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之下，風雪之中，蘇千葉和疏影兩人緩步而行，蘇千葉隻覺得有一股淡淡芬芳傳入鼻中，卻弄不清是這花園中的花香，還是身邊女子的發香。
兩人走了許久，都沒有開口說話，雖是沉默，蘇千葉卻覺得十分的快樂，仿佛心中的一切壓力和煩惱都消失了，如此刻的天地一般寧靜。
蘇千葉不忍疏影在雪中多行，在花園中找了一處小亭落腳，兩人並肩坐在小亭子的欄杆上，像是一對戀人正在賞雪。
“聽燕大小姐說，今年的百院雪試，千葉你不能參加了。”坐在他身邊的疏影打破這份寧靜，開口說道。
蘇千葉點了點頭，“我的傷勢過於嚴重，這場三年一次的比試看來是趕不上了。”
疏影略帶可惜，“每三年長安中排名十到六十名的書院都會齊聚錦煙閣，推選出參加百院雪試的人員，疏影還以為今年千葉也能參加這場盛會。”
蘇千葉腦子靈光一閃，似乎想到了什麽，急忙問道：“他們是什麽時候齊聚錦煙閣。”
疏影回憶了一番，“具體日子忘記了，不過他們聚會之後，第二天百院雪試是正式開始了，怎麽了嗎。”
第五天嗎？蘇千葉低頭看著腳下的積雪，輕輕搖了搖頭，淡淡道：“沒什麽。”
隻是疏影看不見的目光中，流露著一絲狠決。
疏影也沒在意這些，問出另一個她更在意的問題，“這場比試千葉你是為芙蕖小姐參加，對你很重要吧。”
若是有心人就能聽出疏影口中的重要，恐怕不是指比試，而是芙蕖。
蘇千葉聽不出，在疏影麵前他感覺很放鬆，就好像麵對一位相交多年的老朋友一番，什麽都願意對她說。
他點了點頭，疏影的目光中不由的流露出一絲悲傷，蘇千葉看不到她的表情，他盯著這風雪突然又搖了搖了頭，道：“其實也不算全是為了院長，參加百院雪試，我也有自己的私心。”
“私心？”疏影加重了語氣，顯然十分的不解。
蘇千葉笑了起來，“每年的百院學試由前十的書院和晉漠兩國各出一人參加，一共十二人，就連聖上也會親自觀看這場盛會。若我能從這場比賽中脫穎而出，想必會讓長安的達官貴人刮目相看，名譽和利益自然也會接踵而來。”
疏影有些不可置信的看著他，似乎是剛剛認識眼前的人一般。
“怎麽，是不是覺得我特別俗氣。”蘇千葉苦笑。
疏影搖了搖頭，“隻是覺得有些意外，灼華不覺得你是那樣一個喜歡爭名奪利的人。”
蘇千葉聽她這麽說，心中一暖，想不到她竟然是這般的了解自己，不過哪怕心中不喜，他已經早已經決定了自己的道路。於是他關心的問道：“灼華，你將來想幹什麽呢。”
疏影的臉上露出黯然的神色，抬頭看著那落下的細雪，回蕩在空中，宛如無根浮漂的她。“我從小被錦煙閣訓練，雖然琴棋書畫皆精，但學的都是一些以色娛人的手段，我又不願意娛人，還能幹什麽呢。”
蘇千葉安慰道：“你可以開琴館授課啊，雖然沒聽過你彈琴，但你的琴在長安也是極為出名的。”
疏影知道他說的是自己在成為花魁時候旁人對他琴藝的評價，能得到他的肯定，哪怕隻有那微弱的一絲，她也覺得歡喜，隻是很快變成了苦笑。“我出身青樓，就算開琴館，又有幾人願意將子女交給我教授，汙了自家孩子的名聲。”
蘇千葉長歎一聲，心疼著眼前的女子，他雖然窮但仍然有自由，而她哪怕自由也依舊被世俗的禮法和偏見束縛著。
身得自由，心卻依舊不得自由。
蘇千葉提議道：“纖雲對你極好，呆在這燕府也挺好的。”
疏影搖了搖頭，很堅定的說道：“燕夫人和燕大小姐雖然對我好，但我總不能一隻呆著這裏，我總是有一天要離開的，千葉你也不打算一直居住在這裏不是嗎？”
蘇千葉點了點頭，燕府雖然大魚大肉，生活極好，但總不能一輩子寄人籬下，人總是要有屬於自己的歸宿才會安心。蘇千葉自己這樣想，想來疏影也是這樣的覺得的。
知道蘇千葉心中早已經決定要走，疏影問道：“這次百院學試，千葉你已經不能參加，以後要打算去那裏呢。”
她很關心蘇千葉的去處，因為她怕以後尋不到他，隻是蘇千葉感覺不到。
蘇千葉靠在小亭的柱子上，換了一個舒服一點的姿勢，望著那漫天風雪，語氣雖然清淡但卻無比堅定，他緩緩說道：“晉楚兩軍正在邊界交戰，年關過後，百院雪試結束，院長要沒什麽事情，我應該就會去參軍。”
“參軍！”這個意料之外的答案讓疏影驚呼了一聲，“我聽燕大小姐說過，戰場之上凶險無比，就連四境和五境的大修士也時常隕落，千葉你為何要去那麽危險的地方，留在長安慢慢修行不好嗎？”
蘇千葉沒有第一時間回答她，這個決定他甚至沒對芙蕖說過，也不知道今日為何會對疏影說出。他凝望著眼前的風雪許久，仿佛回到了小時候孤獨園中大家聚集在小屋裏穿著單薄的衣裳，圍著火爐取暖，舔著自己手指充饑的日子。
他目光迷離了許久，幽幽問道，語氣中盡是無盡的蒼涼，“你知道孤獨園的由來嗎？”
疏影不明白他為什麽問這個，但還是輕輕回答道：“隻聽說是楚國用來養育無家可歸孩子的所在。”
蘇千葉伸手接住落下的風雪，仿佛接回到了那段冰冷的過去，開口說道：“二十年前，陛下聖明，擊敗晉漠兩國，保護了楚國。大戰過後楚國先是被先王一敗耗去了許多錢財，失去了函穀關，又被聖上大哥楚懷王收刮了百姓錢財用來討好兩國。陛下登基時，楚國已經貧窮連糧食都快沒了，最後聖上娶了當時富可敵國的富紳之女趙氏，立她為後，用他們的錢財解了燃眉之急，孤獨園就是在楚國一片貧窮中由聖上下令設立的，隻是在設立之初，滿朝大臣幾乎全部反對，沒幾人支持聖上的決定。”
“為什麽，就算當時楚國貧困，但孤獨園收養的不都是戰爭中流離失所的孤兒，為什麽要拒絕。”疏影是女兒，母性是天生的，並不能理解當時朝廷上的一片反對之聲。
“你知道孤獨園中的嬰兒，被稱為什麽嗎？”蘇千葉輕輕說道，波瀾不驚的眼神中是一片死寂。
這模樣卻讓疏影更為心疼，她握住蘇千葉的手，緊緊的握著。
蘇千葉長歎一聲，似乎要歎盡孤獨園中那段孤獨，“雜種，這是別人對我們的評價。”
疏影心為之一顫，簡單兩字卻如同一把利劍，讓她心痛無比，很難想象眼前之人的過去，居然是這麽辛苦。“為什麽，不都是楚國的子民嗎？”
蘇千葉嘴角浮現出苦澀的笑容，“當年漠晉梁國入侵，一路上燒殺搶劫，很多楚國女子都被抓人營中....”
蘇千葉沒說，但疏影卻很明白那些被搶入大營中的女子，麵對全是男人的大軍，受到的是怎麽樣的生活，她突然想通了一切，全身顫抖道：“所以，孤獨園中的孩子是....”
蘇千葉輕輕點頭，“大戰結束之後，很多俘虜被放了回來，那些女子也在其中，隻是當時幾乎已經全部懷孕。許多女子選擇了尋死，有些活了下來，但那些生下來的孩子，大多數都被遺棄了。這是當時一種奇特的現象，楚人可以忍受女子的失貞，卻不能讓這些孩子留在這世界上，至少不能出現在他們的目光中。這也算一種，表明自身與那段屈辱過去的分割。”
“怎麽可以這樣。”疏影掩著嘴，聲音已經有點梗咽。
她不明白，當時那戰楚國人經曆了許多血淚，對漠國和晉國的憎恨有多深，仇恨延續到那些夾雜著漠晉血統的孩子身上也是順理成章。
蘇千葉依舊平淡的訴說，聲音不帶一絲感情，“那些孩子有的出身就被溺死，有些隨著戰爭的孤兒，貧困養不起的孩子的家庭混合在一起，一同被人拋棄。”
他轉頭盯著疏影，“我就是那些孤兒的其中之一。”
平淡的最後一句最擊碎疏影心中的那最後一絲防線，眼淚已經落下，泣不成聲，“所以你想要的.....”
蘇千葉點了點頭，目光堅定無比，“當年聖上力排眾議，在楚國貧瘠艱苦之下，仍然成立孤獨園，讓楚國的孤兒有一個棲身之所。我不知道我是那一種，漠晉梁國的留下，還是戰爭孤兒，或者隻是單純的家裏養不起。但我出身孤獨園，自然有生為孤獨園中孩子該做的事情。”
“我是第一批孤獨園中出來的孩子，也是第一批被選中可以修行的，我們這些人的選擇，必定會影響楚國對孤獨園中孩子的看法。”蘇千葉起身站在風雪中，冰冷的雪水撲打在他臉上，卻磨滅不了他心中那熊熊燃燒的東西，“所以我想要參加百院雪試，隻要我一步一步往上爬，爬的越高，榮譽越多，最後就會落入許多達官貴人的眼中，就算改變不了他們對孤獨園中人的歧視，我也要讓他們明白。”
“當年聖上決定成立的孤獨園的決定，是正確的。”
最後一句，擲地有聲，那是一種堅定到不能在堅定的信念，支撐著天賦低下的他，一路艱苦修行至今。
“所以你想參兵也是因為想為孤獨園....”
蘇千葉點頭，“孤獨園中的生活十分的艱苦，想要改變，隻有靠我們這些第一批出來的孩子，我認識的許多人已經去參軍了，有些已經死了。很早以前我就決定了，所以才冒死修行心魔神念，年關一過，我也二十一了，楚國養育我至今，就算不為孤獨園，我也該為楚國奉獻自己的力量。
“戰場凶險，你不怕嗎？”疏影聲音顫抖的問道。
蘇千葉背對著疏影，抬頭看著天空，露出一絲解脫的笑容，“我無父無母，無牽無掛，有什麽好怕的，孤獨院中的孩子沒有家，隻有國，為國而死，便是我們的歸宿了。”
蘇千葉的路他自己早已經決定，他決定的事情不會更改，或許會死，但他無悔。
別人會覺得傻，但他認為這才是自己真正該做的事情。
疏影突然從欄杆上站了起來，從背後抱住了他，在他的背上輕輕抽泣。
天地安靜了下來，雪落之中，蘇千葉感覺她的淚似乎要穿透自己的身體，融入自己的心中。
“我知道你在暗示什麽，你當我是朋友也好，知己也好，無論什麽都好，我隻要你記住，無論多久，一年，兩年還是一輩子，長安城中，有個叫桃灼華的女子，她會一直，一直....一直等你回來。”
她的回蕩在這天地之間，縈繞在她耳邊，最後鑽入蘇千葉的心中，一筆一劃銘刻在他的心中。
一直凝望這自己目標和別人背影前進的他，第一次，有一個女子願意等他，不帶目的，隻為等他，隻為看他一眼平安。
隻是，蘇千葉抬頭看著晉楚交戰的邊界的方向，仿佛看到了那個殺聲震天的戰場。
自己，能回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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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千葉背對著疏影，抬頭看著天空，露出一絲解脫的笑容，“我無父無母，無牽無掛，有什麽好怕的，孤獨院中的孩子沒有家，隻有國，為國而死，便是我們的歸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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