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後駭然。


    她遞了個眼色給成姑姑,讓她把滿殿服侍的宮人都帶下去。


    內殿裏隻剩下皇帝和太後母子,太後握住了兒子的手。


    皇帝掌心冰涼,讓太後驚惶。


    她心裏擔憂,語氣仍是溫婉:“……皇上六歲封太子,跟著你父皇習理朝政;二十歲登基,收服老臣,提拔新才。符瑞並臻,天下大治,上古明君也不過如此,怎麽自言‘昏’字?”


    皇帝輕輕歎了口氣。


    太後的話,讓他七零八落的心漸漸歸位。


    他眼角有水光。


    他微微偏頭,不經意將眼角的水光拂去。


    “朕氣糊塗了。”皇帝道,“讓母後受驚。”


    太後也在心裏舒了口氣。


    “朝中誰給皇帝氣受了?”太後笑著問,“那些老臣,迂腐但忠誠,皇帝心裏是知道的。主明臣直,若不是皇帝英明,他們也不敢和皇帝爭執……”


    皇帝笑了笑。


    朝中的確有些不拉幫結派的老臣。


    可……


    他心裏又是一緊,揪得他透不過氣來。


    “不是和誰爭執。”皇帝臉色微斂,道,“是譚家。他們就在朕的眼皮底下,殺了禦史王獻。”


    “王獻?”太後反問。


    皇帝點點頭:“就是彈劾仲鈞的那個王獻。”


    朝堂上具體發生了何事,皇帝沒有解釋。


    他想,太後是很清楚的,沒必要贅述。


    但王獻死了是方才的事,太後未必知道。


    他重點說了說王獻的死因。


    “……王獻有錯,到底罪不至死。若殺了他,青史豈不是將朕同紂、桀混為一類?朕便說,讓三司再審,判個流放也好。”皇帝越說越氣,“朕才說完,沒過半個時辰,王獻就‘畏罪自盡’了。母後,將來朕不封譚氏為後,是不是立馬這宮裏也容不得朕了?”


    他想起譚家的行為。


    在封太子之前,譚家還不敢如此囂張。


    那時候,他們擔心皇帝魚死網破,不肯封大皇子。


    譚家就算想謀反,也要有個光明正大的理由,否則就是亂臣賊子。


    太子無疑是他們最大的希望。


    不謀反,做個權臣,掌控皇帝,更是逍遙。


    現在,大皇子封了太子,能不能廢立,從今天這件事上,皇帝是做不了主的。


    帝王者,天下至尊之稱,以號令臣下也。


    皇帝如今還能號令臣下嗎?


    臣下都騎到天子頭上了。


    如何不驚心?


    “皇上是否多心了?”太後笑著道,“也許王獻真的是畏罪自盡呢?”


    皇帝搖頭:“母後,您太善良了。”


    太後笑了笑。


    她很清楚自己的兒子。皇帝已經是個成熟的帝王,他有他的計謀和心思。他跟太後說這些,僅僅是發泄胸口的悶氣,而不是尋求太後的意見。


    太後要做的,不是像個嚴師諄諄教誨,而是做個慈母,讓皇帝傾訴得暢所欲言。


    她沒有說任何多餘的話,順著皇帝的意思道:“譚家行事,素來不留任何把柄……”


    “是啊。”皇帝道,“父皇最後那些日子,整日和朕說譚家。父皇說,譚家行事,謹小慎微。要耐著性子,和他們慢工細活,切不可魯莽,否則就落了下乘。父皇句句錙銖。”


    太後接話,道:“皇上都記得你父皇的苦心,你父皇泉下有知,也足欣慰。”


    皇帝又是歎了口氣。


    他問太後:“母後,您覺得朕太年輕了嗎?”


    “皇上萬歲,如今才二十六,自然年輕啊。”太後笑道。


    皇帝也笑了笑。


    他還年輕,譚家老侯爺卻老了。


    除了老侯爺之外,譚家其他人都沒有涉足高位,對朝廷爭鬥沒什麽經驗。


    慢慢熬著。


    皇帝總能耗過他們。


    等他們走了下坡路,再將他們一網打盡。


    現在,皇帝不魯莽,譚家就不敢輕舉妄動。


    彼此相安無事。


    皇帝希望如此,譚家更希望如此。


    想通了這點,皇帝開懷了不少。


    太後就趁機道:“皇上慈悲,譚家的走狗被譚家自己打殺了,也惹得皇上難過一回。”


    皇帝不過是對譚家有點心驚。


    這股子心驚穩定之後,想了想,禦史王獻欺瞞君主,背地裏勾結譚家,夠可恨的。


    如果沒有和譚家的恩怨,皇帝也覺得,王獻死不足惜。


    “朕到底年輕了。”皇帝自嘲。


    太後徹底鬆了口氣。


    皇帝的情緒過去了。


    ####


    禦史王獻不過是彈劾廬陽王,結果未定罪就“畏罪自盡”在獄中。


    到底是誰下手的,外人不知道。


    可沒人想赴王獻的後塵,無人有膽再提廬陽王之事。


    既然廬陽王yin居之事暫緩,他大婚也該議一議了。


    第二日早朝,皇帝麵對文武百官,說了自己對王獻很失望等語,隻說讓王獻的屍身家裏人領回去,沒有別的話,連是不是真的“畏罪自盡”都不追究了。


    譚家幫派的眾大臣,心裏得意起來:皇帝也示弱了,投靠譚家果然是有前途的。


    其他大臣,多少有點心寒。


    而後,皇帝便將話題轉移,說起廬陽王大婚,問禮部尚書準備得如何了。


    禮部尚書鄒時行忙上前回話:“微臣任副使,戶部尚書王履祥為正使,刑部尚書胡澤瀚為主婚。王妃冠服已準備妥當,女官成宛引禮,內官常順催妝送妝。一品誥命元平侯夫人張氏鋪床。京中一品及其以下外命婦,朝賀四拜;王妃轎入午門下,右順門入……”


    眾朝臣聽了,無不咋舌。


    廬陽王的大婚,光禮者的分量,就是史無前例。


    禮部尚書自認副使;明慧大長公主的兒媳婦元平侯夫人鋪床;女官是坤寧宮的成姑姑成宛……


    隻怕到時候的聘禮和儀仗,更加奢華。


    皇帝聽了,讚許點點頭,對禮部尚書鄒時行道:“辦得很好。還有不到一月便是吉時,且要萬事俱備。”


    鄒時行忙道是。


    皇帝讓他退下。


    而後,其他官員又上奏了其他政事。


    忙到了巳正三刻,眼瞧著該到了下早朝的時辰,皇帝見眾人都有些乏,無什麽要事啟奏,便有下朝。


    有侍衛突然上殿稟道,道:“陛下,福建布政使大人千裏迢迢趕來,說有要事啟奏,刻不容緩。”


    眾人頓時交頭接耳。


    福建偏遠,常年鬧水匪,又出事了嗎?


    “請上來。”皇帝聲音也有點緊。


    侍衛領命。


    很快,穿了官服的福建布政使——名叫應邴的大人,趕到了太和殿。


    他跪下行禮,口呼萬歲。


    “……六月初一,早起半邊天就染得通紅,滿天的紅霞,一直到了下午不歇。百姓個個頂禮膜拜,都說這是天下大興之兆,隻怕往後的幾百年都要風調雨順。”應邴說了來意。


    福建天現異象,有怪異的雲彩。


    文武百官和皇帝都愣住了。


    “你仔細說說。”皇帝道。


    應邴道是:“原是早起的時候,天霞寺頂有紅霞籠蓋,半個時辰未散。百姓瞧見了,隻當是菩薩顯靈了,個個湧上去拜。路遠的,就地伏拜。不成想,紅霞未褪,越擴越多,慢慢就布滿了半邊天。


    百姓都嚇住,全都跪在地上。到了中午,天就布滿了,到處紅光。正午時,電閃雷鳴,有金光閃耀,像龍的形……”


    有朝臣吸氣。


    從古至今,天有異象,都是傳遞旨意。


    天子者,明以爵事天也。


    所以,包括皇帝在內的眾人都聽得怔住了。


    “……金龍倒臥,頗有幾分無力。百姓從未見過此狀,個個跪在院子裏,不敢抬頭。電閃雷鳴,臥金龍,真是恒古未見。金龍倒臥,被紅霞團住,卻想掙紮。怎奈漫天的紅霞,掙脫不開。而後,便有魚身龍頭,通體漆黑的雲,跪在臥龍之下,將臥龍用身軀托起。而後,越飛越高,金龍漸漸起身,遍體金燦遨遊。那些紅霞,才隨著那團漆黑的雲,緩緩散去。”應邴道。


    他說完,大殿裏連吸氣的聲音也沒有。


    落針可聞的大殿裏,皇帝癡癡坐著,久久未語。


    “助金龍脫困的,是魚身龍頭,就是鼇啊。”禮部尚書鄒時行在眾人沉默時,先站出一步,開口道,“五月二十九,居庸關地鼇翻身,動靜那麽大,諸公都言是上蒼不滿陛下。如今看來,是福將出世,護主衛主,並非陛下德行有虧啊……”


    “正是!”刑部尚書胡澤瀚接口道,“陛下,這才是上蒼真正的旨意啊。”


    胡澤瀚不是譚家的人。


    上次眾臣紛紛指責皇帝,說他未立太子,才惹得老天大怒,胡澤瀚心裏知道是譚家的陰謀,早有不滿。


    如今,他就是借此還擊譚氏勢力了。


    “陛下,老臣以為,胡尚書所言正是。”又有大臣站出來,聲援胡澤瀚,討伐譚氏。


    大殿裏的其他人也回味過來,吵成了一團。


    上次譚家派那麽義正言辭指責皇帝。現在,那些非譚氏派的就要還擊回去。


    皇帝沉默。


    他在出神,根本沒聽到眾人再吵什麽。


    直到宣布下朝,皇帝仍是出神。


    他快步趕到了坤寧宮。


    他把今日福建布政使的話,告訴了太後:“……母後,鼇魚也是龍,隻因臥在地下,才魚身龍頭。也是龍之子。福建天現異象,有人助朕脫困,那個人,應該是個龍子。仲鈞不就是那時候好的?仲鈞是父皇的嫡子,他稱鼇,再錯不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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