並答應等事成之後,送他一筆路費,讓他遠走高飛,另尋報國之路,他這才應允下來。


    那準備何時動手?具體的步驟呢?唐賢平問。


    李明說,我已策動了一位姓項的廚子,事已談妥。這老項沒有什麽家國概念,隻是愛財。開口跟我要了一筆不小的報酬,說是事成之後,自己回老家開個小飯館……眼看就快端午節了,我已和他們二人商議好,等端午節這天,石有山肯定在家,和家裏人吃飯過節,這是慣例。到時趁著舉家歡宴,將毒藥下到湯鍋裏,肯定能得手。


    李明臨走前,再次叮囑了唐賢平幾句,一說是準備好付給史副官以及項廚師的報酬,放在“三益成”雜糧店,事成之後由二人去取,然後各奔東西。另外一件更為重要的事,就是把下手的“毒藥”準備好,兩天之後交給他。說到這裏,李明笑了一笑,說,沒有“東西”,一切都是空談,我總不能和石有山拔刀相見,為國盡忠吧!


    和李明分開,唐賢平給侯子川打了一個電話,電話中他對侯子川講了此次行動時間上的安排,並對侯子川說,毒藥的事,想來不成問題吧?


    話筒裏傳來侯子川的聲音,疲憊、沙啞,而又冷漠。他沒有任何表示,隻淡淡說,明天晚上,你過來取好了。


    唐賢平能想象到他為了研製藥劑,所受的辛苦。剛想叮囑幾句,電話卻被侯子川掛斷了。


    第二天傍晚,唐賢平按照李明的吩咐,將籌好的錢款放在“三益成”雜糧店內。並對掌櫃劉兆元說,隻要打著你家親戚的名號,不管是誰,都要將錢如數交給他們。劉兆元接過錢,數了一數,他數錢的神態十分陶醉。數完之後,又猶豫著什麽,彎腰在櫃子裏找東西。顯然按照規矩,應打個收條才對。唐賢平見時候不早,衝他擺手,轉身走了出來。


    掛在診所外的牌子在黃昏中已顯得模糊不清,由於屋內黑著燈,另外一塊寫有“告假歇業”的牌子更是無從看到。大門緊閉。唐賢平邁上台階,先是敲了敲門,側耳細聽,裏麵毫無動靜。心裏訝異,便用手推了一下。門原來隻是虛掩著,發出“吱嘎”響聲。借著模糊暮色,唐賢平走過客廳,徑直朝裏間走去。邊走邊咳嗽了一聲。屋內靜的可怕,隻聽到牆上的掛鍾發出滴答聲響,並間有白鼠的“吱吱”嘶叫。待唐賢平的眼睛適應了屋內的黑暗,首先看見一隻手臂,搭在沙發背上,那沙發的扶手鋪著白色椅墊,卻更加襯托了那手臂懸垂的無力感。唐賢平心裏不由一熱,知道侯子川肯定通宵達旦,為那藥劑的試驗耗盡了心血,現在熬不過,終於在這夜晚降臨之時,疲憊睡去了。他放緩腳步,慢慢走過去,將手搭在那隻伸著的手臂上,輕輕喚了一聲。


    一觸之下,不由令唐賢平大驚,隻覺得侯子川的那隻手冰涼。側身去找牆上的開關,卻怎麽也找不到,情急中像盲人一樣摸索,又不時回頭看一眼,覺得侯子川馬上會動動身子,從沙發上抻著懶腰站起來。待屋內燈光大亮,唐賢平幾乎是跪伏在侯子川身前,見他側身朝裏躺著,雙目緊閉,臉上沒一點血色,像糊了一層白紙。摸他的另外一隻手,仍是冰涼。去搭手腕上的脈搏,感覺那裏一片死寂,猶如這屋子裏的沉寂一樣。


    唐賢平不由大慟。抖手抱住侯子川已經僵硬的身體,將他放平在沙發上。自己頹然坐在一旁,捂著臉。好像那燈光深深刺激了他。待緩過勁來,唐賢平扭頭看到一旁的茶幾上,丟著兩瓶開蓋的玻璃瓶子,並兩隻針管。針管壓在一張白紙上,將紙張捏起來,見上麵清楚地寫著數字。那代表日期的數字,顯然記錄著過去兩天曾發生過的事情,而日期下麵疊加的數字,顯然是藥劑維持的時間。當從30分鍾、40分鍾、50分鍾,延續到六十分鍾之後,數字下麵一片空白。顯然侯子川將藥效發作的時間延續到一個小時之後,想有更大突破。他再次將毒藥的功效加大,靜等一個小時過後,再給自己注入解藥,卻不想,死神提早眷顧了他……唐賢平淚眼迷離,他能夠想到侯子川注射完毒藥之後,靜坐在沙發上的樣子。卻想不清當時他會想些什麽。死神隱藏在他的體內,會與他開口對談嗎?他們會談些什麽?氣氛是冷峻、幽默、還是譏諷?不管怎樣,侯子川最終還是敗下陣來,死神以不可戰勝的姿態,消滅了這個單純的對手,最後借助黑夜的掩護,悄然遁去。


    唐賢平抖著手,撿起茶幾上的瓶蓋,將白色藥瓶封好。拉滅燈,倒退著走出去。


    端午節這天,唐賢平是在一種昏然狀態中度過的。由於昨晚整夜失眠,此時頭疼欲裂。他將那瓶白色藥劑交給李明時,李明見他神情頹廢,不禁擔心地問:怎麽了?唐賢平不敢將侯子川出事的情況告訴他,隻是將投毒的步驟叮囑了一遍又一遍,說瓶子裏的藥,萬分珍貴,用完下次就再找不到了。用過之後,空瓶子切不可隨手丟掉,頂好是打碎了埋在土裏或丟進陰溝,免得留下後患……


    唐賢平將那刺殺步驟在腦子裏想了一遍又一遍,卻時時被侯子川蠟白的麵容攪亂。若按事先約定,如計劃得手,總該傳來消息。此時時間已將近正午,就連呆在秋田街上通風報信的陳國治,也一個電話沒有打來。不由得令他心神更為煩亂。一整個上午在屋子裏踱來踱去,腳下像踩著棉花。待虛脫般坐定,轉瞬間便睡了過去。


    唐賢平是被一陣急促的呼叫聲驚醒的。


    睜眼一看,見陳國治一張扁平的臉正壓在自己額頭上方。愣怔了一瞬,腦子裏一片空白。隻看清陳國治一雙白慘慘的眼睛,以及額頭上豆大的汗粒。他*一聲,晃晃身子,陳國治短促急驟的話語這才湧入他的耳廓。


    他厭惡地推開他,站起身。卻一把抓牢他的前胸,紅著眼睛問:事情怎樣了?


    出事了!


    陳國治再次重複了一遍方才說過的話。話音中夾帶一絲哭腔。


    唐賢平這才意識到自己有些失態。卻不禁身子發虛,轉身拎起茶壺,朝事先喝過的濃茶裏倒了一些熱水,手不停抖著,開水一半灑在外麵。將茶盞推給陳國治,啞著嗓子說,別慌,坐下,喝口茶,慢慢說。


    陳國治失魂落魄坐定,端起茶杯喝了一口。不知是嫌茶水太澀,還是太燙,抬手將茶水潑掉,轉身舀了一杯涼水,咕咚咕咚喝下去,這才開口說道:


    李明和那個姓項的廚師,出事了,被解送到日本憲兵隊去了。


    唐賢平不錯眼珠地盯著陳國治,好像不相信他的話。陳國治也呆呆看他,愣了一瞬,開口講起來——


    昨天上午,大概十點鍾左右,李明回到石有山住處,找到史大川,將從你處拿走的藥劑拿給他看。並喜滋滋說,有了這個東西,就不用我們兄弟去冒險了。說完,去了後院。


    待午飯過後,李明又轉回來,對史大川豎了一下大拇指,說,事都辦妥。沒想到老項平時看著草包,這件事上還挺有種!老項說,如果趁手,今天晚上就幹他一票!


    誰又料到,等到了晚上,卻出了事……陳國治說到這裏,又去外麵舀了一碗涼水,咕咚咕咚喝下去,坐下來接著說——


    石家每逢吃晚飯,因人多無法同桌,所以便擺流水席。一撥吃完,再輪換下一桌。等到所有人都吃完,才由老項伺候石有山和他的那些姨太太們吃。這時通常會鬧騰到晚上九點鍾光景了。


    而那個時候,也是李明史大川他們這些人一天事情的終了。大多再不會有事將他們傳喚。這幾個人,可以支起一張桌子,打麻將消遣。可那晚李明和石大川哪有心情打麻將!在同伴的攛掇下,正在推脫,忽聽前麵大廳傳來石有山的喊聲:霍參謀,他們都在嗎?正擺弄麻將的霍參謀連忙應聲:都在!石有山又喊:把他們都給我帶進來!


    其他人自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隻有李明和史大川心裏明白。兩人對換一下眼色,卻不容多想,便隨其他人來到廳外。抬眼一看,見大廳裏,石有山拿著手槍,手指扣在扳機上,頂住一個人的腦袋。那人打著哆嗦,看上去是跪著,其實身體委在地上,早就成了一灘爛泥。


    那人不是別人,正是廚師老項。


    石有山嘴裏大罵不休,抬腳踢翻身邊的椅子,用槍柄敲著項廚師的腦袋,嘴裏說,你給我說實話,到底誰讓你做的!所有人都在這裏,你給我指出來,要是敢說一句謊話,我立馬斃了你。


    老項額角流血,抬起渾濁的眼珠看了一眼石有山,說,石爺,我,我可真的什麽也沒做啊!


    石有山一聲冷笑:還嘴硬,轉頭對霍參謀說,去,把三姨太養的貓給我抱來。


    旋即,一隻花貓被抱進大廳。三姨太哭鬧著跟在後麵,但一看眼前陣勢,嚇得趕緊閉了嘴。


    有人將桌上湯鍋裏的食物用筷子搛了一些,放在盤子裏,遞到花貓麵前。那花貓嗅了嗅,大概是吃得過飽,竟跳到椅子上,眯著眼睛打起呼嚕。石有山無奈,又喊,去大太太房裏,把那條哈巴狗牽來。


    唐賢平聽得揪心,暗想那現場的三人,又該受著何等煎熬。本想打斷陳國治的話,見他說得口沫橫飛,也不肯住嘴,顯然是受了驚嚇,不把心裏的話倒出來,心中的恐懼便不能緩解。


    ……狗到底是貪吃的貨,全然不顧它的主人——大太太在一旁哭叫。幾口便把盤子舔個精光。石有山下令,將狗看護起來,靜觀它的反應。歇了一會,看著跪在眼前的項廚師,又瞟一眼站在廳外的四位隨從,氣不打一處來,又開始折磨老項。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想那老項,想必見吃完食物的狗安然無恙,覺得毒藥或許是假藥,竟假戲真做地叫起了“冤枉”。跪爬著抱住石友三的腿,將血赤呼啦的臉貼在地上,嘴裏連叫饒命。直到那狗忽然哀叫數聲,四肢抽搐,倒斃在地。在大太太的哭號聲中,廚師老項這才閉了嘴,如夢方醒般愣在那裏。


    石有山再次將手槍架在老項頭上,不待開口,老項已將臉扭向廳外,瞄了一眼,伸出手指。還未等他抬手指認,李明已有了動作,他的胳膊抬向身後,準備去掏別在腰上的手槍。卻因片刻的猶豫,被盯在一旁的霍參謀看在眼裏,飛起一腳,踢向李明的襠部。


    李明悶叫一聲,隨即倒地。


    史大川的臉色非常難看,多虧廊簷下的燈光昏暗,不至將自己心裏的驚恐暴露。他正在猶豫,要不要拔槍,與這些人同歸於盡時,隻聽霍參謀衝他吼了一聲:還愣著幹嘛!還不快去拿繩子。


    史大川懵懵懂懂找來繩子,見李明被兩名侍從反扭手臂,推推搡搡走向大廳。李明真不愧為一條漢子,他破口大罵,兩腳亂踢,就連站在身邊的史大川,也被他踢了數腳。


    石有山指著李明,對廚師老項說,你抬頭看看,讓你投毒的那個人,是不是他?


    老項抬起浮腫的眼睛,不敢和李明圓睜的怒目相對。


    卻比任何指認都更加奏效。石有山發出一聲冷笑,說,噢,我明白了,你不敢看他,是你覺得對不起他,是不是!我再問你一句,除了他,還有誰!


    老項癱在地,忽然扯開嗓子哭號起來。一邊哭,一邊點頭。聽了石有山的問話,又連連搖頭。


    在石有山的指令下,霍參謀讓史大川三人架起李明,他自己拖著老項,向廳外走。那短短幾步路,李明仍舊叫罵不休,用腳胡亂踢在史大川身上,又扭頭狠狠啐了幾口,好像他與史大川,有解不開的冤仇。而正是那幾腳,踢醒了史大川,讓他明白,那是李明在暗示他——不管廚師老項如何指認,都不會殃及到他,因為與老項接觸過的,始終隻有李明一人。


    陳國治講到這兒,忽然講不下去了,舔著幹裂的嘴唇,睜著淚眼看唐賢平。


    唐賢平早就受不了他冗長的講述,鼻子發酸,不禁抬手捶了一下桌麵,說,事已至此,你倒是快說,事情到底壞在哪裏呀?


    陳國治垂頭喪氣地“哼”了一聲,說,能壞在哪裏!當然隻會壞在廚師老項身上。這人看著是條漢子,卻慫包一個……那天晚上,石有山先是說吃川菜,後又改吃火鍋。或是因為菜品的變更?或是這家夥本身就是一個軟蛋,當他把下好毒藥的湯鍋端上飯桌後,心裏緊張,連托盤都端不穩,火鍋的湯水灑在外麵。石有山又是何等狡猾之人,看情形有異,當即一聲大喝,便把老項嚇得魂不附體。等石有山搛起一筷子食物,和顏悅色命令他吃下去時,這家夥當即便癱倒在地。


    唐賢平愣了一瞬,忽然又問陳國治:你講得如此詳細,難道……


    陳國治這才恍然大悟道:我方才所講,都是史大川當麵對我說的。


    你見過他?


    事發之後,他便來找我。說是來拿事先說好的路費,然後遠走高飛。


    他人在哪兒?


    現在“三益成”客棧。但我聽劉兆元說,你並沒把路費給他。我這才來找你,一是告訴你事情的結果,另外是受史大川之托,來向你討問那筆路費的。


    此時夜色沉降。一路疾走的唐賢平,雖對刺殺任務的失敗感到由衷的沮喪和焦慮,但心裏更為迫切地想見到史大川。對於那筆放在“三益成”客棧內的路費,他絞盡腦汁,也猜不透期間到底發生了什麽變故。


    步入“三益成”客棧,見劉兆元並不在櫃台應酬。二人朝史大川的房間走去。推開房門,見人去屋空。陳國治翻著眼白看唐賢平,好像自己方才所講,全是謊話。最後話也不說,頭前帶路,又返回到櫃台上。喊了幾聲,仍不見劉兆元回應,便挨著客房一間間查問起來。


    從一間挑起門簾的客房向裏看,一眼便看到了劉兆元。屋內煙霧騰騰,幾人或蹲或坐,在擲骰子推牌九。陳國治堵在門口,冷著臉不發話,劉兆元二話不說,起身下炕。出門見到唐賢平,臉上的笑容頓時僵住,埋頭朝櫃台上走。


    我帶來的那位客人呢?陳國治追在身後問。


    劉兆元頭也不回,說,走啦,早走啦。


    陳國治說,他咋就走了!


    劉兆元鑽入櫃台內,拿雞毛撣子撣著一塵不染的櫃台,說,不知道,人家說走就走。誰能攔得住。


    那筆錢到底咋回事?


    劉兆元臉白了一瞬,卻矢口否認。


    唐賢平說,我親手交給你的,你數了又數,就放在那個櫃子裏,唐賢平抬手指向櫃台內的櫃子,怎麽就不承認呢?


    劉兆元沒有辯駁,反而轉身“嘩”一下拉開櫃子,質問說,錢在哪裏?在哪裏!你自己看!


    唐賢平氣得說不出話。陳國治說,唐先生到底把錢存在這兒沒有?如果你不說實話,我把姨夫叫來,當麵對質。


    說到“姨夫”,劉兆元梗了梗脖子,忽然一拍腦門,開玩笑似的說,對了!你看我這記性,咋就把那些錢忘了?隨後攤攤手,說,剛才被你那位朋友拿走了。


    唐賢平厲聲說,你在撒謊!


    劉兆元翻了臉,說話的口氣咄咄逼人:你說我收了一筆錢,總該給你打個條子吧?空口無憑,條子呢?邊說邊向唐賢平伸手討要。


    陳國治剛想發火,被冷靜下來的唐賢平拽到門外。唐賢平說,錢我寄存在這兒是沒錯的。隻是忘了讓他打張條子。你這親戚壞了良心,說什麽都是沒有用的。


    陳國治說,這小子從小就不學好,可憐我姨夫想幫襯他的一片心,讓他來做掌櫃。他喜好賭博,想必把那些錢輸掉了,這才百般抵賴。


    唐賢平徹悟,說,史大川肯定是被他誆走的。史大川一走,他說把錢給了史大川,這樣便死無對證,落得幹淨。


    陳國治氣得跺腳,想再次進店和劉兆元理論。卻一把被唐賢平拽住。他攥緊他的手有過片刻停頓,眼睛定定望向漆黑夜空,好像想起了什麽,聲音急迫地叫道:快去,快去找範義亭,讓他通知彭小姐,迅速轉移,要快!告訴她,她,她有危險!


    陳國治離去,唐賢平站在原地愣了很久。他懊悔不已,怎麽會將如此危險的形勢,忘記通知給彭雅蘿呢!耳邊忽聽到店內傳來的電話鈴聲。鈴響數聲,無人接聽。隔窗看,見劉兆元正待在櫃台內,大概聽得心煩,站起來,將電話直接掛斷。


    唐賢平重新走入店內,找了張椅子坐下。也不和劉兆元搭話,低頭想著自己的心事。


    過了一兩分鍾,電話鈴又響。劉兆元走到電話機旁,拿起聽筒,聽了幾秒,嘴裏說了一句:不在。便果斷撂下話筒。


    劉兆元準備轉身,電話鈴聲再度響起,劉兆元一臉氣惱,抓起耳機說,你打錯了!再次把電話掛斷。


    貨棧內的電話,裝在靠櫃台的牆壁上。唐賢平和劉兆元二人,分坐櫃台兩邊。劉兆南離電話近,唐賢平要伸長手臂,才能拿到電話的耳機。無意中,唐賢平將坐著的椅子向前挪了挪,心裏已做好打算。


    果然不出所料,又過了兩三分鍾的樣子,電話鈴聲依舊響起。這是十分鍾內的第四次響鈴了。唐賢平欠身而起,一個健步,搶在劉兆元前麵,將耳機抓在手裏。聽到從耳機中傳來的聲音:喂!我沒有打錯,請你千萬不要再掛斷電話。我知道你是誰,既然你好意通知我離開,躲開一樁禍事,為何不肯聽我再多說兩句呢?


    唐賢平已猜到對方身份——必定是出走的史大川無疑。便壓低嗓音說,你說,我在聽。


    對方問:那個陳國治來過沒有?他是不是帶人來抓我了?


    唐賢平亮開嗓門,對著話筒急迫地說:史大川,老弟!陳國治剛走,我姓唐,想必李明同你提起過我。我們怎麽會做出對不起你的事呢?這裏麵一定有誤會。你快回來,我們麵談,好不好?


    或許因提到李明,電話那頭的史大川情緒頓時激動起來:你就是唐賢平嗎?好!李明瞎了眼,交上你這種不仁不義的朋友。他因你送命,我冒死來給你們報信。沒想到你們恩將仇報,把當初的承諾拋之腦後,反說我是日本人派來的奸細,你們怎麽會做出這等豬狗不如的事!


    唐賢平有口難辨,隻得在電話裏苦苦哀求:老弟,老弟,你聽我解釋,這些話從何說起,你在哪裏?如果不方便過來,我去找你,咱們把話說清楚。


    你不要再誑我,我不會上你的當了……


    話未說完,對方“哢擦”一聲掛斷電話。


    唐賢平端著聽筒,在昏暗的燈光下愣了很久。(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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