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韻清:


    我回了一趟天津。又一次回到生養我們的城市。辦妥該辦的事,已是黎明破曉時分。天亮後我便踏上了返程的路途。我在天津逗留的時間,隻不過半天零一個整夜,腳步匆匆就像一位過客。我們雙方的父母,自然沒有機會去探望了。


    我急著回到隊伍上去,不光是放心不下那裏的工作,更擔心如果接到西撤命令,部隊將會麵臨怎樣的處境。我要和我的同誌們在一起,迎接各種困難和挑戰。但令我感到奇怪的是,從踏上返程路途的那刻,我便感到了時間的急迫——這雖是自然,但沒有人知道,這種急迫來自於你——我覺得是在追隨著你的步調,若遲了半步,便會錯失與你重逢的機會。


    我在唐山下了火車。坐一輛馬車趕到玉田,恰遇四縱隊政治部副主任蘇林。蘇林告訴他,抗聯大部隊已往北開拔。他們接到上級發來的電報,電報上說,如實在不能堅持,可退回平西。同時部隊也接到有關方麵傳來的情報,說敵人已分成七路,對冀東開始了大範圍圍剿……他之所以留下來,是四縱隊從每個大隊臨時抽調一個連隊,組成三個支隊,由他負責領導,以後將堅持戰鬥在冀東山地。他問我:你是留在我這兒,還是準備回到抗聯部隊去?我自然要回到原來的部隊。那你這樣走路,怎麽會趕得上他們?他這樣笑著問我。接下來又說,我送你匹馬算了。再給你派兩名戰士,他們帶你抄近路走。你們現在出發,天黑之前,或許能追得上他們。


    韻清,那是我第一次騎馬。初始雖有“馬作的盧飛快,弓如霹靂弦驚”的快感,卻漸漸感到那鞍韉猶如刀背,一下一下削著我的屁股。我被前後兩名騎馬的戰士夾在中間,屁股疼得實在難受,也無法讓坐騎停下來休息。當馬匹載我進入山地,騎行速度雖有減緩,我卻失去下馬的能力,感覺身體被固定在馬背上。夾緊馬肚的兩腿,以及緊攥馬韁的兩隻手,都如鑲了鐵條,完全不能伸張。但慶幸的是,我們終於渡過了灤河,據迎麵碰到的士兵說,抗聯部隊就在河的對岸……


    暮色低垂之時,依稀能看到從河流淺灘處涉水過來的士兵。混沌河水泛著鐵器淬燒後幽暗的冷光,將他們的身影鍍成赭紅,像一塊塊在河流中浮動的石頭。馬天目下得馬來,癱坐在河坡上。他不解地看著自河灘上弓腰爬上來的人們。從他們的衣著判斷,這些人的身份雖和當地農民無異。但在這住戶散落的山區地帶,這樣一大批人糾集在一起,有人手裏攥著槍,顯然是抗聯士兵。他想開口問問,但那些人顯然在躲避著他,看他一眼,便將目光倉皇避開。而另有一些人,根本不把他放在眼裏,一邊擰著濕衣服,一邊光著屁股大搖大擺從身邊走過。


    直到一個身背大刀的少年經過,馬天目這才見到一張熟識的麵孔。少年也認出了他,站住了。不待馬天目發話,那少年便開口問:馬政委,真要跟我叔叔他們回家,還能殺得了鬼子嗎?


    馬天目瞬間明白這些人的去路,不禁心有戚戚,毅然說道:不能!


    那他們說,鬼子殺過來,我奶和我妹妹沒人保護,我們去平西殺鬼子,又有什麽用!


    暮色沉降。少年焦慮而茫然的麵孔變得模糊不清。隻看得清係在刀環上的紅綢,在他背後颯颯飄動。馬天目*般說道:孩子,你不能回去。你離開部隊,隻能看著奶奶和妹妹被鬼子欺負,你非但殺不了他們,反而會被鬼子殺掉。說到這裏,馬天目掙著身子,站起來,衝走上河坡的人群高喊:老鄉們,如果你們有保家的心願,就不要離開部隊。即便你們回去,呆在家人身邊,以你們個人的力量,也保護不了他們的。隻有我們大家在一起,才有力量消滅鬼子。我們去平西,是為了積蓄力量,等來年春天,我們還是會殺回冀東的。


    有人站住了。有人停頓了一下腳步,仍舊朝河坡上走,身影很快消失在河坡後麵。那背刀少年和馬天目站在一起,每從他麵前經過一個熟識的人,他便按輩分招呼他們,近乎哀求般讓他們別走。從河坡下走上來的人越聚越多,漸漸在他們周圍聚起一支隊伍。


    馬天目問少年:劉司令的隊伍現在哪裏?


    少年指一指河的對岸,說,他們走不多遠,天快黑了,他們會停下來宿營的。我們涉過河去,便能追上他們。


    下半夜,夜露凝重,篝火像山區夜色裏隱秘的花朵。正是這些篝火,引領了他們的道路。戰士們橫七豎八圍篝火而睡,依稀能看清他們睡相猙獰的臉。等找到劉誌遠時,劉誌遠還坐在篝火邊沒有休息。他將一隻水壺遞給他。馬天目饑渴難耐,仰脖喝了一口。不想卻幹咳一聲,全都吐了出來。吐在旁邊的篝火上,使那火苗忽地竄了幾竄。馬天目說,都這個時候了,你還有心思喝酒!劉誌遠收住促狹的笑,說,那麽好的東西,都被你糟蹋了……接著歎口氣,說,夜裏冷,心裏煩,喝兩口酒,解乏啊。


    他們簡單聊了聊隊伍上的情況。說到戰士們對撤往平西是否有意見時,劉誌遠說,意見肯定是有的,但大家都憋著一股勁,盼著來年春天,再打回冀東呢!馬天目朝夜色裏張望,暗自歎了口氣。他仍舊對部隊西撤充滿疑慮,但事已至此,也毫無辦法。有四縱隊的消息嗎?他問。四縱隊已渡過白河了。劉誌遠說,上午有人送信過來,說通往白河的這一路上,已出現小股敵人來騷擾我們。讓我們務必小心,加快行軍速度。馬天目聽了一驚,說,如果真是這樣的話,還會有大批的敵人出現,在路上攔截我們。從明天開始,我們應改在夜裏行軍,白天找地方隱蔽起來休息。劉誌遠說,今天很晚了,看明天的情況再定吧。


    黎明時分起了淡淡的霧。從山上望下去,見隊伍猶如排開的長龍,在霧中若隱若現。這是一隻穿了雜色衣服的隊伍,愣眼瞅去,給人一種奇怪感覺。他們不像打仗的士兵,倒像出來趕街的農民。三五成群,邊走邊聊。數量之眾,實在令人驚訝。有人肩上扛著土槍,有人手裏拎著大刀片和紅纓槍,隻有三分之一的人,穿著土灰色軍裝,腰裏斜挎子彈袋,裝備和姿態才像正規的戰士。他們或許經曆過戰鬥的殘酷,所以不苟言笑,沉默前行。卻像水滴一樣,被淹沒在這駁雜隊伍的洪流中。


    馬天目站在一處石崖上,滿目憂戚地朝這支隊伍望著。他的行裝看上去十分簡單。身穿一件土灰色軍裝,腿紮繃帶,腰裏挎一把駁殼槍。當初去天津之前,留在隊伍裏的衣服毛毯都被大家分掉了,就連劉誌遠都以為他會趕不上隊伍。除身上這套裝備,他僅剩了一套襯衣襯褲,披在肩上的這件暗綠色雨衣,是劉誌遠送他的,是以前暴動時繳獲的日本人的戰利品。除此之外,再無長物。那匹別人贈送的栗色戰馬也算他的物品,但它那麽瘦,應該是一匹老馬了。牽馬少年是應了劉誌遠的吩咐,做了他的警衛員。此刻,馬牽在少年手中,靜靜站在他的身後。馬天目跳下石崖,朝山下的隊伍裏匯集。他看一眼走在身邊的少年,忽然對他有了一種莫名的親近。


    你有槍了?他問。


    少年欣喜地掂了掂手裏的步槍,說,嗯。是劉司令員送我的,說要保護你的安全。


    你打過槍?


    沒打過。但我很快會學會的。


    那把大刀還留著啊?


    舍不得丟。少年有些羞澀。其實這是我家裏的一把鍘刀,讓鐵匠改製的。


    你叫什麽名字?


    我叫鐵蛋,姓李,他們都叫我小李。


    哦,小李……他*一聲。走路的姿勢有些奇怪。


    馬政委,你怎麽不騎馬呢?


    他發出一聲苦笑。昨天半日的顛簸已散了他的骨架,他寧願走,此刻也不願騎馬。他說,如果你累,就把槍和行李都放在馬背上吧。


    馬是讓你來騎的。況且我不累。你身上的那把駁殼槍如果嫌重,我可以幫你拿一下。


    他擺手製止了他。全然不顧少年對“槍”的興趣,晃悠悠在前麵走。有人不時趕到他們前麵。又有人不時停下來,和他打著招呼。


    山區的氣候有些莫測。時令雖已至十月,但走到中午時分,還是有些酷熱難耐。部隊在走出遵化山界時,遭到小股敵人襲擊。槍聲從身後響起,雖不密集,卻在空寂山穀間發出異樣回聲。很多人蹲在一條溪邊飲水,聽到槍聲,不禁慌亂起來。劉誌遠派人,趕到隊伍後麵去查問情況,回來時稟報說,敵人埋伏在一座山頭,人數應該不多,要不要派人去消滅他們?馬天目問道:被截在後麵的部隊人數還有多少?有人稟報說,應該不多。所幸傷亡也不算嚴重,隻有幾個人負傷。他阻止了劉誌遠的衝動,而是勸他下命令說,應該讓隊伍加快行軍速度。那趕不過來的弟兄怎麽辦?劉誌遠這樣問。他無從回答。卻清楚地意識道:槍聲會引來更多的敵人。這樣一支在狹長地帶緩慢行軍的隊伍,無異於一隻笨重爬蟲,從後麵追上來的,以及在前麵堵截躲在暗處的敵人,誰都會抽冷子咬上你一口,將這支龐大隊伍撕咬得七零八落。那些被阻截下來的士兵,猶如爬蟲的手臂和腿腳,手臂腿腳斷了也要跑啊!如果顧忌太多,整支隊伍隻會麵臨被蠶食的危險。


    一切都如馬天目所預料的那樣。隨著行軍的逐漸深入,沿路所受的襲擊幾乎令人無暇顧及。他不敢想象在潮河,以及平綏鐵路這些重要的關隘,敵人若設下埋伏,這支笨重隊伍將會麵臨怎樣的滅頂之災。


    第二天的行程還算平靜,隻不過很多人腳底都打了血泡。翻越薊縣狗背嶺長城時,零星槍聲再度響起,陡峭山路幾乎讓平原上過來的士兵們難以應對,更何況還有這圍追堵截的敵人。有人失足從山崖下跌落,莫名丟了性命。那匹栗色戰馬也受到驚嚇,險些衝下懸崖。所幸的是馬天目當時並未騎在馬上,他正拽著馬尾巴向山上攀爬,眼睜睜看著鞍韉掉落馬背,垂直向山崖下滾落,後背驚出一身冷汗。


    自冀東山地通往興隆縣界的那一路上,部隊不得不改在夜晚行軍。黑漆漆山路上,依稀可見槍刺青白的反光。雜遝腳步聲常常將棲在樹頂的鳥雀驚飛起來,於孤寂山林間發出淒絕的啼叫。此時的夜行者們饑腸轆轆,有時便會忘記白天所經曆的恐懼,為一口吃食也不惜丟了性命。卻隻能行至午夜,方能接到進村休息的命令。在冀東所屬的那一帶山區裏,山民們說話的口音還保持著與平原的近似,有時還會認出一個遠房親戚來。一整個村子的煙囪總會在夜半冒起炊煙,招待這些行路者們填飽肚子。再找避風的地方囫圇睡上一覺。隻是睡得正酣,便會被粗暴地喊醒。隊伍要在天將亮前離開村子,躲進山林隱蔽。


    這樣一路下來,雖安全了許多,但行軍速度卻變得異常緩慢。上萬人的隊伍已被切割得零零散散,有時幾天也聯絡不上。傳令兵冒著危險,在陌生山地間來回穿梭。有時他們身邊會出現幾張陌生麵孔,那是與前方失散的士兵,或是從後方單獨突圍出來的士兵。他們衣衫襤褸,驚惶的眼神像遭到追殺的麋鹿。更多壞消息從他們的嘴裏說出來,無不給人一種不祥的預感——抗聯三路副司令陳宇寰陣亡,他率領的三個總隊瓦解潰散;洪麟閣率領的抗聯隊伍在馬伸橋北遭到敵人截擊,副司令員洪麟閣身中數彈,餘部由李楚離、楊效昭帶隊繼續西撤,但大部分士兵或突圍時遭到剿殺,或在走投無路的情況下,於回家的路途中被俘虜;昌黎支隊在西撤途中,行至遵化宮裏村一帶宿營,日偽軍步騎兵將村子包圍,一個營的人全部殉難……這算是打仗嗎?就像挨宰的兔子。我的那些弟兄們死得好慘!這些人說到最後,往往會痛哭失聲。怎麽辦?現在有家回不去,往前走又不知道會不會白白送死!他們睜著通紅的眼睛,將痙攣的手抱在懷裏,發出這樣的詰問。被問話者往往不知怎麽回答,隻能徒勞地安慰他們幾句。


    行至興隆山地,敵人伏擊的次數雖有減弱,部隊卻陷入另一種困境。每當進入一個山村,但見滿村空寂,牲畜皆都不見。石砌的牆壁上生著衰敗茅草,每當打開一戶人家的門扉,見院落裏布滿塵埃,印著人和鼠類的腳印。有家在附近的士兵說,興隆歸熱河省管轄,熱河是滿洲國的屬地,日本人清剿甚嚴。有些老鄉,為了躲避日本人的騷擾,早就逃到臨縣的山區裏去了。或投奔親戚,或像野人一樣在山林中生活。但看村外梯形田地,又沒有半點荒蕪的樣子。士兵說,那些老鄉肯定經常回來。山區的人,惜命一樣憐惜著田地,春天悄悄播下種子,中間再偷偷回來,嗬護莊稼;舍不得自己的家,有時夜裏也會跑回來,將那破爛房舍打理一番。如今秋收已過,打下來的糧食肯定埋在某個地方。


    依據這士兵的提議,每當部隊進入一座山村,士兵們便像田鼠一樣,去附近的山林中搜尋。有時在一座隱蔽的山洞內,或是有人為痕跡的土層下,猜謎一樣找到一些未經處理的糧食,一些玉米棒子、穀物、或是土豆……他們欣喜若狂地將他們挖出來,過了秤,或是估算著斤兩,寫清這些糧食的出處,留下錢票,放在村公所內。但這種幸運並未持續多久,在途徑興隆山地的那一帶,越往縱深裏走,越少見人煙,挨餓是常有的事。隻能饑寒交迫地捱過黑夜,天亮後進山,找些野果充饑。


    即將走出興隆山地,潮河渡口遙遙在望。部隊卻遭到一次慘痛伏擊。劉誌遠派三大隊大隊長曹致福率三百人去應敵。敵人異常狡猾,他們不與迎麵而來的抗聯部隊做正麵交鋒,卻螞蟥一樣,死守住出山的關隘,咬住主力部隊不放。整支隊伍都處在慌亂與被動中。半個時辰不到,部隊被切割得支離破碎。所有人不得不放棄逃生念頭,拿起槍和躲在暗處的敵人作戰。有一人負傷倒下,便有眾多的族親去拯救他,即便一具屍體,他們也舍不得丟棄。這不可取的宗族間的觀念,瘟疫一樣傳染了大多數人,使得整支隊伍毫無戰鬥與防禦能力。直到夜色降臨,周圍出山的埡口才恢複了平靜。通往潮河渡口的開闊地帶湧滿了士氣低沉的人們。他們圍著身負重傷的親人一籌莫展,甚而發出難以抑製的哭聲。


    馬天目一瘸一拐在灘地上跋涉,茅草漫過膝蓋,使他的步履更為艱難。他崴傷了腳踝,暫時與劉誌遠失散。他急需找到他,以便商量部隊盡快渡過潮河的方案。夜色淒迷中雖看不清周圍士兵臉上的表情,但他們的哭泣與咒罵聲卻深深感染著他。一路的所見使他心情越發沉重。等找到劉誌遠,見他正在為一件惱火的事情大發雷霆。


    有人要逃走嗎?


    是的。那個追隨在劉誌遠左右的參謀長伏在他耳邊說。想逃走的都是你帶出來的人。


    做逃兵,真丟我的臉!把人給我帶過來。


    有數人五花大綁,被推到劉誌遠麵前。他們身後簇擁著更多的人。有人齊刷刷跪下,茅草高過他們頭頂,他們像是要隱伏於茅草之中,借以掩飾自己的羞愧。但不屈的聲音卻高過眾多人的沉默。


    大哥,我想回家,並不是貪生怕死!這不是在打仗,這是在白白送命!我想帶兄弟們回到老家去,照樣打鬼子,照樣鬧革命!


    當初我們是怎樣歃血為盟的!


    不求同生,但願同死!大哥啊,可我們不能就這樣白白死掉啊!


    劉誌遠在暗黑中沉默著。他沒有更多的道理會講,但張口說話時,語氣間仍舊有掩飾不住的蒼涼:我們雖是兄弟,但既然跟了隊伍,便要有隊伍的規矩。做了逃兵,一是丟我冀東子弟的臉,我劉誌遠絕不答應!二是隊伍有隊伍的紀律,在這關鍵時刻,逃兵必須要受到嚴懲!


    大哥,我不想給你丟臉,殺了我也不足惜,可帶弟兄們這樣走下去,我們從家裏帶出來的人,最後又能剩下多少!大哥,你要給家裏人留個種啊!你要給等在家裏的父老,有所交待呀!


    劉誌遠無言以對。有些羞惱地揮揮手,傳令士兵,將臨陣脫逃的人,全部給我槍斃!


    眾生喧嘩,皆在他麵前齊刷刷跪下。青白月光照徹之下,那些跪伏的身影好像河灘上的石頭。站著的士兵兀自不動,他們一時難以接受這樣的命令。


    馬天目喊了一聲,從跪伏的士兵中間走過,他走得磕磕絆絆,不時伸手杵一下跪倒的士兵的肩膀。走到劉誌遠身邊,低聲對他耳語幾句。又轉過身,放大聲音說:同誌們,父老鄉親們,當初我們一同從冀東這塊熱土走出來,抱定打鬼子護家園的信念。走到這一步,實屬不易,辛苦你們了,也難為你們了。現在我們麵臨進退維穀的處境——渡過潮河,跨過平綏鐵路,便是我們的再生。有願意一同和我們走下去的,我們歡迎,等到達平西,我們休養生息,重新壯大,來年再殺回冀東。如果有願意回家的,我們也不阻攔,願意發給路費。看現在的形式,回家的路也千難萬險,隻願你們好自為之,順利抵家之後,不要做那日偽的幫凶。安分耕田,等我們部隊打回去,到時候我們再一起鬧革命。


    跪倒的人群站起來。有人除掉身上的槍械,默不作聲放在馬天目腳下,想了想,又解下身上多餘的物品,和槍械放在一起。那些緊抱槍械的人站成一排,默不作聲,沉默中自有一種堅定。有家族中的長輩走到晚輩麵前,低聲嗬斥著什麽。卻遭到拒絕。一個瘦弱的中年人走到小李麵前,壓低聲音說,放下槍,跟叔回家!


    不回!小李說。


    叔叔啞了嗓子,你不回,我咋跟你奶交待!咋跟你死去的爹媽交待!你要有個三長兩短,我咋有臉回去,我咋有臉見你奶!


    小李聲音嘶啞,壓抑著哭腔,我不回,就不回!


    叔叔愣了片刻。忽然蹲在地上,左右開弓扇著自己的嘴巴。


    小李蹲下,抱著叔叔,說,叔,你想回家,就回好了。告訴我奶,別惦記我……


    一旁的隊伍裏有些混亂。一位年輕人推開自己的長輩,啞著嗓子喊:想當初,咱們村裏十幾個老少爺們,一起出來鬧革命,別人不怕死,我也不怕死!我不想做孬種!


    那個做長輩的人無地自容,躊躇片刻,返身將槍撿起來,回到隊伍中。


    想回家的人自動站成一個散亂的陣營,有那自尊心強的人,先自邁開腳步,走出人群,卻對來路充滿惶惑,站在遠處,想約了伴走。


    小李的叔叔蹲了片刻,還是站起來,恓恓惶惶朝人群外走,他的身後,尾隨了幾個同樣恓惶的身影。


    小李忽然追出去,尾在叔叔身後,一邊發出少年喑啞的哭泣,一邊嘴裏發出嘶吼:膽小鬼,怕死的膽小鬼!你當初是咋說的,不丟下我,幫我給爹媽報仇!


    叔叔忽然停下,哭號一聲,抱住小李。叔侄倆相扶著,重新回到隊伍中。


    沉默的隊伍發出和小李同樣的嘶吼,伴著難以抑製的哭聲:膽小鬼,膽小鬼!聲音低沉,雖不連貫,卻在間歇處裹挾了從遠處傳來的、潮河迅猛的濤聲。更多的人返回,撿起槍,站進隊伍。始終默不作聲的劉誌遠不由高叫了一聲:好樣的!你們不愧是我冀東的子弟!


    隊伍重新集結。連夜泅渡潮河。有先頭部隊已涉到對岸去了。延後的人雖有焦慮,但他們不肯丟下那些負傷的親人。夜風將河水的浪湧聲清晰傳送,在那樣一種低沉而恣肆的咆哮聲中,不時會響起幾聲沉悶的槍響——那是不願拖累自己親人的傷兵,將槍管探進嘴裏,用腳趾扣動扳機,開槍自殺了。(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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