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都黎溪巷的宅子裏,夥計打開紅漆食盒,把乳炊羊、醋拌三脆、骨酥魚、鮓糕鶉子、玉糝羹還有綿帳金橘一樣樣擺到桌上。


    夥計是靖水樓的,靖水樓就在舊皇城附近。當年皇帝還住在舊皇城的元清殿的時候,經常禦前索喚,叫宦官把玄都中的各色美食買進皇城,靖水樓的骨酥魚是必點菜品,號稱一絕。


    食盒裏裝著溫盤,夥計跑了小半個玄都,漆盒裏的菜還是熱氣騰騰,把漆盒一蓋,就對掃晴娘笑著說了句客官慢用,便退了出去。


    臨走時,沒忍住打量了一眼這破屋子,吃得起二兩一席的酒菜,怎麽就住在這種地方?


    李蟬打量著桌上的酒菜,“晴娘怎麽也坑起人來了?”


    “少郎冤枉了,是那位郎君自己,非要把畫買下,連價都不還。”掃晴娘道,“我總不能當著人的麵,說我賣的贗品吧?”


    李蟬嘖了一聲,掂了掂繡著招財貓的荷包,朝門檻邊揚了揚下巴,“徐達,是不是你用妖法了?”


    “阿郎怎麽憑空汙人清白?”


    徐達瞪大貓眼。


    李蟬看它神色不似作偽,解開荷包,扔過去一枚碎銀子,“拿去吧。”


    徐達伸爪一撈,咿呀地叫了一聲,大喜過望,又有些忐忑地問:“阿郎給我錢做什麽?”


    “畫的是你,就有你一份。”


    李蟬又拿出三張五兩的銀票,對紅藥道:“你隨晴娘去,把這些銀票兌了,給你生母送去,還有那幾個死在清河坊的人。”


    紅藥低下頭,有些愧疚,掃晴娘沒說什麽,收起銀票,拉了拉她的手。


    “你們吃吧,我先去給筆君送飯。”


    李蟬端起山三脆和玉糝羹進了北屋。


    紅藥看著李蟬進去,小聲問掃晴娘:“掃晴娘娘,筆君怎麽用膳呀?”


    “你過去看,少郎不會怪罪你的。”掃晴娘微笑著推了推紅藥的手臂,“去吧。”


    李蟬走進屋把兩樣素菜放在桌上,抽出一張蜀州麻紙,用鎮紙壓住了,磨好墨。


    取出那支材質似牙似玉的筆,在紙上寫道:“筆君,今天有口福了,有醋拌三脆和玉糝羹。”


    筆君寫道:“誰做的?”


    李蟬寫道:“靖水樓的。”


    “快。”


    筆君隻寫了一個字。


    李蟬笑了笑,看著桌上的兩碟素菜,手則執筆在紙上描畫。


    筆君食素,而素菜要做出花樣,比葷菜要難不少。


    這碟醋拌三脆用了上好的嫩春筍、枸杞菜和鮮蕈子,焯水後佐以白醋、秋初開壇的第一道醬油和香油鹽巴。


    那道玉糝羹,則是嶺南米打碎熬漿煮白蘿卜。


    李蟬沒看畫紙,兩眼盯著兩道素菜,眼神卻異常專注。


    片刻過去,兩道素菜被躍然紙上,沒用其餘顏料,隻是用墨濃淡相襯,看起來卻香氣馥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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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蟬低頭嗅了嗅那道醋拌三脆和玉糝羹,這兩道菜已沒了半點香氣,白醋、秋油和香油的味道仿佛憑空散去了,玉糝羹的米香和蘿卜清甜味道也不見蹤影。


    他擱下筆,攪了攪勺子,嚐了一口。


    味同嚼蠟。


    筆君好一會沒動靜,過了一會兒,在紙上寫道:


    “不錯,你學畫一年,就達到栩栩如生的境界。過了四年,學會了‘移神定質’。如今移神定質,也已經大成了。”


    李蟬喚來青夜叉把已經廢掉的素菜倒去泔水桶裏,便看著紙上的字。


    見到筆君說自己移神定質已經大成,李蟬鬆了口氣。


    自從他生在桃都山下,身邊就盡是妖魔。


    他隨筆君習武,學畫,筆君似乎沒有特意傳授給他什麽旁門之法,他卻自然而然就學會了畫妖之術。


    筆君所謂的畫道境界裏,第一是栩栩如生,就是能將所畫之物分毫不差地勾勒在畫中。


    而移神定質,便由技入道了,能夠取所畫之物的神韻,封入畫中。


    李蟬學畫十二年,終於在移神定質這一境界達到了大成。


    李蟬又與筆君寫字交談。


    “味道如何?”


    “差強人意,不過你的畫道有所進步,這些菜倒沒失掉本味。”


    李蟬寫道:“這可是靖水樓的菜,在玄都有錢都難買到更好的了了。”


    沒等筆君回答又寫道:“既然我已移神定質大成,下一個境界又是什麽?”


    筆君寫道:“掛壁自飛。”


    掛壁自飛?


    李蟬挑起眉毛。


    “若能畫出活物,那不是逆轉生死的境界嗎?”


    筆君寫道:“畫道的絕巔,未嚐不可以逆轉生死。”


    ……


    一夜過去,李蟬心裏還想著筆君的話。


    過去的十二年間,他一路從桃都山東行來到大庸國,途中見到過不少精研畫藝的人。


    梵生國的壁畫最優,靜穆中有絢爛,也正合了它的外號“孔雀王國”。


    寶獅子國中密修眾多,教徒多用佛圖布置壇城進行祈禱,國內眾多畫工極擅畫佛圖。


    然而西方諸國的畫師中,最厲害的也隻不過達到了栩栩如生的境界。


    來到大庸以後,李蟬倒是見過一些注重意境的畫作,坐到了區形存神的地步,但沒人能像他一樣,能夠移神定質,把所畫之物的神韻封入畫中。


    至於掛壁自飛的境界,就更沒見過了。


    聽說大庸國裏,有十大名畫,其中絕大多數都是文人畫,隻有兩幅是壁畫,分別在舊皇城和希夷山上。


    據說希夷山上那幅《五聖千宮圖》,畫盡了九天神明,有大祥瑞之象,每至破曉日出之時,會有雲靄從畫中生出。


    而另一幅壁畫是舊皇城裏的《萬靈朝元圖》,李蟬沒打聽到這幅畫的特殊之處,也沒試過潛入皇城,畢竟舊皇城雖已成行宮,也還有修行者看守。


    這十大名畫是否有達到了掛壁自飛這一境界的?


    李蟬路過懷遠坊時,遠遠的看向北方,能隱約看到極遠處匍匐在青色天幕下的金色廡殿頂。


    他看了一會兒,才收回目光,走向懷遠坊。


    賣畫賣經冊以及寫疏文賺來的錢,出去給紅藥的十五兩和買席麵的花銷,還剩下了六兩左右。等找到聶耳,就可以賣掉黎溪巷的舊屋,尋個敞亮地段,租個像樣的店麵,開一間筆墨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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