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竹同莫北告別,她想,莫北是真的脾氣不錯,溫文和煦,從不令任何人難堪,包括他曾經拒絕過的那些相親對象。


    至於他同楊筱光是否有緣分,方竹就無法判斷了。但其實他見過楊筱光,也許如今的他們彼此並不記得。


    高三高考結束那陣子,方竹在家舉辦的同學聚會在一場沉悶的方家例行答家長問裏結束了。出門時,楊筱光抹一抹汗,表情終於放鬆,眉開眼笑地張開雙臂,站在高高的楊樹下,學體操運動員猛跳好幾下。


    “我現在覺得渾身充滿了生氣。”


    林暖暖嗔她:“嘴巴像水龍頭。”


    方竹根本不以為意,走出自家大門,她自己都鬆了一口氣。


    她把好友們送出軍區,走到大門口,楊筱光好動活潑,竟然朝崗哨敬禮,把人小夥子給臊紅了麵。


    這時莫北正好走進來,他停下來,看了楊筱光幾眼。那天晚上,方竹在操場跑步時遇見莫北,莫北問她:“早上來的是朋友?”


    她說:“是同學。”


    “挺好玩兒的。”


    莫北在那一年有很多煩惱,但是說這句話時,臉上還帶著笑容。


    過完了暑假,方竹打包做了大學新鮮人。從小玩到大的鄰居姐姐田西是她的同專業學姐,人前人後她口裏都叫著“田西姐姐”,跟著她身後混社團。


    莫北和田西從高中開始就在談朋友,這是整個軍區都知道的事情。方竹對於男女之間朦朧的情事,多半是從莫北牽著田西的手這樣的情景中得到些啟蒙的。但是就連自己從來都一本正經的父親都對他們的早戀表示認可,還讚過一聲“佳兒佳婦。”


    可那一年橫生出了枝節,田西的父親要調任進京,莫家伯伯卻因為一樁經濟事件降了任。“佳兒佳婦”便沒有再佳下去,倒把羅密歐與朱麗葉活生生演了一遍。


    田家不允許田西再與莫北來往,莫家也硬氣,押著莫北去大西洋邊的城市念研究生。


    那一段日子比較慘烈,方竹一下課就找著田西,陪她迎著傍晚的如血夕陽在操場跑步。


    她們都是習慣軍隊化生活的人,身體素質也都不錯,一兩千米跑下來不成問題。隻是田西一邊跑一邊哭,看得方竹都擔心繼續淌下去會是血不是淚。


    田西說:“竹子,我很沒用,連一場戀愛都沒有勇氣進行到底,你不好學我。”


    方竹血氣方剛地安慰:“田西姐姐,真愛麵前沒有敵人,你要勇敢走下去。”


    那是叫說的容易。


    那日陪伴田西跑了兩千米,天已經很暗了,方竹徑直去食堂吃了飯,再去水房打了水。出來一轉,卻忘記應該往操場的左邊走還是往操場的右邊走。左右正躊躇,身邊走過去一個男生。


    天雖然是暗了,可她還是隱約瞧見男生腳上穿了一雙回力球鞋,有紅藍兩條醒目的杠。男生走路很快,她想上去問路,無奈竟跟不上他的速度,竟不知不覺跟了好一段路。


    校園裏的路燈明明暗暗,時常電壓不穩,眼看著天要全黑了,前麵的男生轉過頭問她:“你跟著我幹嘛?”


    他就是天生嚴肅的長相,不苟言笑的,讓她一開始本能就有點怕他,略縮一縮肩,又鼓起勇氣問:“問下哈,女生二舍怎麽走?”


    路燈下麵也看不清他到底什麽表情,但他是頓了一會才說:“這裏都到了男生一舍了。”


    不曉得他是不是笑了,因為這邊來來往往的男生,看見這邊一個汲著拖鞋,挽了褲腿的女生手裏拎著熱水瓶,讀都覺得挺好笑地指指點點。


    方竹大窘,扭了頭就跑。


    但後麵的人追上來,叫:“方向錯了,往左拐!”


    她順理成章把手裏的熱水瓶交給了他,他也順理成章接了過來。一路把她送到了女生宿舍樓下的花園口,指了指前麵。


    這時,她才看清麵前的男孩穿的是白色“老頭衫”,鬆鬆垮垮地掛在身上,下麵就紮了一條最古舊的深藍色白雙杠運動褲。隻是個子高,背板直直的,剃幹淨的板刷。


    方竹隻覺得眼前的男生穿得簡陋的不得了,可是又幹淨清正得不得了。她無來由就想到一句話“金鱗豈是池中物”,或許想得太遠,自己不由也笑了。


    男生說:“宿舍樓的門房有地圖。”


    舍友正趴窗戶上賞月,見了他們就叫:“方竹,別和小情人卿卿我我了,快上來看《流星花園》。”


    方竹一下就麵紅,對麵陌生的他倒是也笑了,輕輕“哧”地一聲,點到即止。他向她道別,才兩個字:“再見。”


    後來,田西申請了加拿大的大學獎學金,也去了國外。而莫北輾轉回到國內,在南方的海邊城市服役。


    方竹為他們遞過一兩次信,可是紅娘沒有當得太長久,因為鶯鶯和張生在雙方家庭的壓力下都宣告放棄。


    她在暑假的時候去莫北服役的地方玩兒,莫北帶她去看南邊的經濟開發區,一個小鎮的縣委書記在改革開放之初就領著鎮民避開政策搞地方經濟,當時備受白眼和打壓,可是二十年以後,整個小鎮都成了那個省的稅收大戶,家家都蓋了小洋房,買了小汽車。


    莫北說到這位書記,連說了三個“好”。


    方竹明白了一個道理,男人是受不了能力上的歧視的。可是很久以後,方竹覺得她並沒有真正懂得這個道理。


    回到上海,莫家的事情通過層層關係疏通,總算了了。莫家媽媽經此一役,生出些血氣,經常說的是:“門第算什麽?”


    方竹接過原先田西在學校“新聞社”裏的工作,在那個暑假之後,和幾個同學開始做市裏某報舉辦的“大學生看中國”的新聞報導比賽。


    她選的題目就是海南小鎮的二十年經濟發展史。這個課題對她來說,的確是大了點,她托了父親的關係找了不少當年的舊檔案,電話采訪了不少當年的改革先鋒和主管領導,最後做出來的報導又有翔實的背景資料又有一針見血的評論。


    可學校送選題還得校內篩選一輪才能送去市裏,方竹原本以為自己做的天衣無縫,可是憑空出現一個強有力的競爭對手。


    新聞社裏有另一組人也參加這個比賽,他們幫助本市一位幼年喪父的老太太尋找她當年做八路軍父親的下落,從南到北,甚至親自去到了當年的晉察冀根據地勘察,最後將葬在犧牲地六十餘年的烈士骨灰尋了回來。


    在選題報告會上,方竹的陳詞是:“在這樣的二十年,時光是一條被點燃的導火索,我們的國家要進步,我們的民族要複興,在這條導火索上,被牽引前進。執火柴的人們付出至大的心血,在體係和道德的邊緣掙紮成長,終於能哄然一聲,將明日的輝煌爆破。他們撕裂了我們這個時代發展的口子,給予後人無限勇氣沿著這條道路走下去,我們能夠越來越有勇氣屹立於世界之林不倒,他們居功至偉。站在他們的肩膀上,我們能夠看到明天的太陽。”


    方竹選擇的標題就是叫《明天的太陽》。


    她很是誌得意滿,大有勝券在握之感,下台時,同上台的人擦肩而過。她微微訝異,因為認出了他。


    方竹看了看手裏的表單,他們那一組報的選題叫做《英雄無覓六十年》,但她沒有想到另一組的頭兒會是他——穿回力球鞋的男生。


    這是她第二次遇見他。


    那天的大禮堂很熱,隻有幾台吊扇在大家的頭頂上“嗡嗡”轉著。他還是穿白色的t恤,和頭一回的不同款,稍稍厚實了,下麵是牛仔褲。作為做演講的穿著,過於簡單了。但發型未變,風扇的微風吹得動t恤,吹不動剛硬的發型。他就站在眾人以上,微笑。


    “我得先感謝我的同學們,這是我們最後一年可以在校園裏聚一起做這樣的報告。”他的聲音低沉,如同磁石的碰撞。


    同其他做報告的不一樣,他先一一介紹了他的搭檔。她想,他們都是大四了啊!還這樣有團隊精神,真的好依kao。


    方竹肅然起敬,認真聽講。


    他們的選題切入點也與眾不同,用遊記的方式敘述,絕沒有多餘的修辭,平易近人得不可思議。及至匯報到末尾,他在台上有了些情緒波動,但是在克製,因為他根本沒有結束語,隻是緩緩報讀了一篇報導。


    “這裏有你抗敵遇害時所流下的血跡斑斑,你的鋼筆,你的相機,都是與你一同陣亡的戰友。當我們看到它們的殘骸,你那年輕而智慧的臉顏,沉毅和藹的神色,清晰而響亮的聲音……都一一浮現在我們麵前。我們撫摩著你那已經消失了溫暖和熱氣的血跡,便記起你所留給我們最深刻印象。”


    他是適合演講的,恰到好處的情緒和聲音,恰到好處地調動人們情緒。在人們的耳朵裏,他說的每個字都似乎飽含了感情,有一兩刻,方竹也恍惚了。


    但她及時醒轉,且並不服氣,想,這不過是以情動人,小使伎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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