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6月28日8時 平陽市委


    田立業早上一上班,還沒走進自己辦公室,就在走廊上碰到了劉意如。


    劉意如故作驚訝地問:“喲,田秘書長,你看,這還差五六分鍾呢,你咋就跑來上班了?就不趁著早晨涼快多睡一會兒?”


    田立業一本正經地說:“改邪歸正了,從今以後要向你劉主任好好學習了……”


    這時,高長河夾著隻公文包上了樓,看見田立業,馬上說:“哦,田秘書長,我正要找你呢,你過來一下!”


    劉意如衝著田立業詭秘地一笑,走了。


    田立業忐忑不安地跟著高長河走進辦公室,問:“什麽事,高書記?”


    高長河自顧自地在辦公桌前坐下,也讓田立業坐下,從公文包裏拿出了一本薄薄的書,往桌麵上一放,說:“隨便和你談談。”


    田立業注意到,高長河拿出的那本書正是自己的第二本雜文集《也算一說》。


    高長河指著書笑道:“田秘書長,你這書不送我雅正,我還是雅正了一下,讓劉主任到接待處要了一本。不錯,不錯,催眠效果比較好,沒雅正完就睡著了。”


    田立業心裏很火,卻不敢表露出來,隻道:“能讓你們領導同誌睡個好覺,我也略有安慰了,也算沒白寫吧。”


    高長河拿起書翻了翻,看了看版權頁:“哦,印了兩千本,是不是都賣給了我們市委、市政府接待處了?”


    田立業搖搖頭:“接待處買了一千本,那一千本我自己買了,怎麽?高書記,是不是也要反反我的腐敗了?”


    高長河笑了:“我沒這個考慮,真沒有。一千本書不過幾千塊錢,就算要反你的腐敗,也用不著我親自抓嘛,殺雞哪能用宰牛刀?再說了,讓同誌們多讀點書,哪怕是讓人打瞌睡的書,也總比多喝酒好。幾千塊錢喝酒一次就喝掉了,倒不如買點你的書送送人,也顯得我們平陽市委人才薈萃嘛,是不是?”


    田立業雖說知道自己的麻煩遲早要來,可是真沒想到來得會這麽快,而且會是在這種事上。由此看來,知識分子整知識分子,那可真是整得得心應手。老書記就說不出高長河這麽內行,這麽“風趣”的話,讓你恨得咬牙,卻不好發作。


    高長河給自己倒了杯水,也給田立業倒了一杯,話說得那麽尖刻,臉上笑得卻非常自然:“當然了,田秘書長,你心裏也可以不服,也可以認為自己這本書寫得很好,甚至和魯迅先生的雜文一樣好,那是你的權利。可我作為一個讀者,得出的結論隻能是:你這個田作者並沒有多少才氣嘛,這種文章有空閑寫寫也可以,沒時間不寫也不是損失,一般來說不會影響中國文壇的繁榮局麵。聲明一下,這完全是一個讀者的意見,不是一個市委書記的意見。討論這種學術問題的時候,咱們完全平等。”


    田立業卻根本沒感覺到這間市委書記辦公室裏有什麽平等的氣氛!


    高長河當完了讀者,馬上又當起了市委書記:“哦,今天也向你表個態,田秘書長,隻要你還願意寫下去,再出書時,我們市委接待處還可以買一千本,老班長鼓勵寫書、鼓勵讀書的好風氣在我的任上決不會中斷。”


    田立業勉強笑了笑:“高書記,我看我直接去研究安眠藥算了!”


    高長河戲謔道:“不一樣,不一樣,安眠藥對身體有副作用,讀你的書催眠沒有什麽副作用。”


    田立業實在忍不住了:“高書記,你到底想和我說什麽呀?”


    高長河這才切人正題:“談談你的工作。按說,這也用不著我和你談,咱們市委王秘書長和你談就可以了。可你這情況比較特殊,好歹也算是我到平陽來最早交下的一個朋友,就想和你直接談了。你好像也四十出頭了吧?”


    田立業鬱鬱說:“四十二歲。”


    高長河點點頭:“小我五歲。這個歲數一般來說經驗比較豐富,也正是能幹點事的時候。從寫作上看,我估計你不會有大發展了,至少成不了魯迅、高爾基、馬爾克斯那樣的大文豪。那麽,何不做點紮紮實實的工作呢?我們市委的每一個副秘書長都跟著一個副書記做協調工作,你六年來誰都沒跟,也沒具體分管過哪個口子,是不是?”


    田立業臉色陰沉下來:“是的,打了六年雜,盡分蘋果,管衛生評比什麽的,算市委機關不管部部長吧。不過,要聲明一下,這可不是我不願幹,是老書記薑超林同誌不讓我幹。我三番五次要下去,薑超林同誌都不批準,我想去當個鄉鎮長都沒戲,隻好在機關當撞鍾和尚了。”


    高長河注意地看了田立業一眼:“為什麽?”


    田立業自嘲道:“老書記怕我一不小心吐出個象牙來!”


    高長河哈哈大笑起來,笑罷,說:“田立業同誌,我不怕你給我吐象牙,你嘴裏真能吐出象牙來,那可算得上特等保護動物,夠國寶級。告訴你吧,我個人有個想法,準備讓你動一動,到下麵幹活去!別再在機關裏泡了,再泡就泡餿了!你回去後也想想看,有沒有點吃苦精神?能不能多做點實事,少空談誤國?!”


    田立業試探地問:“高書記,你的意思是說,要我調離市委機關?”


    高長河點點頭,很明確地說:“是的,你不能在市委機關這麽混下去了。”


    田立業馬上悟到,麵前這位新書記向他下手了,想都沒想,當即表示說:“那麽,高書記,我就調市人大吧,這話我早想說了,連請調報告都寫過。不瞞你說,就是在和你一起吃過飯後,我準備去市人大的。”


    高長河冷冷一笑:“田立業同誌,你就這麽點出息?離開薑超林書記,你就不會工作了?再到人大去當不管部部長嗎?就沒點做人的誌氣?就這麽人身依附?”


    這話說得太刻薄,也太一針見血,田立業覺得自己一下子被逼到了牆角上,呆住了。


    高長河又盯了上來:“怎麽?你還非要去追隨薑書記嗎?”


    田立業想了好半天,終於狠下了心,“好吧,高書記,我聽從組織安排!”


    高長河臉色這才好看了一些,口氣也舒緩了:“就是嘛,你田立業是黨員幹部,就是要聽從組織安排嘛!你自己剛才也說了,早就想下去,現在我滿足你的良好願望,真讓你下去了,你又吵著要去人大了,是不是存心和我過不去呀?”


    田立業憤憤地想,高大書記,不是我存心和你過不去,是你存心和我過不去!


    高長河卻沒有什麽和田立業過不去的樣子,離開辦公桌,端著水,走到田立業對麵的沙發上坐下了,說:“聽說六年前你在烈山幹得還是不錯的嘛,完全不是現在這個樣子嘛!我要是薑書記就不會把你調回來。”


    田立業言不由衷地應付說:“那你早來平陽就好了!”


    高長河含意不明地笑笑:“說說看,當年你為什麽大鬧縣委常委會?”


    田立業忿忿道:“怎麽是我大鬧縣委常委會?我是堅持原則,不同意耿子敬一手遮天,胡作非為!起因就是查小金庫嘛,他耿子敬縣政府的小金庫掖了十七萬,誰都不敢提,我還就不信這個邪,就是把問題擺到桌麵上了嘛!不應該嗎?”


    高長河似笑非笑地問:“結果怎麽樣?”


    田立業沒好氣地說:“十七萬追繳上來了,老書記卻把我調到市委當副秘書長了。”


    高長河意味深長地點點頭,說:“在這件事上,老書記賞罰不明啊!”


    田立業馬上警覺了,高長河是在離間自己和老書記的關係!於是便說:“這不涉及賞罰問題,縣委副書記是副處級,市委副秘書長也是副處級,而且許多同誌還寧願調上來做副秘書長呢!”


    高長河看看田立業,問:“如果當時調走的不是你,而是耿子敬,又會怎麽樣呢?”


    田立業仍保持著應有的警惕:“高書記,任何事情都沒有‘如果’。”


    高長河問得益發露骨了:“這麽多年,你對薑書記就真沒有一點意見?”


    田立業硬生生地說:“薑書記一直對我挺好,又沒打擊報複我,我能有什麽意見?”


    高長河“哼”了一聲:“那是,薑書記一直幫你賣‘匕首和投槍’嘛!”


    田立業反唇相譏道:“高書記,你不也要幫我賣‘匕首和投槍’嗎?你剛才不也說了麽,我再寫書,你也要接待處繼續買?!”


    高長河把手上的茶杯往茶幾上一蹾“田立業,你還真想再搞安眠藥?啊?我可警告你,這種夢別再做了!下去幹活就是下去幹活,要準備脫層皮!”說罷,揮揮手,“好了,好了,你先回去吧,我還有事,馬上要和文市長一起去平軋廠!”


    田立業也不懼怕,起身掉頭便走。出了門就想:高長河離間失敗,那將要套到他腳上的小鞋隻怕會很小、很小。然而,心裏卻不後悔,甚或有點悲壯,為老書記這樣的老領導,值得!


    1998年6月28日9時 烈山縣委招待所


    從二十七日上午九點,到二十八日上午九點,在這二十四小時中,孫亞東帶著一支由三十多人組成的隊伍緊*作著,忙得像打仗。這仗打得實在漂亮,初步掌握的十名涉嫌者全部落網,可能留存贓證的場所全貼上了封條。第一輪突擊審查到淩晨五時結束,烈山經濟開發公司這座藏汙納垢的巨大冰山浮出了水麵。建築在這座冰山上的中共烈山縣委和烈山縣人民政府轟然垮落下來。


    尤其是縣委,碩果僅存者一人:金華。


    現在,這位碩果僅存的烈山縣委常委、常務副縣長正站在孫亞東麵前。


    孫亞東熬了一夜,兩眼血紅,忍不住直打哈欠:“金縣長,有事麽?”


    金華請示道:“孫書記,您看這事鬧的,這麽多領導同誌突然出問題,我們烈山的工作可怎麽辦呀?誰來主持?您看看,今天一天就有三個重要的會,原來都是耿子敬主持,下午省裏還有個檢查團過來……”


    孫亞東不經意地說:“金縣長,這事我昨天不就代表市委和你說清楚了麽?在烈山新班子確定之前,由你臨時主持工作嘛。”


    金華說:“孫書記,您這話是昨天下午三點說的,可三點之後,縣委這邊又被你們叫走了一個,政府那邊又是兩個,我真是沒法應付了哩。”


    孫亞東歎了口氣說:“我知道,都知道,事先情況估計有些不足,加上事情發生得也太突然,所以,市委有點措手不及。不過,你放心,這種情況隻是暫時的,市委馬上要研究決定烈山新班子,就是這兩天的事吧。你再堅持一下,盡量不要影響日常工作。有些可開可不開的會先不要開了,有些不是太急的工作可以往後推一推。金縣長,你看先這樣好不好?我還有很多重要的事要處理。”


    金華不好再說什麽了,點點頭出去了。


    正走進門的市反貪局劉局長衝著金華的背影笑笑,對孫亞東說:“這個小女人可真不得了啊,一份舉報材料端掉了烈山兩套班子。”


    孫亞東臉一繃:“劉局長,你這話說得可不好呀,好像缺點原則性嘛!怎麽,這兩套腐敗的班子不該端嗎?如果我們能早一點接到這樣有名有姓的確鑿舉報,我們的幹部隊伍中能多幾個像金華同誌這樣的反腐英雄,烈山的蓋子早揭開了!”


    劉局長說:“也沒這麽簡單,孫書記,你知道耿子敬和薑超林的關係嘛,現在是因為薑超林下了,他不下,就算有這種舉報,隻怕也查不下去。”


    孫亞東揮揮手說:“這你就錯了,怎麽會查不下去?我們不是一直就在查嘛,包括平軋廠!烈山的班子群眾反映這麽大,請客送禮之風這麽盛,送禮收禮動輒幾千幾萬,正常嗎?沒問題真見鬼了!不過,這個經濟開發公司倒也是太隱蔽了,好像連匿名舉報都沒接到過吧?”


    劉局長點點頭:“沒有。上個月倒是接到過一封反映耿子敬生活作風問題的匿名信,也不知怎麽寄到反貪局來了,因為是匿名,又是生活作風問題,我們也就沒當回事。現在想想,如果當時就動手去查,沒準就把耿子敬和林萍都查出來了。”


    孫亞東說:“是啊,是啊,做我們這種工作,心一定要細,眼一定要亮。”停了一下,又問,“平軋廠那邊的情況怎麽樣啊?”


    劉局長說:“我正要向你匯報呢,現在基本可以斷定平軋廠廠長兼黨委書記何卓孝有經濟問題。孫書記,你都想不到這個何卓孝能搞出什麽鬼來!”


    孫亞東注意地看著劉局長,“哦?是不是那六十七萬請客送禮賬目有問題?”


    劉局長搖搖頭說:“根據我們深入調查,那些賬目看來出入不大,畢竟是十年的費用,大多數用項又是購買實物送關係單位,何卓孝經手也不多。何卓孝的問題出在醫藥費上。最近兩年,此人利用職權在平軋廠報銷的醫藥費高達三萬九千多元。我們在平軋廠副廠長牛千裏等同誌的配合下,比較徹底地查了一下,把原始證據都搞到手了。孫書記,何卓孝這人你是見過的,壯得像頭牛,哪來的癌症啊?他膽可真不小,竟敢自己簽字把這三萬九千多元悄悄報銷了!”


    孫亞東“哼”了一聲:“不是都說平軋廠沒什麽經濟問題嗎?連高長河也跟著這麽說!好,就這麽繼續查下去,馬上到一家家醫院去落實,看看何卓孝這三萬九千多塊錢的醫藥費單據是怎麽開出來的?誰給他開的?再重申一下,在調查取證的過程中一定要注意嚴格保密!”


    劉局長又不無擔心地說:“孫書記,對平軋廠,從薑超林、文春明到高長河的態度都這麽明確,我們還是這麽幹,萬一……”


    孫亞東平靜地道:“萬一出了事,由我這個市委副書記兼市紀委書記負責,我決不會把任何責任往你們做具體工作的同誌身上推,這一點請你們放心。前年在昌江市查處那個腐敗副市長,我壓力小嗎?光恐嚇電話就接過好幾個,還碰到一次奇怪的車禍,最後怎麽樣?我孫亞東不還是孫亞東嗎?!”


    劉局長婉轉地說:“孫書記,這次不太一樣,這次咱是私下裏查,再說,你和高長河同誌過去關係又很好……”


    孫亞東手一擺:“不論我個人和高長河是什麽關係,隻要涉及反腐倡廉這種原則問題,我孫亞東就六親不認!我一上任就和你們說過,我這個人就是倔,就是要做平陽的反腐之劍!組織上把我放在這個崗位上,我就別無選擇;你老劉做了這個反貪局長,也別無選擇!誰也別指望我們把手上的劍換成鮮花,劍就是劍,不是鮮花!”


    劉局長不敢再說下去了。


    孫亞東卻又說:“老劉,我再強調一下,責任我來負,具體工作都得你們做,現在情況又比較複雜,所以,不論是烈山還是平軋廠,都不能掉以輕心啊!”


    劉局長點頭應著,出去了。


    恰在這時,省城馬萬裏的長途電話打了過來。


    馬萬裏一開口就表揚,說是在對烈山班子問題的查處上,長河同誌和平陽市委決策果斷,措施得力,頭開得很好。並要孫亞東不要有任何顧忌,要一查到底,不論涉及到什麽人,涉及到哪一級幹部,都不要怕。


    孫亞東說:“馬書記,您是了解我的,怕我倒是不怕,可也非常希望省委能在這種時候多給我們一點實際支持……”


    馬萬裏在電話裏爽朗地笑道:“亞東同誌呀,我打電話給你,就是要告訴你,省紀委的工作組下午就出發,今天將在烈山和你們共進晚餐。”


    孫亞東高興了,問:“馬書記,這事通知平陽市委沒有?”


    馬萬裏說:“我已經和長河同誌打過招呼了。”


    接下來,孫亞東就案件的最新進展情況向馬萬裏做了匯報,特別提到,早些時候匯到省紀委的十四萬贓款仍然沒有線索。


    馬萬裏說:“那就加大力度,繼續調查,如果這十四萬的線索不在烈山,那麽,就把視野放開些,把調查麵擴大些。但是,一定要注意掌握政策,無論如何都不要搞得滿城風雨,平陽班子剛剛交接,大家都很敏感……”


    本來,孫亞東還想向馬萬裏匯報一下暗查平軋廠的事,可話到嘴邊終於沒說。這倒不是怕日後查不出廠長何卓孝的問題,而是不想把平軋廠的難題過早地交給馬萬裏,引發出馬萬裏和高長河的矛盾。


    因此,和馬萬裏通過電話好久了,孫亞東還在苦惱地想著:我們今天麵對的腐敗現象真是太複雜、也太難查處了,有時候真是剪不斷,理還亂,關係套著關係,利益聯著利益,再加上有些領導幹部既有私心,又有顧慮,紀檢部門工作起來實在是太不容易了!


    正這麽想著,省城鍾處長的電話又打來了,把趙成全最新交待出來的線索匯報了一下,又說,這個案子對趙成全的刺激和壓力都很大,趙成全的情況很不好,病情趨於惡化。


    孫亞東心情有些沉重,沉默了片刻,指示說:“鍾處長,請你代表平陽市委告訴醫院方麵,對趙成全要像以前一樣全力搶救,該用什麽藥用什麽藥,該享受什麽待遇還享受什麽待遇,一點都不要變!另外,你們絕對不能對趙成全搞疲勞戰術,也不要講任何刺激性的話,這個同誌是老先進,是一步步幹上來的,和耿子敬不是一回事!”


    1998年6月28日9時 平陽軋鋼廠


    從副廠長牛千裏這陣子的反常態度上,何卓孝預感到自己將麵臨一場風暴。昨天烈山一出事,廠裏也謠言四起了,說是孫亞東和市委正在暗中調查他,他這個廠長兼黨委書記沒幾天幹頭了。何卓孝發現謠言的源頭在牛千裏那裏,便連夜把電話掛到文春明家,問文春明這是怎麽回事?文春明斷然否定,說市委絕沒有做過這類決定,要何卓孝在高長河到平軋廠現場辦公時,直接向高長河反映。


    於是,高長河和文春明一到平軋廠,何卓孝馬上把這一情況向高長河反映了,滿腹委屈地說:“……高書記,市委怎麽查我都可以,該立案立案,我能理解,可暗地裏來這一手,廠裏又有人興風作浪,我就實在沒法工作了。高書記、文市長,今天當著你們兩位領導的麵,我正式提出辭職。”


    這時,高長河正和文春明一起在偌大的廠房裏巡視,高長河一邊走一邊說:“何廠長,你反映的這個情況我不太清楚,市委確實是沒做過這種決定或類似的決定,這一點你可以請文市長證實。至於說有沒有人背著市委搞點名堂,我不敢向你打包票。我要強調的是,就是真有誰背著市委這麽做了,你也要坦蕩一點,為人不做虧心事,不怕半夜鬼叫門嘛!你急著辭職幹什麽?啊?心虛了?”


    何卓孝不敢做聲了。


    高長河指著空蕩蕩的廠房又說:“你看看,你看看,十二個億呀,就這麽不死不活地扔在這裏,你何廠長就看得下去?就不著急?雖然說投資責任不該由你負,其他責任你就沒有一點嗎?所以我說呀,你這個同誌要把精力放在改變這種被動局麵的大事上,不要老想著個人的委屈。要說委屈,文市長不更委屈?文市長這委屈又說給誰聽了?’”


    文春明這才說:“老何,高書記說得對,我們現在必須立足於解決問題。”


    接下來開會,以往各種討論過好多次的方案又拿了出來,從和省內有關鋼鐵企業聯合組建集團公司,到種種兼並破產和資產重組計劃,幾乎沒有什麽新內容。


    讓何卓孝想不到的是,得意忘形的副廠長牛千裏突然拿出了個新東西。


    牛千裏說:“既然市委、市政府這麽重視從根本上解決平軋廠的問題,高書記和文市長兩個一把手一齊到場,我就有個新想法了,而且,保證一實施就見效!”


    高長河、文春明和所有與會者都把目光轉向了牛千裏。


    牛千裏侃侃而談:“現在,國有企業的股份製改造是個熱點,三天兩頭有新的股份公司在上交所和深交所上市。我們是不是可以考慮把平軋廠改製成上市股份公司呢?當然,這裏的前提是省裏、市裏支持,能給我們平軋廠上市額度……”


    與會眾人先是竊笑,後來便哄堂大笑起來。


    何卓孝沒笑,且於眾人的哄笑聲中冷冷開了口:“牛副廠長,你是不是炒股炒糊塗了?睜著眼睛說起夢話來了?我提醒你一下,我們平軋廠根本不具備變成上市公司的起碼條件,迄今為止沒有一分錢利潤,隻有債務!”


    牛千裏不滿地瞟了一眼何卓孝:“何廠長,聲明一下,作為副處以上的幹部,我沒炒過股,但是,我對中國股市倒是十分關注,還小有研究!”聲明過後,又繼續說,“同誌們,大家都不要笑嘛,我這個想法不是憑空而來的,是有根據的,因此,也就是可行的。這段時間,我研究過一些去年上市的股份公司,上市報告寫得都天花亂墜,一家家都溢價好多倍往外賣股票,一塊錢的淨資產敢賣到五六塊。深入了解一下,嘿,不少都是嚴重虧損企業,情況甚至比我們平軋廠還糟。後來才知道,這叫‘包裝上市’。所以,隻要能到證券管理部門爭取到上市額度,把平軋廠好好包裝一下,做出盈利報告隻是個技術性問題……”


    高長河聽不下去了,擺擺手說:“這個設想不要談了,完全沒有實施的可能性,這是弄虛作假,禍國殃民!牛千裏同誌說的這種情況有沒有?有,還不是一家兩家。這種所謂的包裝上市公司,我省就有嘛,因為涉及到我們和兄弟地區的關係,我在這裏就不點它的名了。不過,請同誌們記住:這種事我們平陽不能搞!不但是今天不能搞,以後也不能搞!”


    文春明馬上讚同說:“對,當真把我們的老百姓當傻瓜玩了呀?”


    高長河看了文春明一眼,說:“文市長,你可別說,還就有人把老百姓當傻瓜玩嘛!前些時候我看到一篇經濟理論文章,大講中國老百姓手頭有幾萬個億,並由此計算出能把多少陷入困境的國有企業改造成股份製公司。同誌們,不瞞你們說,我看了這篇大文章真是嚇出了一頭汗呀!大家設想一下,如果像平軋廠這樣的企業都包裝上市了,我們會麵對一種怎樣的局麵?從表麵上看,國家的包袱是輕了,可別忘了,這一個個包袱並沒有消失在大氣層中,是背到我們老百姓身上去了。當我們的老百姓背上了這一個個包袱,發現自己上了當,危機就會像火山一樣爆發,情況將比前不久發生的東南亞危機更嚴重,甚至會動搖國基!”


    大家都被高長河的深刻見解震懾住了。


    高長河略微停頓了一下,又繼續說:“所以,這種禍國殃民的事想都不要想。當然,我說這番話不是針對牛千裏同誌個人,是針對這種經濟現象。牛千裏同誌這個設想不可取,可啟發作用還是有的。剛才有個兼並方案引起了我的注意,就是上海那家上市公司提出的兼並方案。”


    何卓孝問:“高書記,是東方鋼鐵集團吧?”


    高長河點點頭:“對,就是東方鋼鐵集團公司,他們不是對平軋有興趣嗎?不是正在搞資產重組嗎?市裏給優惠政策,你們好好和他們談下去,不要一開口就否了人家的方案,也不要怕臉麵上不好看。我看,沒有什麽不可以談的,零兼並可以談,減免稅費可以談,部分貸款掛賬也可以談。我們要是這也不談,那也不談,老想賺人家的便宜,那就隻能把包袱背在自己身上,而且越背越重。在這裏說個觀點:我一直認為,這個世界上的好生意都是雙贏的,單贏就不是好生意。我們一定要搞清楚,人家是來兼並,不是來濟貧,我們一定要充分考慮人家合理的經濟報償!”


    與會者都沒想到,高長河對經濟工作這麽內行。


    更讓與會者,包括文春明都沒想到的是,接下來,高長河竟明確指示何卓孝在東方鋼鐵集團的方案上立即開始談判。


    高長河說:“老何,你們就不要再瞻前顧後了,馬上以東方鋼鐵集團提出的方案為基礎開始談判,可以在平陽談,也可以到上海或北京談,馬上談!市委、市政府領導隻要有空就去參加,我和文市長有空也會參加。”轉而又問文春明,“文市長,你看呢?”


    文春明覺得高長河沒征求自己的意見就表態,實在太輕率,太不把他這個市長放在眼裏了,心裏很火,可當著這麽多與會同誌的麵又不好反對,隻得支吾著,違心地點了點頭。


    文春明的曖昧態度,何卓孝看出來了,何卓孝便不敢輕舉妄動。文春明剛回到辦公室,何卓孝便把電話打了過去,請示文春明,這事到底怎麽辦?和東方鋼鐵集團是不是真的馬上開談?文春明的回答仍然很曖昧,要何卓孝看著辦。


    何卓孝真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他放下電話,當即失態地罵起了娘。


    1998年6月28日9時 平陽 *


    田立婷可不知道*是上午十點上班,八點整就到了,前門進不去,就從邊門找到了總經理辦公室。總經理辦公室鎖著門,田立婷先在門口等,後來就幫著值班看門的師傅拖起了地。地快拖完時,一個胖子搖搖晃晃來了。看門師傅悄悄說,這個胖子就是陳總經理,田立婷便怯怯地喊著“陳總經理”,跟著胖子進了總經理室的門。


    胖子幾乎沒用正眼瞅一下田立婷,表情態度也很不耐煩,沒容田立婷開口就說:“又是來找工作的吧?我們的廣告上寫得很清楚,是招小姐,不是招雜工。”


    田立婷有點發愣,說:“陳總,您……您可能搞錯了,我……我是你們胡市長胡早秋同誌介紹來的……”


    話沒說完,胖子的態度就變了:“哦,你是不是姓田?田大姐?你哥哥是不是平陽市委的田秘書長?哎呀,你怎麽不早說呀!快坐,坐,田大姐!”


    田立婷坐下了,小心地問:“陳總,胡市長給您打過電話了吧?”


    胖子熱情地說:“打過了,打過了,其實,根本用不著驚動胡市長嘛,就是田秘書長和我打個招呼,我能不辦嗎?田大姐,你看看你,也是太認真了,來得這麽早,一來就拖地,這讓田秘書長知道了多不好!”


    田立婷心裏很反感,嘴上卻說:“陳總,您真是太客氣了,幹點活又累不著。”


    胖子倒了杯水擺在田立婷麵前,又說:“田大姐,你也是的,咋不昨天來?接到胡市長的電話,我立即落實,當天下午就把原來那個收銀員炒了魷魚,以為你會過來,結果你沒來,當晚差點兒抓瞎……”


    就這麽說著,一個中年婦女出現在門口,明明開著門,卻不敢進,輕輕敲著門問:“陳總,我……我能和您說兩句話麽?”


    胖子一看到那個中年婦女,臉就掛了下來,“老孫,你怎麽又來了?昨天不是叫你去結賬了嗎?!”


    中年婦女眼圈紅了,可憐巴巴地說:“陳總,我……我沒去結賬,您……您知道的,我家裏太難了。我下了崗,我家男人也下了崗,男人身體又不好,這……這可怎麽辦呀?”


    胖子一點不為所動,說:“你怎麽辦我咋知道?我這裏又不是民政局。”


    中年婦女乞求地說:“陳總,我……我不當收銀員了,在娛樂城做雜工行不行?”


    胖子頭一搖,斷然回絕:“不行,這裏不需要雜工。”


    田立婷這才知道,*原來的收銀員也是下崗女工,現在就站在自己麵前,心一下子被撕痛了,忙讓那中年婦女坐下。


    中年婦女不敢坐,感激地衝著田立婷點點頭,又對胖子哀求:“陳總,您就當是幫我個忙好不好?讓我再幹幾個月,不論幹啥都行。有這幾個月的時間,我也能再到別處找找工作……”


    胖子火了:“老孫,你別再煩我了好不好?沒看見我正和這位新收銀員談工作嗎?你以為整個中國就你一人下崗呀?人家田大姐不也下崗了嗎?你知道田大姐是什麽人嗎?他哥哥是咱平陽市委秘書長,人家該下崗照下!改革的陣痛嘛!”


    中年婦女怔住了,盯著田立婷看了好半天,一句話沒說,眼淚卻下來了。


    田立婷心裏難受極了,也窘迫極了,對著這張善良的淚臉,真不知如何是好。


    就在田立婷不知所措時,中年婦女突然一把拉住田立婷:“大妹子,我……我求求您了,您哥哥既然在平陽市委當大幹部,您就……就別和我搶這個飯碗了行不?是官大於民,你們幹部家屬想幹啥不能幹?哪裏能少了您大妹子一碗飯吃?大妹子,我……我給您跪下了……”說罷,倚著田立婷的身子,真要往地上跪。


    田立婷拚力支撐住那中年婦女全身的重量,脫口道:“大姐,您坐,快坐下,您這情況我一點不知道。這……這收銀員我不幹了,你繼續幹下去吧!”


    胖子馬上急了眼,對田立婷說:“田大姐,你可別和我開玩笑!你這工作可是胡市長親自安排的呀,就是你不幹,我也不能讓老孫再幹了!”


    田立婷對這位隻會看長官臉色的胖子實在是氣不過,也不知哪來的勇氣,竟指著胖子的鼻子說:“陳總,我告訴你,就是衝著少看見你這張臉,我也不想在你們娛樂城當這個收銀員了!不過,我也把話撂在這裏,你要是真敢不讓這位孫大姐幹下去,我就讓我哥哥去找你們胡市長算賬!”


    胖子呆住了。


    一不做,二不休,田立婷又把哥哥田立業的電話留給了中年婦女,“這是我哥哥在市委的電話,隻要陳總無緣無故趕你走,你就打這個電話!”


    中年婦女卻又替胖子說起了好話:“大妹子,您誤會了,真是誤會了,其實……其實,我們陳總也是大好人一個,平常可關心我們下崗工人了……”


    田立婷直想哭,連一分鍾也不想再呆下去了,逃也似的衝出了辦公室。


    這一次的再就業飯碗可不是哥哥踢掉的,是她自己主動放棄的,可是,她仍然得找哥哥算賬:哥哥不當這個市委副秘書長,那中年婦女說到幹部家屬時,她就不會那麽難堪。當然,即使沒有這個當副秘書長的哥哥,她也不可能去強奪人家的再就業飯碗。


    中年婦女說得不錯:有這樣一個做官的哥哥,她找碗飯吃總比別人容易。


    然而,把電話一掛到市委辦公室,這個做著平陽市委副秘書長的哥哥就火了,說,田立婷,你以為平陽是我的天下呀?告訴你吧,我這市委副秘書長馬上就要下了,要做待崗幹部了,你


    就等著跟我一起到自立市場擺地攤去吧!


    田立婷還想再說幾句什麽,哥哥那邊已掛斷了電話。(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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