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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彭定邦從雲陽調來重慶後不久,便給妻子譚正藍寫了一封家書。按慣例,他在信中稱譚正藍為“幺姐”。報了平安,又一再懇請譚正藍說,幺姐,你還是放下家中生意,帶上咱們的雲兒,搬來重慶與我同住吧。


    那些天,彭定邦每晚都會做夢,夢到一種叫做“蘭草”的植物。卻夢不到自己的“幺姐”。在譚正藍居住的那個村子,四野種植的都是藍草,家家戶戶,做著“製靛”的生意。


    對於“製靛”的過程,彭定邦是熟悉的。因他老家的那個村子,開了數家染坊,以他家的染坊規模最大。每年秋季,年幼的彭定邦都會隨了父親,去那個叫做“蘭草鄉”的村子裏收購藍靛。至此認識了譚正藍。他比譚正藍要小幾歲,嘴裏抹蜜般叫她幺姐。她雖是家裏唯一的女娃,卻因她的上麵,曾有過一個夭折的姐姐,大家都這樣叫,他也便跟著這樣叫了。兩家大人是故交,便給他們訂下“娃娃親”。但幺姐的稱謂,一直延續到婚後。


    從感情上說,彭定邦是有些依賴譚正藍的。叫她姐姐自不為過。


    那時他上初小,父母相繼離世。多得譚正藍父親相助,把他接到譚家生活。後又上了大學,直至畢業。他上大學時所穿的衣服、鞋襪,無一不是譚正藍縫製。穿在身上,卻從不覺得土氣。每當想起譚正藍在油燈下做針線的情景,彭定邦都會熱淚盈眶。他沒有姐姐,為他深夜裏趕製衣服的人,除母親之外,便再無他人。譚正藍手中的針線,密密縫綴了兩人之間的親情與戀情……到了談婚論嫁年齡,譚正藍的父親順其自然,為二人操辦了婚事。來賀喜的人說,你是先得兒子,後得女婿呀!譚正藍的父親笑得合不攏嘴,連連稱是。或許因太過高興,老人家在酒桌上患了“中風”,半月後去世。


    彭定邦在家裏的身份,算是兒子又算女婿。卻未曾為這個家庭效過半點力。大學畢業之後,工作雖在雲陽,但縣城離“蘭草鄉”有近百裏山路。偶爾回家一趟,也是匆匆忙忙。自父親去世之後,譚正藍便接管了家中的生意,不但要撫養兒子,還要照顧未成年的弟弟。


    那“藍靛”用蘭草做原料,在靛池中浸泡一天一夜,加適量石灰水,以加快水溶液產生化學反應。再將液體注入靛缸。靛缸外側站四人,手持“木把”,兩兩相對,朝缸中不同方位,有節奏地連壞擊打,是為“打靛。”半個時辰過後,觀察缸內靛液反應;如底部沉澱明顯,上邊水已變清,則需開啟放水孔,把上麵無用的清水陸續放出。放水要視缸內水位高低,從上至下依次開孔,既能盡量放出廢水,又不放跑靛漿為準。放完廢水後,取缸內成品靛少許,抹入幹淨瓦塊上。觀色驗質,俗稱“抄碼”。顏色為灰白者屬下品,發藍發紅者為上中等品相,紫色茄皮色者為上等極品,自得染坊青睞。


    而藍靛的最終歸宿,則必將歸於染坊。就像彭定邦時常思量起的,他和姐姐譚正藍的生活——最終要在重慶相守一樣。


    他在信中之所以用“懇請”的語氣,是因在他離開雲陽之前,譚正藍正自籌備著,如何將家中生意進一步擴大。戰禍頻仍,近幾年“製靛”的生意近乎慘淡,以前行銷各地的藍靛,運不出外省,致使本地染坊壓價,自己倒大賺了一筆。譚正藍便有了自己開一家染坊的打算,成本不需考慮。至於那“紮染”手藝,想來也不成問題。從彭定邦親戚家裏,便能請來師傅。師傅並打包票說,我耐心教,你認真學,不出仨月,保你把手藝全部學到手。


    對於開染坊一事,彭定邦起初是支持譚正藍的。並親自回老家給她請了師傅。沒想到組織上的調令這樣令人措手不及,況且出發去重慶之前,他對那裏的生活毫無了解。想讓譚正藍放棄生意,隨他前往,顯然並不現實。他現在心裏最為煩惱的,是怕染坊已開張營業,騎虎難下。譚正藍自然不能前來。那樣的話,他們分居兩地的生活,不知何時才會結束。


    雲陽的“藍印花布”很有名氣。對於那種別致的色彩,彭定邦心有體會。從他剛出生時,每天便浸泡在那藍色裏。他家人的衣服,被褥,以及父母終日操勞的手上,無不塗染了這種顏色。隨著父母離世,隨著夫妻間的離別;那藍色,會給彭定邦帶來一些感傷的情愫。


    那藍色出於藍,卻近乎於青,有一種更為優雅的稱謂——靛藍。他從古籍中讀到過這樣一段文字:藍印花布,乃中華傳統印染工藝之一種。最早見於漢代。從明朝中葉進入鼎盛時期。它從製版、印花乃至染色,全部采用手工操作。以皮紙積背如板,以其布幅闊狹為度。花樣其上。每印時以板覆布,用豆麵等藥物如糊刷之,候幹入藍缸浸染成色,出缸再曝,曬幹拂去原藥而斑斕,布碧花白。


    當彭定邦的家信,幾經輾轉,寄達“蘭草鄉”時,他家的院落裏,飄揚著在陽光裏涼曝的藍印花布。那狹長布匹挑在數米高的涼杆上,纏繞姿態猶如揮毫潑墨,在雲陽藍色天空襯托下,令人目眩神迷。譚正藍挽著發髻,露出飽滿光潔的額頭。她身穿一件淺灰色對襟長褂,正在院子裏由藍色布匹形成的迷宮裏穿梭。不時會停下來,抬起胳膊,那裸露的小臂上蘸了星星點點的靛藍。蔥管似的手指捏住花布一角,抬起手掌,用掌心摩挲著布匹上白色的花紋,在臉上貼一貼,不禁露出欣慰笑容。


    當譚正林用他變聲期的嗓音,讀出“幺姐”二字時,譚正藍光潔臉上不禁露出羞赧的笑意。斑駁光影映在她臉上,水波一樣蕩漾。那是微風掀動布匹,折射出的效果。她的眉頭漸漸微蹙,卻不由暗自裏歎了口氣,轉身去收攏晾曬好的花布。背著書包的譚正林跟在姐姐身後,將信折疊好,塞進姐姐衣兜。他知道姐姐雖不識字,但定邦哥以前的每封來信,都會被她收藏起來。


    你會去重慶找定邦哥嗎?譚正林問。


    我要去了重慶,誰來照顧你?


    譚正藍懷抱漿好的藍布,幾乎遮沒她的臉。將藍布放在寬大平台上,由譚正林搭手,將藍布抻展,四四方方折疊起來。


    那就不去了?譚正林喜形於色說。


    不去……譚正藍的話聽起來有些負氣,說完轉身回屋。


    譚正林不禁又憂心忡忡起來,追在姐姐身後,說,幺姐,你還是去吧。我還有半年就畢業了,我準備報考的學校就是重慶。到時候,我去那裏找你們。這剩下的半年時間,我在學校裏怎麽都能湊合。


    譚正藍沒有理他。不能前往重慶的原因,也實在和少不更事的弟弟難以說清。


    入夜時分,譚正林坐在油燈下,依照姐姐口述,給彭定邦寫回信。以前他代姐姐寫信時,總是用他少年心思,將姐姐的意思簡單複述出來。而今,他在學校裏已有了心儀的女同學,曉得了男女間的情事,便再不會寫那樣一種簡單而愚蠢的家書了。雖用的是譚正藍的語氣,卻演化成自己的情感。那家書讀起來,便有了一種情深意切的效果。


    定邦:


    分別日久,甚是想念。恨不能長出一雙翅膀,飛臨到你的身邊。但雲兒生病,出了疹子,況且染坊剛剛開張,欠下不少借債。正林上學,又多破費……


    當他讀到這裏,正給兒子喂水的譚正藍忽然將他打斷,有些嗔怪說,家裏借債,你咋曉得?


    譚正林沒有回答,而是將信繼續讀下去。


    家中事不用你掛牽,你隻要照顧好自己。等過段時間,我再去重慶,一家人團聚……


    譚正藍似乎想安慰弟弟。說,家裏沒借多少債,有個一年半載,本錢也就收回來了。你操的什麽心,好好讀書就是了,還寫什麽“正林上學,又多破費”。


    當家信寄達彭定邦手中,一切皆不是原來的樣子。


    重慶,這座楔入嘉陵江和長江的懸崖峭壁間的城市;這座不分季節,常年鮮花盛開,又常年被迷霧籠罩的城市;這座踞守天險,對外報道中稱為“國民黨人指揮抗戰長達六年之久”的內陸城市,已開始遭到日本人的輪番轟炸。


    日子被割裂。千瘡百孔中似乎再無寧日。人們在苦捱中感覺時間過得非常緩慢,卻倏忽間很快又是一年。當進入到這一年的七月時,身為中共重慶市委第一委員的彭定邦,剛剛從位於化龍橋附近的紅岩嘴回到單位,結束了“整風學習班”的學習。


    抗戰進入到相持階段之後,黨中央決定利用局勢比較穩定的有利條件,在各地開展“整風運動”。彭定邦帶回了一份極其重要的學習文件。依據南方局的部署,他將組織與自己有直接聯係的所有地下黨員,貫徹“整風”精神,認真閱讀文件。聯係實際,寫出思想、工作、生活上的三方麵總結。


    當時彭定邦的公開身份,是中央信托局的中級職員,但因身邊沒有家眷,隻能同十幾個人住在集體宿舍。這對他工作的開展,顯得極為不利。


    此時恰逢轟炸進入尾聲。中央信托局剛剛修好了職工宿舍。因此組織上決定,要彭定邦以家屬要來的理由,向單位申請住房。作為信托局內部的業務骨幹,又兼給領導送了些禮,彭定邦的申請,很快便批複下來——他隨心所願地分到了一套新的住房。


    正當彭定邦準備給譚正藍寫信,再次催促她來重慶團聚時,組織上卻否決了他的這一看上去極其正當的做法。


    否決的原因,正是以前他所收到的,那些由譚正藍寄給他的家書。


    組織上的擔心和警惕,看上去雖顯得不近人情,卻非空穴來風——因彭定邦公開場合下的身份,自稱中央大學的畢業生,又在北平銀行做過職員。如果他與雲陽老家的通訊被當局郵檢發現,順藤摸瓜,追查到雲陽,他的身份定會暴露。而在當時,由於地下報刊《挺進報》被發現,當局正加強郵檢,守候郵筒,搜查紅色書刊。甚至每一份報刊,每一家書店,都成了監視對象——而現在,這秘密的工作,雖需家庭做掩護,但考慮到他的工作性質,所做每一件事,無不涉及到組織的核心機密。特別是“整風”期間,有大量文字工作和聯絡工作需要處理。一名普通村婦,顯然起不到輔助作用;盡管彭定邦在雲陽從事地下工作期間,譚正藍也曾為他做過掩護;但她既不是黨員,又不識字,更不具備從事秘密工作的經驗。因此組織上指出:能夠掩護彭定邦工作的,應是一位穩健而有學識,既能應對各種複雜環境,又兼備豐富鬥爭經驗的黨內女同誌。


    重慶市委隨即做出以下提議——


    彭定邦必須立即中斷與下川東的一切聯絡,包括與他妻子的通信。並迅速選調一名得力女助手,以“假夫妻”的身份,和彭定邦在一起“生活”。(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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