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9年夏天,京津冀多地下了暴雨,雨水成了那一年的奇觀。持續半個月的降雨,以及引發的大小洪災,後被修入各地方縣誌,成為很多人記憶中一個無法抹去的符號。


    馬天目應是全程經曆了那場降雨的人。從他接到調令,離開平西黨校,踏上去往阜平的那一刻起,暴雨便拉開序幕。起初舒緩,後又急驟,繼而像盲人手中的三弦,不緊不慢地彈撥著。他牽了他的栗色老馬,身披那件深綠色雨衣,本想幾天內趕到目的地,卻不想竟夢遊般走了二十多天。


    阻礙他前行腳步的,並非那從天而降的雨水,也非路途中所擔心的“敵情”。他所經過的那一路,因地處根據地腹地,很少會遇到人為困難。他一直沿著大路走。周圍是無邊無際的莊稼地,雨霧使莊稼地變得深不可測。有時望望前路,再朝來路凝望,發現空寂大路上隻自己一人獨行。淒苦一下便從心底漫溢出來。他起先騎在馬上,會和老馬說幾句話,全然不顧老馬能否聽懂。路倒並不難為他,走到一條路的盡頭,便會有另一條路出現。隻是走著走著,不禁毛骨悚然起來。發現路的經過,有著相同的樣貌,同樣的泥濘,同樣的路畔上生了野草。車轍裏積起的水泊像細小汪洋。他辨不清路旁的莊稼地裏,哪一片是玉米,哪一片是高粱,隻覺得它們都在雨水裏和他同樣苦捱。他漸漸心疼起胯下的老馬來,從早晨上路,他們還未曾停下來歇過腳。況且他坐得腰背酸疼,便下馬步行。起初走的是一片沙土路,感覺不到路的難行。後來隨著土質變化,泥濘讓他舉步維艱。他撿了長著青草的路畔走,鞋子不時會陷進泥裏。脫了鞋子走路,雖感覺輕快,但雙腳因長時間浸泡,皮膚變得異常脆弱。一根堅硬的草梗,也會將腳上割開一道口子。好不容易見到一處村莊,找到人家落腳。這才知道,距早晨離開的村子,隻幾裏地遠。趕了將近一天的路,難道隻走了幾裏地嗎?他不無疑惑地這樣問到。你肯定迷路,遇到“鬼打牆”了。老鄉安慰著他。可這大白天的,哪裏會有鬼!沒有鬼,但這大雨泡天的,對你們外鄉人來說,哪裏能辨得清東南西北啊。


    就這樣,他不得不改變了趕路的策略,雨大時借宿在老鄉家,雨小時方敢上路。但雨水無止無休,全然不顧趕路人心中的焦慮。那種焦慮慢慢變為無奈,再次化為心中的淒苦。老天這是怎麽了?下起來就不扯斷,跟號喪似得。所有遇到的人,都在和他說著同樣的話。他無語應對。在這漫長雨路中幾乎喪失了說話的能力。不趕路時整天窩在老鄉家裏昏睡,趕路時一言不發。而實際上,他又把話說給誰聽?世界仿佛成了水的世界,道路消失,低窪莊稼地裏隻露著莊稼的頭頸,潮水般的蛙鳴時刻響在耳邊,猶如咒語。他時常在齊腰深的水裏前行,感到世界荒寂,唯有身邊的那匹老馬,它橢圓形的臀部露出水麵,像一匹怪異的水棲動物。


    一直走到唐縣,雨才稍有停駐。乍然初晴的天色仿佛揭開壓在頭頂的一方巨石,水流縱橫的世界卻使他暈眩起來。他將露出水麵的樹木和莊稼當做路標,專撿那水流湍急處走。越是波平浪靜之處,越深不可測。好幾次掉進路旁的河溝,好在攥緊了馬的韁繩,由那栗色老馬,救他出了險境。直到踏上唐縣城外的一塊高地,這才放下心來。癱坐在由石頭堆砌的高台上。站在城外觀水景的人問他:你從哪裏來?聽說海河都決了口子?你沒被淹死,也真是命大。


    這座處在平原與山地之間的城池,因了地勢的高聳,頗像一艘救世的方舟。城中青石板路被雨水衝刷,清水洗街般幹淨。他光腳牽了馬走,聽馬蹄敲打石板,不由開心起來。找到當地分局衛生部,開了一些藥。又同他們借了十元錢。帶在身上的盤纏早就花光,他借錢走了一路,打下的借條不下十張。那位戴眼鏡的衛生局幹部告訴他:可到位於城西的阜平縣政府借宿一夜,我看你身體這麽虛弱,應該找醫生仔細檢查一下。


    他拒絕了他的好意。斷然出城,牽馬繼續西行。知道過了城西的沙河,晉察冀分區的駐地便遙遙在望。城西通往沙河的那一路,全是裸露的石子路,雨水將路旁的砂礫衝出深深溝痕。路雖難走,卻並未被洪水圍困。心裏徹底放鬆下來,卻感到四肢乏困,伏在馬上,睡了過去。


    馬的嘶鳴將他喚醒。河風吹在身上,有些浸骨的涼。老馬踢踏腳步,止步不前,顯然受了驚嚇。放眼望,見一條大河橫亙眼前,河水猶如萬千野馬,發出嗚咽般嘶鳴。看不到對岸,在遠處山峰的擠壓下,河的對岸像一條細線,隱在遙不可及之處。他滾鞍下馬,躊躇許久,方才挽起褲管,牽了老馬,試探著朝水流中走。馬止步不前。他剛剛下到水裏,雙腿便被衝撞的顫抖起來。撞擊他的並不是流水,而是隱在水流中的大小石頭。如此看來,麵前翻騰著的,不是一河流水,倒像是危險重重的石頭河了。


    他懊惱地險些罵出聲來。隻能跨上馬背,天黑之前返回縣城。找到阜平縣政府所在地,借用他們的電話,和對岸的晉察冀分局通了話。


    電話中傳來的是一位女聲。他略有抱怨,自然沮喪地陳述著自己耽擱了報道時間的種種原因。對方告訴他,因大雨的緣故,分局這邊的工作也幾近癱瘓。被截在對岸的不隻你一人,還有從其他地方趕來的另外兩名同誌。你趕了那麽遠的路,還是好好歇歇吧,我馬上聯係阜平縣委的同誌,明天想辦法幫你們渡河。


    那柔美聲音聽來有幾分相熟。況且她的安撫更讓他感到意外,不由問:同誌,你是誰呀?謝謝你的關心。


    我是蘇鴻!對方笑起來,說,馬老師,我現在負責分局辦公室的工作,早知道你要來的消息,每天都在等你呢。


    他一時激動的說不出話來。愣著。蘇鴻的聲音,仿佛瞬間將他從淒苦中解救。聽到她的聲音再次響起,仿佛貼著耳畔。


    你別急。明天我去河邊接你。


    第二天晨起,由阜平縣委組織的一支過河隊,浩浩蕩蕩開赴河邊。攏共數十個人的樣子。除馬天目外,果然有一男一女等待過河的兩位同誌。男的是山西人,女的是河南人。他們早他幾天待在城裏,看上去更為焦慮。過河隊打頭的是一位不苟言笑的漢子。他沉默著將一天的夥食分發給大家。雪白饅頭裝在笸籮裏,用屜布遮著,還在冒著騰騰熱氣。每人四斤的分量,看來足夠奢侈。不想經那些漢子一番饕餮,饅頭所剩無幾。他們或蹲或站,嘴裏吃著一個,手上捏著一個。還有的把兩個饅頭疊在一起,用巴掌壓實,中間夾了鹹菜,幾口下去,巴掌大的饅頭便吞下了肚。


    本以為渡河的工具會用船,或羊皮筏什麽的。但等來等去,等這些漢子把飯吃完,也不見有人將這些工具運過來。隻見這數十人迅速扒光衣服,跳進河裏。黝黑皮膚經水一涮,即刻泛起魚鱗樣的斑紋。那打頭的見準備渡河的三人愣著,伸手朝他們身上指了指,說,脫吧,都脫嘍。


    馬天目和另一位男同誌脫了上衣褲子,肥大的褲頭舍不得脫掉,愣愣站著,打頭的說,脫,都脫嘍。


    當了女同誌的麵,咋有臉脫得一絲不掛。二人遲疑著下水,在水裏將褲頭脫掉,交由別人保管。一群脫得精光的男人蹲伏在水裏,看站在岸上的女同誌和那打頭的討價還價。女同誌是背朝他們站著的。從他們開始脫衣服,她便羞得滿麵通紅,嘴裏嘀咕著奇奇怪怪的河南話。本可商榷的一件事,卻被她說的義正辭嚴。她堅持不脫衣服。打頭的見說不過她,便沉下臉,說,那你就擱這兒呆著吧,等水退嘍,自個兒蹚過去,連鞋都不用脫……女同誌確有急事,這才慌了手腳。涎著臉和那打頭的說好話,兄弟呀,我這麽大年紀了,可以做你們的姐姐,怎好意思當你們的麵脫光,那不是羞煞我呀。打頭的回應:我的姐,你若想渡河,就得把衣服脫嘍,就是我娘來,也得這麽做。這衣服穿在你身上,就能增加百十斤的分量,我的那些兄弟們命賤,可您是共產黨的幹部,淹了個好歹的,我擔待不起呀。


    女同誌無奈。轉而把惱怒轉嫁到呆在河裏、那些幸災樂禍的男人們身上,小題大做地讓他們背過身去。男人們照做。轉頭望向河的對岸。耳聽到那女同誌還在和打頭的討價還價:就脫到這裏吧,再不能脫了。眾人皆掩飾不住地笑。馬天目自持有一些水量,和身邊的漢子探討著將如何渡過河去。卻見那人朝對岸指了指,抬頭看,見蒼茫渾濁的大水盡頭,一個纖瘦身影站在對岸,看不清模樣,隻一縷鮮豔的紅色飄蕩在她的指間。馬天目心裏一熱,知道蘇鴻跑來對岸接他。那條紅色絲巾,就是蘇鴻初來平西根據地時,係在頸子上的。他身上不由生出更多力氣。渡河開始時,堅持自己先泅渡一段。見另外的一男一女,木偶樣被漢子們架起來,一人托頭,二人托肩,三人托屁股和大腿。那女同誌再也顧不了羞臊,嚇得麵色發白,不時因為驚叫,嗆一口水。越是嗆水越是驚叫,隻折騰到最後沒了力氣,穿在身上的胸衣和褲頭,也被水流褪得掩不住私處,無暇顧及了。


    遊在水裏的馬天目,最終發覺自己在平蕩水流裏練就的本事,在這湍急河流中毫無用途。他手腳劃水的動作還未舒展,便被一股粗暴力量束縛。身子猶如一段濕木,隻能順水漂流,隨不至被浪濤吞沒,卻不能有絲毫橫向的挪移。但見那些漢子們,雙腳踩水,肩膀露出水麵,一行人成一隊斜線,像迎風的雁陣,又像激流中結隊的木筏,緩慢朝對岸泅渡。(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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