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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多年之後,當年逾古稀的江茂群坐著輪椅,呆在自家陽台上,常常會陷入對往事的片段回憶。


    他剛剛從斷續的昏睡中醒來。時間雖隻是早晨的九點多鍾,但睡眠對於腦血栓病人來說,總歸是個奇怪的東西——黑夜裏的輾轉反側,也不會換來黎明前片刻的酣睡。但吃過早飯,例行公事般的出外散步回來,瞌睡總會不請自來——卻不能躺在床上,鄭重其事地恭迎它的到來。電視機開著,他是坐在輪椅上看電視時,酣然入睡的。客廳儲物櫃裏碼放著好些電視劇卡帶。它們在江茂群打發時間的反複觀看中,已然成了他一個人的經典。每當有“紅色劇情”的新的電視劇出現,便會成為江茂群的節日。他會早早等在電視機旁,一集不落地看下去。當整部電視劇第一時間播完,他那懂事的女兒,稍後會給他買來全套的卡帶。這是視力已不便閱讀的江茂群,晚年生活中感到最幸福的一件事。


    那個麵色紅潤的紅軍指揮員,率領部隊爬過雪山,又在茫茫草地間跋涉……以前他身體好時,每當和老戰友聚會,偶爾也會聊聊這些電視劇的內容。總有人對電視劇裏的道具、場景、以及演員的狀態做出抨擊。他們總該是最有發言權的。因為電視劇中所演繹的,正是當年他們所經曆的生活。坐在一旁的江茂群微笑傾聽,他沉穩的性格使他很少在不具備權威的情況下,發表任何有失偏頗的看法——而事實上,在這個軍區大院的幹休所裏,隨著幾位年老的將軍先後離世,他已成了資格最老的一位。但遺憾的是,那場被後人稱為史詩般壯闊的長征,被外國人稱為“偉人之於中國,猶如摩西率領以色列民眾走出埃及”的長征,他的確未曾經曆過。


    ——這對於一生戎馬的江茂群來說,不諱是一個天大的遺憾。隨著年齡的老邁,隨著情緒的愈發不能控製,這種遺憾變得尤為強烈。甚而會成為引發江茂群時常哭泣的一個理由。而事實上,哭泣隻是他喪失諸多記憶之後,情緒低落的一種演化,是很多腦血栓病人的一種生活常態。


    電視插播廣告的間歇,江茂群將輪椅搖到陽台上。置身在巨大的落地窗前。溫煦的,共和國的陽光照在他的身上,照在樓下彎腰侍弄花草的老伴身上,照在那些春日裏競放的紅色、黃色的花朵上。老伴花白的頭發也成了“花朵”的一種——以前他總是這樣調侃般讚美著她。往事於猝不及防的形態翩然而至。他倏忽想起1932年所經曆的那一段旅程,想起自己的父母,以及家族中的每一位成員。記憶如此清晰,又如此洶湧,猶如一條長長的浩蕩河流,將置身於1995年老邁的江茂群吞噬……他感到了孤獨,由衷的孤獨。保姆或許出去買菜了。他現在特別想和老伴說話。他想喊她上來,隔著玻璃,他喊了她幾聲。但她不為所動。即便在屋裏,她也時常會聽不到他的喊話。她耳聾啦——他時常這樣喃喃自語。


    老邁的江茂群頭抵著窗玻璃,忽然間淚流滿麵。像個無力的,因無法向人傾訴,而傷心欲絕的孩子。


    潮水退去之後,江茂群回憶不起他在1932年的上旬,是如何離開寧都駐地的。就連派他去尋找那份“秘密文件”的任務,他都講不清來龍去脈。他依稀記得,在那之前,他輾轉收到過一封姐夫陳烈寄來的信。他將信中透露的信息,早已報告給了自己的上級。隨著第四次反圍剿的開始,他率領著他的營隊,每天在贛南的大山裏奔波突襲,也就把那件事給忘了個精光。直到有天晚上,一個叫曾希盛的人找到他,他們此前見過幾次,卻沒打過什麽交道。這位情報局長抽著嗆人的旱煙,坐在對麵,再次向他問詢了一遍書信中所顯示的信息,刻板臉上的表情顯得尤為嚴肅。他陳述了一遍這些文件對整個紅軍部隊的重要性之後,對江茂群說,你馬上去上海,必須將它們找到,再想辦法送回部隊。這些文件,或許對我們紅軍的命運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


    江茂群很痛快地答應了他。他是一個有思想的革命者。服從是他的天職。況且他心裏清楚,和這些秘密文件比起來,與敵人的正麵交鋒,隻不過是形式上的一種“痛快”而已。


    那時他並未感到遺憾。也無從感到遺憾——當漫長的戰爭結束,遺憾也未曾進駐過他的內心。隻當他坐在戰後寬敞的辦公室裏,從報紙以及各種資料中,讀到對1932年6月至1934年8月間發生的各種事件的詳實記載,這才知道,在那短短的時間之內,竟發生了如此之多的驚心動魄的事件啊。(有些事他曾聽親曆者親口講過,而有些則聞所未聞)在當時,他並不知道,1932年10月,也就是他剛剛離開部隊不久,那個被後世稱為“偉人”的人,在一次會議上,被解除了紅一方麵軍總政治委員一職,並責令他離開前線,完全剝奪了他對紅軍的戰爭指揮權;而在其後的幾天,紅四方麵軍兩萬多名將士踏上了西征之程,開始了他們漫無目的的逃亡;而湘鄂西蘇區紅三軍的處境更為艱難,“肅反”大幕已拉開,敘述者頻繁使用“血雨腥風”“教訓慘痛”等等字眼,來形容他們當時的處境。


    每當讀著這些資料,江茂群有時會感到一絲由衷的慶幸,有時也會感到幾分如常的惋惜。他比對著自己從江西輾轉上海,又從上海回到天津的時間,這才清楚地知道:這段時間發生的事,對那場載入史冊的“革命”,有著多麽深遠的影響啊!


    隨後,“長征”開始了。那場更大規模的“逃亡”開始了。


    他與“長征”漸行漸遠的旅途也自此開始。他常把自己其後的那段經曆,比作他革命生涯中的“長征”。雖波瀾不驚,卻極其浩蕩。那也是他與家人最後一次團聚的機會,難得的就像一次圓滿的道別。直到現在,在他淚水長流的回憶中,他才清楚的記起,就是那一次的回去,他悉數見到了自己所有的親人。而在其後的日子裏,家庭中的許多成員,都像匯入長河的水流,自此流瀉千裏,變得杳無蹤跡。


    江茂群找到大姐江汰清時,已按曾希盛告知給他的聯絡方式,先行和上海地下黨組織取得了聯係。


    但江汰清提供給他的有關“文件”的消息,卻不容樂觀。那些文件始終由江汰清保管。她把它們寄存在獄中結識的那位朋友家裏。朋友的姑父算是上海的一位大人物。位於順昌裏的整條弄堂,20多棟樓房都是他的房產。在順昌裏七號,一座帶有花園天井的樓房內,一間單獨房間的鑰匙由江汰清掌握。她隨時可以去那裏。那些封存在地板下的文件,像是她的一個秘密情人。但不幸的是,半個月前,出租給電影廠存放膠片的門臉房莫名起火,殃及燒毀了樓房一角。當江汰清聞知此信,將幾箱文件搶救出來時,其中一箱文件,已燒殘了大半。


    更為重要的是,江茂群帶來的所需文件清單中,缺少一份重要文件的原件。這份原件應在半年前,由馬天目和江韻清寄存在另外一個地方。江汰清雖知此事。但如何拿到文件,卻毫無辦法。


    但江汰清的神情看上去並不顯得多麽焦慮。


    我剛剛收到家裏的來信。他們結婚了。你不知道,他們是多麽迫切地想要找到組織啊!你到天津去找他們吧,順便看看爸媽……如果他們知道你能幫他們聯係上組織,會非常開心的。


    江汰清這樣對她的弟弟說。


    對於找尋“組織”的迫切需要,其實並非要等到江茂群歸來時才能得以解決。此時呆在天津的馬天目,已和吳忠信取得了聯係。當說起他為何不肯與馬天目相認時,吳忠信臉上露出難堪的表情。我不是記不得你了!吳忠信說,但你身在上海,沒有得到組織上的任何通知,忽然出現,我自然不敢輕易相信。更何況我已轉做其他工作,不負責情報聯絡這一塊。你還記得嗎?說到這兒,吳忠信笑了笑,你自報家門時,說自己是馬天目,而我記得的是你“馬端方”這個名字,自然更不敢相信。


    馬天目笑著說,你說的也是。我不怪你。但在“國民飯店”門口,我怕你再不相認,情況緊急,隻能扮作一個痞子,找茬和你吵架。想起來真是慚愧。


    吳忠信說,多虧你出手搭救,不然,我也就身處危險了。


    馬天目說,還好!大家隻是虛驚一場,幸虧老天有眼,吉鴻昌先生隻是受了點輕傷。


    說起吉鴻昌的受傷,馬天目隻是從報上看到一些消息。至於未有罹難的真正原因,卻還需吳忠信娓娓道來。吳忠信說,為掩人耳目,吉鴻昌先生在等我前去時,特意支了那張麻將桌子。也就是那張麻將桌子,才讓他逃過一劫。據事後分析,那個帶孩子敲門的女人,肯定是刺殺者派去的特務。隻是等她離開之後,天作巧合,恰好輪到麻將換莊,又兼酒店內很熱,幾個人都脫了外套。吉先生和換到他位子上的人穿了一模一樣的內衣。等殺手闖進來,錯把那人當成吉先生。一通亂射,吉先生隻受了些輕傷,可惜了他手下那位副官,年紀輕輕,無辜喪命。吉先生雖說逃過此劫,但現在已由巡捕房引渡到天津警察局,前景也頗為堪憂。


    馬天目隨之歎了口氣。 岔開話題,說起那些文件的歸屬問題。


    吳忠信說,雖然吉先生身處危險,策劃冀南暴動的事也前景渺茫,但組織上還是讓我專門做他那些舊屬的工作。至於那些文件,我會向上級匯報,由他們派人同你聯係,再另尋處置。


    辭別吳忠信。馬天目憂心忡忡趕到江家,來找回了娘家的江韻清匯報此事。


    他把同吳忠信會麵的情況,對江韻清簡單講了講。末了壓低聲音,問江韻清:


    要不要把宜清卷入刺殺吉鴻昌的事,報告給組織?


    江韻清朝屋外看了看,起身掩了門。小聲說,宜清也是在不知情的情況下卷入的。她從報上看到消息之後,心裏愧疚得要死。躺在床上,已經一天沒吃東西了。


    馬天目說,如果告訴,肯定會給宜清帶來危險,咱們的同誌暫且不提,單單吉鴻昌那些舊部下,一旦得知,肯定也不會放過她。


    江韻清倒吸了口涼氣。


    馬天目搖頭,斷然下結論說,還是不能告訴,這件事誰也不能知道。說起這件事,其實我也有責任。我在事先知道的情況下,卻沒有勸阻宜清……


    江韻清點頭。臉上又露出一副欣喜神色,說,好了,我們還是別說這些煩心事了。告訴你一個好消息吧。大哥馬上就要回家了。家裏剛剛接到電話,說他已到天津。忙完手頭事,明天晚上就能回來。等他回來,宜清的事,還是請他拿個主意。


    自1927年離家,參加北伐戰爭之後,這是江茂群的第一次歸來。說長不長,說短不短的五年過去,給江茂群的最深感觸是,父母老了,妹妹們都長大了。特別是三妹宜清和四妹竺清,以前在家裏,她們兩個是最纏人的。四妹竺清常會坐到他腿上來。而現在,這個落落大方的高中生,說話時雖把臂肘搭在他的肩上,親昵中卻又多了一份矜持。而三妹宜清,始終有些鬱鬱寡歡的樣子。在當晚舉行的家宴中,她始終未發一言,未等飯畢,便推脫自己身體不適,回房休息去了。


    家宴結束,江茂群陪父母說話。父親問他:這次回來,是不是過幾天又要走?江茂群痛快答道:這次回來,暫時就不走了。母親驚喜地問:真的?江茂群說,真的!說著,抬手從母親肩頭捏下一根白發。又說了一會話,江茂群說要找馬天目江韻清有事商量。看著兒子的背影,父親不知是憂慮還是欣慰地說道:看來,韻清這孩子,也和他哥做著同樣的事呐。


    江茂群到達天津,先行和河北省委的同誌取得了聯係。對接下來的工作安排,他雖有抵觸,但考慮到實際情況,還是沒有提出反對意見。省委同誌給他的建議是:考慮到當下情況,又兼路途遙遠,江茂群即便趕回江西,也追不上部隊。隻能暫時留在天津做地方工作。交接文件的任務,仍派馬天目同誌返回上海。而實際上,也隻能這麽做。


    江韻清問:那我呢?


    江茂群微笑著說,考慮到你們新婚不久,你當然要陪他去了。


    江韻清羞紅了臉。


    接下來又說到發生在三妹江宜清身上的事。


    江茂群提議說,考慮到三妹的安全,不如讓她陪你們一塊去上海。既能陪大姐一段時間,也能讓她恢複一下情緒,忘掉發生過的這一切。你找機會,和她談談。不知她是否願去?


    江宜清當然願去上海。她急於想離開這個地方,借以擺脫範義亭對自己的糾纏。當她從報上讀到有關刺殺的消息,同時也讀到社會各界對這種卑劣行徑的譴責。震驚的同時,又感到無地自容。她把範義亭認定為一個騙子。他是一個騙子,不但騙了彭雅蘿,繼而又騙了自己。她主動去找範義亭談過一次,借以發泄自己心中的憤怒。但麵對她的指責,範義亭滿嘴狡辯,嘴裏呐呐道:我當初,勸過你不要去的啊……江宜清揮手抽了他一記耳光,你隻說是和日本人有關係的人,而沒有說是“吉鴻昌”……範義亭啞口無言。因為當任務下達時,他隻清楚“吉鴻昌”這個名字,而對這個人的背景,卻沒有過多的了解。至於江宜清本人,恐怕對“吉鴻昌”這個名字,也不會了解的更多。


    那之後,江宜清對範義亭避而不見。他打電話找她,被她冷冷告知:從今以後,我們各走各路,互不相擾。


    這天是江宜清離家,準備前往上海的日子。昨天晚上便和姐姐姐夫約好,大家各自從家中動身,到火車站聚合。


    江宜清和父母別過,出得門來,搭一輛黃包車,來到天津北站。站前廣場橫一道柵欄,警察在檢查證件,致使廣場前滯留了大批等待通行的旅客。江宜清抬頭四顧,尋找著江韻清和馬天目。忽然從身後閃出一個人來,拉了她一下。定睛一看,是範義亭。


    你要去哪兒?範義亭問。


    他麵色浮腫,一副頹唐神色。自“刺殺行動”塵埃落定,最初的欣喜換來最後的失望,唐賢平接到一道秘密調令,被召回南京去了。臨走前對前程充滿了無盡憂慮。兩次刺殺任務的失敗,讓這個躊躇滿誌的人,身心遭受重挫。他對範義亭說,你先待在天津待命,我若還有重新被賞識的機會,定會約你重整旗鼓,繼續履行我們的使命。唐賢平走後,範義亭整天無所事事,除睡足懶覺之外,每天去江宜清家附近溜達。希望有機會碰到她,和她盡釋前嫌。


    江宜清不理她。甩開他的手,朝人群中擠。但因人群洶湧,又被篩了出來。


    範義亭從後麵拽著江宜清手裏的箱子,似乎是想幫她一把,嘴裏說,你不能走……


    你有權控製我嗎?江宜清扭頭,冷冷說到。


    我不想讓你離開我。


    江宜清冷笑一聲:不離開你,難道讓你繼續害我?更何況,我們二人之間,什麽也沒有發生過。


    範義亭無言以對。再次哀求般說道:告訴我,你要去哪兒?


    沒有這個必要。江宜清冷冷答到。遠遠看見廣場內左顧右盼的江韻清和馬天目,再次抽身向人群中擠去。範義亭緊抓著藤箱的把手不放。江宜清回頭說,你再不放開,我就要喊人了。


    範義亭隻好鬆手。目送江宜清離去。


    呆了好一會,他忽然穿過卡口。朝檢票大廳走去。等他打聽清楚火車的車次,躊躇著趕到月台上,想再看江宜清一眼時,火車已拉響汽笛,緩緩駛出站台。(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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