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淵褪了外衣,穿著中衣獨坐太師椅上,等著宋家仆人砍了荊條來。


    看到宋玉進來,他微微一笑,輕撫長髯,叫了聲老爺。


    宋玉心裏卻不怎麽痛快:張淵是他的客人,他豈會讓張淵受如此侮辱?他定會攔下張淵的。


    張淵早不吩咐下人去砍荊條,晚不吩咐,偏偏等著宋玉快要回來的時辰。


    這樣,張淵既能被宋玉攔下,又不用背負食言之名。


    沒人看到他賠禮道歉,他在延陵失手,也許並不能傳到蘇州。就算傳過去了,那些曾經被張淵治好過的達官貴人,豈能相信?還當張淵被人冤枉。


    到時候張淵不解釋,一句人達是非多,就把什麽都推得一幹二淨。


    張淵真是步步算計。


    不快歸不快,明知自己身處在張淵的計謀中,宋玉還是不得不照著張淵的計劃走。


    張淵是他的客人,倘若他讓客人如此難堪,以後誰跟他宋玉來往?


    宋玉想著,就上前笑道:“張神醫這是作甚?”


    張淵就輕輕舒了口氣:“慚愧啊大老爺,神醫之名愧不敢當!三味普通至極的藥物,解了尊夫人的頑疾,偏偏我還阻攔用藥,口出狂言。既然當日立下重誓,豈能出爾反爾?我定要向顧老爺子賠罪的。”


    “張神醫哪裏話?”宋玉道,“您的醫術如何高超,宋某心裏明鏡一般!拙荊頑疾,定是受了氣運所致。您不在延陵生活,不知延陵風土,沒有斷準脈絡,亦是人之常情。”


    醫學上講究天氣、環境和身體的關係。


    延陵的氣候其實和蘇州相差無幾。


    可氣運這種東西,屬於天信,玄乎其玄,誰也不說準對錯。宋玉用這個來安慰張淵,是很有說服力的。


    張淵臉色果然好轉了不少。


    而後,他又歎氣:“老朽是見識淺薄,學藝不精啊!”


    心裏卻在想,宋玉果然是個聰明人,也會說話。


    “您切莫妄自菲薄。”宋玉笑著道,“想當初,程家少爺摔斷了腿,任誰瞧了都是束手無策,定要留下殘患,您一手就將其骨還原。普天之下,還有誰有這等本事?”


    張淵在接骨方麵,的確手段高超。


    他自負,隻怕顧老爺子也不能及他。


    宋玉又說了幾個張淵聞名蘇州的醫案,說的張淵心花怒放,心情漸漸好起來,也不再說負荊請罪之事了。


    “拙荊身子不礙,我衙門裏事務繁忙,打算明日就回蘇州,不知神醫是否休息好了?”宋玉道,“倘若您勞累,我就再留一日,等您養養身子。”


    馬車來回奔波,的確很累人。


    可在延陵府失了手,張淵恨不能連夜馳馬離開,豈會要求多留?


    他道:“大老爺公務要緊,我不妨事,明日啟程即可。”


    就把負荊請罪之事無形中丟開了。


    宋玉這才告辭,回了自己的院子。


    他的女兒宋言繁正在服侍宋大太太用膳,看到他進來就連忙起身行禮。


    “身上如何?”宋玉問大太太。


    大太太道:“已經好了,你莫要擔心。”然後對女兒說,“天色不早,你且回去吧。”


    宋言繁很聽話,給父母屈膝行禮,帶著自己的丫鬟婆子們回去了,


    宋玉把蘇州府那邊公務繁重之事,說給大太太聽:“……你若是都好了,我明日就回去;倘若還是不舒服,我再留幾日。”


    宋大太太當然知道宋玉不能輕易離了任上。


    這次是人命關天,他才告假回來的。


    “我沒事,你明日早些走,別趕了夜路。”宋大太太道,“家裏有二爺,還有孩子們,你不用記掛著我。”


    宋玉就輕輕握住了大太太的手,很欣慰結發十幾年,她總能如此體恤他。


    宋大太太就笑了笑。然後她想起了張淵,問:“他也回去?”


    宋玉點頭。


    “那他爬到馬原巷去的話,就算食言了?”宋大太太嘖嘖有聲,“還是神醫呢!這點度量都沒有,再神也是有限。”


    “做大夫,最重口碑。”宋玉跟宋大太太解釋,“他要是爬到馬原巷去,以後誰還找他看病?”


    “可本事不濟,還敢說大話?”宋大太太想起自己痛苦萬分,張淵卻束手無策的樣子,忍不住冷哼。


    宋玉從蘇州請張淵來,可是花了大價錢的。


    結果,顧瑾之分文不取把她治好了。張淵拿了那麽多錢,一點用都不頂。


    宋玉的性格,斷乎不會再要回診金,宋家也不缺那點銀子。


    可宋大太太心裏就是不快。


    “你的病是頑疾,多少大夫看不準呢?”宋玉道,“這件事就算揭過去了,你不要再提了。”


    “為什麽不提?”宋大太太不同意,“瑾姐兒治好了我,我定會說的滿延陵府都知道。張淵那廝,我也要叫延陵府知道他的德行,以後旁人莫要上當受騙!”


    宋大太太喜歡熱鬧,擅長交際,就連明慧公主都跟她來往,她生病的時候公主派人送藥。


    要知道,明慧公主可是獨善其身,什麽人都不結交的。


    整個延陵府有點身份的太太們,都跟宋大太太要好。


    她想傳出點什麽消息,不過一日就能滿延陵皆知。


    宋玉歎了口氣:“瑾姐兒年紀小,誰能相信?親家老爺子才是治好你的病的。可是老爺子淡薄又喜清淨。你說的滿天下皆知,到時候有人求醫上門,老爺子若不出手,豈不是見死不救,損了陰德?


    你這樣,不是叫老爺子為難?自己家親戚說說就罷了。


    張淵嘛,他肯千裏迢迢來延陵府,難道不是恩德?你把他的事說了出來,毀了他的口碑,他沒了生意糊口,難道不是你的罪孽?他心裏記恨咱們甚至顧家,弄出點幺蛾子,誰又好過?得饒人處且饒人吧!你啊,成日說盼兒好勝,你豈不好勝?焉知你這病,不是往日處處爭風頭時造的孽?”


    宋大太太臉色微變。


    宋玉幾句話,說得她後背有點涼。


    她平素的確是愛恨分明,不會輕易放過得罪她的,很少會像宋玉這樣,凡事留人一線。


    她被病痛折磨了那麽久,難道不是老天爺的懲罰?


    她眼底就有了幾分悔意。


    宋玉見她能聽得進去,繼續道:“行善積德,可不是一個月添幾斤香油錢的事。你身家性命沒有被危及的時候,就多替旁人處境考慮考慮,才是大善呢!”


    宋大太太連連點頭:“我都聽你的!”


    宋玉滿意微笑。


    第二天,他和張淵回了蘇州。


    宋大太太病好之後,宴請曾經在她生病時送了禮的太太們。


    她隻是委婉說了她的病是因為緣分而治好的,沒說顧老爺子,也沒提張淵半個字。


    張淵的聲名絲毫不減。他也擔心事情傳開,可一直沒有聽到閑言碎語。他知道宋家和顧家刻意保密之後,心裏對顧家和宋家,也存了份感激,這是後話了。


    顧瑾之的生活,也沒有因為這次小露一手而改變什麽。


    她依舊是每日跟著祖父念書,晚上抽空做點女紅。


    轉眼就到了端午節。


    端午節,男人們可以出門看賽龍舟,賞花燈。而女人,除了吃五毒餅、粽子,還有一項必不可少,就是“躲午”。


    一般出了嫁的女人,都要回娘家躲午。


    宋盼兒給顧瑾之姐弟倆做了新衣裳,一早就帶著他們去了青果巷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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