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彩衣童子上台時,便有人在戲台上架起三座假山,假山以布帛遮蓋,上書“壺梁”、“浮玉”、“希夷”三大仙山的名字,布下有人支撐。彩衣童子身量不高,年紀約莫十四歲,卻已把魚龍曼衍的戲法練了八年。他靈巧躍上假山,借假山中人托舉之力,躍起丈餘高度,翻身落到另一假山上,搖鼓嬉笑。


    那後頭的魚兒身披青鱗,眼成比目,鱗片上書“比目並身,王者幽明”之字,追逐彩衣童子。


    一人一魚在三山之間騰躍追逐,耍鬧了半刻鍾功夫。忽然彩衣童子從壺梁山腳,撈出一枚錦繡龍珠。魚兒見狀,追得更凶,幾度觸及彩衣童子的衣角,引得陣陣驚呼,卻屢屢失手。魚兒發怒,搖頭甩尾,在山間激起陣陣水花,一時間,白霧彌漫。


    青鱗被白霧掩去,又似有黃影浮現。


    一轉眼,便見一條八丈黃龍破霧而出。


    每年魚龍會開場,都要演這麽一出戲目,玄都人卻百看不厭,黃龍一出,便引得驚呼聲四起。


    隻見那青鱗比目魚化作八丈黃龍,彩衣童子卻不害怕,把錦繡龍珠往杖上一插,又歡笑著引龍而行。


    望雀台上緊鑼密鼓,舊皇城太廟裏,黃鍾大呂猶若天音。暗巷中悄然浮起血雨腥風,妖魔紛紛伏誅。通明坊的靈濟府君廟旁,有房屋般大小的黑鼇在血水中浮起。清音巷的大覺精舍外,有儒生拔劍斬殺鬼伶人。宣陽坊的白衣素女神壇下,有奉宸軍剿殺老嫗,落下滿地牙齒和指甲。


    那一出魚龍曼衍演罷,便有伎人在攀上數丈高的竿子,演起“都盧尋幢”,雖遠不及當初名動玄都的神仙竿那樣精彩,也收獲了一片喝彩。當初曾在小魚龍會博得了一些名氣瓊花傀儡戲,此時也不再藏拙,那樓台轉動,台上傀儡竟逐個躍下,與那傀儡師一同起舞。


    ……


    人山人海裏,一名青年與少女走上騎雲橋。望雀台上戲目精彩,他卻把目光投向玄都北城牆,城牆下的京河渠裏,正停靠著數艘大船。天晴無風,船上青雀旗低垂。船上已裝滿黎州的翡翠石斛、五彩瓷器、浮水青玉,一個時辰後,便將開往蜀地。隻需一月,這數艘大船就能帶回滿船的蜀錦蜀繡、劍閣茶葉、桂廬黃花。


    在這漕運不開的日子裏,隻有掛了青雀旗的,青雀宮的船,才開得出水關。


    聶空空一身紅色勁裝,束發如同男兒。往年等待大魚龍會時,度日如年,這三天卻眨眼就過去了。留朱坊附近的熱鬧和往年無二,聽起來卻很吵鬧。望雀台上的鑼鼓仿佛敲在她胸腔裏,幾乎要把心都震出來。


    李蟬收回眺望城牆的目光,回頭看向聶空空,拍拍她的肩膀,便轉身走向留朱坊。聶空空跟在李蟬身後,人群摩肩擦踵,他卻總能找到空隙,如水中穿梭的一尾黑鯉魚,片刻就來到了望雀台下。


    ……


    望雀台後方,曹素蘭有條不紊地安排各個戲班上場。曹素蘭作為魚龍會首,一手神仙竿被畫到了望雀台的障日板上,稱得上當代百戲之首。今年的魚龍會戲目依舊精彩,在曹素蘭的眼裏,卻仍是新瓶舊酒,無甚新意。


    台前的瓊花傀儡戲收場,曹素蘭便對台後的一名伎人點頭,示意伎人上場。這伎人擅長飛劍跳丸,單手拋十二丸的同時,右手還能搖鼓,堪稱將此藝耍到了爐火純青的大成境界。


    伎人對曹素蘭拱拱手,便帶著家夥,走上戲台。曹素蘭望著伎人消失的背影,心裏卻想起一柄琵琶,近來玄都妖風四起,那顧九娘竟也遭了妖魔毒害。可惜那曲譜,隻在紅袖招裏曇花一現,便在旦夕間凋零了。


    外邊那伎人的飛劍跳丸的戲法耍完,曹素蘭便喚那邊上扮神仙耍象人戲的人上場,那幾人身穿彩衣,宛若神人,走向鬼門道。卻有若隱若現的蜃霧彌漫。


    那幾個彩衣人去南轅北轍地離去,卻無一人發覺。李蟬望著黑漆漆的鬼門道,“空空兒,九娘有沒有跟你說過,這上台的路為什麽叫做鬼門道?”


    聶空空搖頭。


    李蟬一邊解開黑衣,一邊說:“戲子在台下是活人,上台後,演的卻是已死之人。這道上台的門,分隔生死,所以就叫做鬼門道了。你跟我上了這台,多半難以全身而退,待會兒,過了這門,就把自己當做死人吧。”


    聶空空掌心不知何時已經濕透,她攥了攥拳頭,看著李蟬戴上花鈿,邁入門中,他的黑衣落下,裏邊穿著一身青衣水袖。外頭仍喧鬧不絕,鬼門道黑黢黢的。那身青衣在門內轉頭一望,他的臉已成了顧九娘。這一道目光,仿佛自九幽投來,卻並不陰冷。聶空空呆了一下,快步走入鬼門道,跟到她身邊。從黑暗中走向喧鬧處,仿佛從冥府走向人間,她擂鼓般的心跳,隨著那青衣的步子,一步一步,冷靜下來。


    ……


    興許是因為別的戲目太過精彩,那一出飛劍跳丸的老套戲法,並未得到多少讚賞。那伎人似乎早已料到這樣的局麵,又把數十柄利劍插入大筒中,飛身越過其中,總算借這凶險戲法,賺來一片驚呼聲。


    那飛劍跳丸的伎人下去不多時,便有一紅生與青旦上場。那紅生英姿颯爽,手執一朱柄銀漆的紙劍,大步走到戲台中央,執劍對四方拱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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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紅生倒是有精氣神。”觀戲台上,魚龍會二會首程玉點頭稱讚,又疑惑道:“不過,那飛劍跳丸之後,似乎該是一出象人戲……”


    徐應秋看見那青衣的模樣,險些站了起來,眼裏露出好奇的神色,笑道:“若一成不變,也沒了驚喜。”


    忽有鑼鼓聲,鐃鈸聲響起。


    台上分明沒有樂工,卻又響起簫聲、笛聲、笳聲,仿佛是老舊樂器成了精怪,在無人見處自鳴。樂聲一起,那紅生緩緩舞劍。


    那不知何處來的樂聲,頗為新奇。那紅生舞劍,卻瞧不出什麽別樣的門道。


    忽然那青衣長袖一甩,琵琶音起。


    青衣開腔便唱:“紅袖青冠,玉搔金鈿,冠絕教坊梨門。”


    觀戲台下,本還有人在議論上一出透劍門的雜技,青衣一開腔,竟都安靜下來。那位號稱天下第一青衣的程會首,望著紅氍毹上唱曲的青旦,喃喃道:“此非人之音……”


    那青衣唱道:


    “紅袖青冠,玉搔金鈿,冠絕教坊梨門。”


    “弄琵琶一曲,笑看客失魂。”


    “莫回首,朱顏鏡雪,綠鶯歌老,飄墮珠塵。”


    “怕春深,煙柳淒清,風月浮沉。”


    “韶華付盡,幸而今,得遇良人。”


    “縱九曲泉冥,桃山路遠,不負君恩。”


    “望雀樓台高徹,魚龍會,遏斷行雲。”


    “問八方神鬼,誰來聽我魔音?”


    起初,那聲音似在追憶去日。驀地一轉,隻剩煙花女子的幽歎。歎息之後,又如赴死之人般決絕。


    萬人寂靜,隻餘紅氍毹上一道青衣,魔音貫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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