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季恒是一陣怪異叫聲裏迷糊醒過來,睜開眼睛便對上了黑醜那雙炯炯有神大黑眼。黑醜繼續他耳邊大聲“喵喵”叫,直到萋萋向它招手呼喚:“好了黑醜,過來!”黑醜立即跳下床,奔向主人。姚季恒這才反應過來,心裏頓時萬般不是滋味——她竟然差遣一隻貓來叫他起床?


    萋萋站床邊,穿著白襯衫黑色西服小外套搭配黑色闊腿長褲,頭發又後頭挽了一個發髻,露出耳朵上一對小小珍珠耳環,臉上薄施淡妝,清晨明亮光線裏,她身上也像是籠著一層淡薄光暈,眉目如畫,氣色安好。


    姚季恒視線一看向她就反射性又湧來一陣怪異感覺。卷著被子坐起身,再仔仔細細打量了半晌,是破天荒覺得麵上無光。


    站他麵前女人顯然經過了仔細梳洗,她身上看不見任何昨天晚上痕跡,即便幾個鍾頭之前她和他還裸`裎相對,她還他身下婉轉承歡,承受著他占有和索取。然而,一夜春`夢了無痕。此刻這個女人居高臨下地看著他,妝容清麗脫俗,衣飾整潔適當,完全是一副拿著包就可以出門上班樣子,當然,她抱懷裏黑醜不算。可是反觀他自己,蓬頭垢麵,被子下身軀一`絲`不`掛,一副剛剛睡醒懶洋洋樣子。可恨是,他還是被她支使黑醜叫醒。


    萋萋看見他已完全清醒,低頭看了一眼自己左手上戒指,繼而抬頭直視他,平靜地說:“姚季恒,我們結婚吧。”


    姚季恒差點被噎住,沒好氣地說:“我以為隻有男人才會上完床後早晨說這句話。”


    萋萋再次重複了一遍,靜靜地一字一頓:“姚季恒,我們結婚吧。”


    姚季恒被她眉目間倔強和執著聲音打敗了,撥一撥自己左手無名指上白金戒指,嘲笑道:“我如果沒記錯,我昨天晚上已經向你求過婚,你已經答應了。”說到這裏,他忽然想起來了,轉而對她笑得如沐春風:“所以,你經過一夜親自‘檢查’後覺得我們身體很和諧,我也完全有能力滿足你需求,包括生孩子?”


    萋萋神色如常,從專業角度回答:“我相信你身體這方麵沒有問題,但是身體檢查報告是必須,那是身體疾病檢查和預防。此外,我還需要知道你家族有沒有傳染病史或者重大疾病史。”


    姚季恒笑容僵臉上,冷冷看著她,說不出來話了。


    萋萋不等他說話,反問道:“那麽你呢?”


    是問他對她昨晚表現滿意嗎?姚季恒克製勃發怒氣,循著她話,想起自己先前那番話,才慢半拍反應過來。然而,卻覺得匪夷所思。


    一般女人一夜肌膚之親後聽到男人如此曖昧不明話,即使不是嗔怪撒嬌,也會羞窘不好意思。即使姚季恒早已覺得她不是普通女人,甚至已臻化境,羽化成仙了,可是現看著她一臉欺霜賽雪淡定從容,她甚至還能泰然自若地分清昨晚是昨晚,身體是身體,檢查是檢查,甚至還能擴及他整個家族,然後還不忘反問他。他無聲冷笑,還是從心底深處湧來一股巨大挫敗感。


    他冷冷說:“我認為你有待考察。”


    萋萋一言不發,轉身就走。


    姚季恒坐床上不動,聽見客廳傳來細微響動,間或還有黑醜“喵喵”叫,一會兒關門聲響起,一切又都靜了下來。他掀開被子,不知道心裏是什麽滋味,她能夠趕離開是他求之不得,一個一夜親密後卻一身整潔女人麵前袒露胸膛、卷被而坐,本身就不是一件多麽光彩事。尤其是還聽見她那麽一番理智冷淡話。可是看著零亂床鋪,手指觸摸到那半邊冰冷,他控製不了絲絲煩躁似怒氣攀升。


    昨夜散落臥室一地衣物已經被她收拾得幹幹淨淨,他浴室洗衣籃裏找到自己衣服,洗完澡,收拾好自己一身狼狽,照例穿上昨晚衣服。他原本想收拾一下床鋪,可是看著這已經整潔幹淨、沐浴晨光單身女子臥室,忽然冷笑一聲,索性扯了一把床單,讓那張唯一還有痕跡大床加零亂。


    黑醜客廳裏邁著肥胖短腿施施然晃悠來去,看見他出來了,“喵喵”叫兩聲,步伐邁得加氣定神閑。姚季恒看見它那耀武揚威女王式走路姿勢還有晶亮黑眼就氣不打一處來。果然是有其母必有其……貓。


    他忽然也不急著離開,站客廳仔細打量這屋子。小小兩室一廳格局,客廳並不大,木地板,白色布藝沙發,同臥室一樣歐式田園風格壁紙,別致當屬沙發對麵電視牆壁上頭開一扇白色半弧形窗戶,原本應該朝室外窗戶陽台朝向室內,鑲嵌一圈拱形鐵藝鏤花複古欄杆,垂掛著青綠藤蔓和幹花。他想,這個構思確別出心裁,電視機前坐久了也可以緩解眼部疲勞。


    他站了一會兒,下意識又走進了廚房。櫥櫃裏那隻醒酒器已經空了,旁邊酒杯也不見了,他認認真真地看了看那陳列好幾瓶葡萄酒,數了數有八瓶,都是歐洲老牌酒莊出產年份酒,看來她不僅酗酒,還是個口味刁鑽酒鬼。他毫不猶豫挑出了一瓶度數高拿出來,預備帶走。反正照她這種不要命喝法,少了一兩瓶酒大概也不會發現,隻會當是自己貪嘴不經意喝了。


    萋萋遲到了,進了公司才記起來今天有例會,她毫無準備,匆匆調出會議需要資料,筆記本上列明幾項財務收支重要數據和上周重要事件,喝下半杯咖啡抱著手提電腦走進會議室。例會一般會一個半小時之內結束,這天卻因為公司計劃近期內收購一家汽車零配件工廠而討論來去,散會時已經到了午餐時間。


    好不容易撐過二個鍾頭會議,她頭痛欲裂,肚子也發出了抗議,可是走進辦公室就聽見手機鈴聲不依不饒地響起。一看來電顯示,她是頭痛,接起來就問:“媽,你又有什麽事?”


    夏美茹了解女兒,嗔怪道:“你怎麽脾氣越來越大了,對媽媽說話都沒有耐心。我和你說,男人還是喜歡女人溫柔,你和那個小姚怎麽樣……”


    自從她告訴父母和姚季恒交往以來,這樣電話幾乎每天都有。萋萋直接說出進展:“好了,我跟姚季恒已經決定結婚了,媽,你晚上可以睡個好覺了。”她不管母親那邊一肚子問題,丟下一句:“我肚子餓了,去吃飯了。”


    然而直到這天下班回家看見依然零亂床鋪,萋萋才意識到一個重要問題——他們隻說了結婚,卻還沒有決定婚期。她累了,把這個問題丟身後,換下床單被套枕巾,統統丟進洗衣機,然後簡單做了一個水果沙拉當晚餐吃。


    姚季恒打來電話時候,她已經準備上床睡覺了,直接問:“什麽事?”


    她看不見那頭姚季恒表情,當然也不知道他剛剛溫和麵容瞬間冷了下來。姚季恒突然萬分後悔打了這通電話,可是他們已經訂婚,而且他今天早上才從她床上下來。難道他要馬上對她不聞不問嗎?這不是一個負責任男人該做事。


    他克製情緒,說:“我告訴了我母親我們婚事,她想結婚前見你一麵。”


    “沒問題,我想到時候我爸媽也會有相同要求,我們再約時間。”


    姚季恒頓了一下,又再次說明白了一點:“我媽波士頓,她身體狀態不便長途飛行,所以我想好你和我一起過去一趟。”


    萋萋隱約記起他好像是提過母親國外,於是說:“那你定個時間吧,好周末。”


    “下周是國慶假期,就這個時間吧。”


    萋萋原本計劃這個國慶假期去西藏。她想了想,問:“你要去幾天?”


    姚季恒不喜歡她這種置身事外問話方式,本來還沒有計劃好行程,當下立即決定:“你應該能夠提前兩天出發吧?加上周末九天。”


    萋萋反對:“我為什麽要提前請假?已經有了長假!”


    姚季恒何嚐不明白她心思,冷冷提醒:“時間短飛國際長途來回太累,我想我們不僅需要休息也需要時間相處。”


    萋萋默然,沒有繼續反對,表明默認他話有道理。


    於是他們再次達成共識。


    掛斷電話時候,坐書房姚季恒忍不住揉了揉額頭,嘲諷地想,這大概是她性格唯一好一點——那就是,有時候他還做得了主,尤其是關係到他們婚姻。


    他拿起書桌上那本剛剛找出來《霍亂時期愛情》,和她看那本不是同一個版本,他這本舊書是西班牙語原版。


    他不是隨口對她說說而已,他確是馬爾克斯忠實讀者。曾經有一度,除了英譯本,繼《百年孤獨》之後,他還陸續讀完了當時已出版所有馬爾克斯作品西語原著。他也繼承了母親做學問謹慎和認真,像做課題研究一樣,對照英譯本,逐字逐句解讀。他西班牙語也是那段時間突飛猛進。他仔細回想,那是多少年前?已經十幾年了。那時候他還學校裏,從本科一直持續到研究生,有時間連續看完喜歡作家所有作品。後來工作了,人生進入另一個階段,漸漸已經沒有時間看閑書。人生這部厚實大書已經鮮活淋漓地他眼前深入展開。


    多少歲月一去不回頭。姚季恒想起那些年輕單純歲月,那時候他也像大多數男性讀者那樣,喜歡《百年孤獨》勝於馬爾克斯其他任何作品。那樣大氣磅礴史詩,一個濃縮世界裏,以一個家族幾代人命運為線索,橫跨百年時光,悲天憫人地以文字譜就一曲生命史歌,講述人生永恒孤獨。


    《霍亂時期愛情》——這本書光從名字上頭看,就很難吸引有抱負年輕男人。年輕時候,男人世界裏充滿了很多東西:學業、事業、功名利祿、財富、不可知未來……很多很多東西都看似比愛情重要。這樣書讀完,會說寫得很好,但不會深思沉迷。好比女人。


    而他毋庸置疑也曾經屬於這樣男人,他也曾經有意無意那樣做過。


    對於男人來說,戰爭和女人或許缺一不可,但如果一定要他們二選一,他們大多數會選擇戰爭。因為得到了天下,也就得到了女人。好鬥是男人天性。


    他主流社會價值觀下長大,即使家庭嚴厲教導下,一直站一定距離之外清醒地看著身邊這個紛亂喧嘩世界,可是他也不可避免地將人生好二十年歲月都給了那些東西。


    而此刻,姚季恒翻開手裏頭這本“小書”——老年馬爾克斯放棄了那些宏大題材,已經得到諾貝爾獎後,寫了這樣一個對於男人來說是“小題材”故事,沒有戰爭,沒有詩史,沒有偉大英雄人物,僅僅隻是幾個普通人一生,關於人生,關於命運,關於愛。


    他想,也許他也該好好休息一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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