簷下,麻衣老者褲腳沾濕,傘尖積雨瀝如連珠。他右手挎著一個竹篋,篋中摞滿銅鏡,李蟬見到這些銅鏡,忽的記起來,半月前他拿著那斷簪闖入這位呂老家後院時, 見過這些鏡子。


    在李蟬眼裏,呂老神秘莫測,當初洗墨居剛開張時,這老者就看破了屋中藏有妖魔畫卷。李蟬卻沒想到,他竟然還知道筆君的存在。


    文房中有四妖,紙神名尚卿,墨女名回氐, 硯神名淬妃。至於筆君,則名喚佩阿, 生而知天下事。李蟬通曉天下妖魔事,盡是筆君所授。筆君尚在桃都山時,便能對大庸國中事如數家珍,甚至知道玄都靖水樓的素齋最絕,東角樓龍津橋的雜嚼種類最豐富,還知道魚龍會的戲目。那時的李蟬,便因此向往大庸國。


    筆君伴李蟬身邊十餘年,還是頭回有人找上門來尋它。


    李蟬的目光從篋中銅鏡移到呂紫鏡臉上,“呂老竟知道筆君?”


    呂紫鏡笑道:“我跟他也算是舊識了。”


    李蟬打量著呂紫鏡,在他眼裏, 今夜這位磨鏡老者的氣質似乎與之前有所不同,但究竟哪裏不同,又說不上來。他遲疑一下,“進屋來坐吧。”


    李蟬讓開身子,呂紫鏡便進屋擱下竹篋, 李蟬見到了鏡背的二十四氣象形, 卻無心去想什麽, 喚道:“晴娘,請沏壺茶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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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剪紙女娃娃飛下窗欞,化作貌美紅衣女子。呂紫鏡看掃晴娘一眼,對她微笑點了下頭,掃晴娘亦回以微笑,提起厚底黑鐵壺,不見明火,壺中冷水便咕隆滾沸,蒸出滾燙水汽,飄出壺嘴。


    見到掃晴娘現身,李蟬心下稍安,邁入後屋。從床底拖出一個木箱,又回頭往仍在晃蕩的門簾望一眼,便從丹青顏料中找出那支質地如牙又如玉的筆。


    清心院外雨聲淅瀝,李蟬托著筆,眉頭微皺,倒不是擔憂呂老來尋麻煩,他與這磨鏡老者相識不久,也有過幾回交際,看得出來這老者並無惡意。隻是他對這老者完全不知根底,也壓根無從揣摩對方要幹什麽。


    “筆君真認得他?”


    雖然知道後邊那位老者高深莫測,就算聲音再小也避不開他,但李蟬還是壓低了聲音。那筆杆輕輕一點,如人點頭,李蟬這才鬆了口氣,合上木箱。


    眾妖好奇打量桌前不速之客,麻衣老者一眼掃過,窗下梁間,妖影重重。掃晴娘把白瓷茶碗端到前邊,呂紫鏡接茶道了聲多謝,雙手攏著茶碗底,望向後屋。


    門簾一動,李蟬出屋,坐到呂紫鏡對麵,放下一筆。


    筆君懸在桌麵上,呂紫鏡望筆,“多年未見。”


    筆君淩空寫畫:“二十多年了。”


    呂紫鏡嗬嗬一笑,提起腳邊竹篋,放到桌上,“當年你不肯為我作畫,今日我以這二十四鏡換一幅畫,如何?”


    筆君不答。


    呂紫鏡看李蟬一眼,“你不要這二十四鏡,對他卻有大用。”


    筆君沉默一會,寫道:“需以精血為墨才畫得了,先出去吧。”


    “好。”呂紫鏡起身,望李蟬一眼,便轉身到門邊拿起傘。


    李蟬聽筆君與這老者寥寥數語,隻聽得出他們原來真是舊識,他拿上筆,又抄起門邊的青油布傘。


    東院那邊燭光幽微,隱約傳出劉簡的讀書聲。老者與青年撐傘離開清心西院,院外漆黑無光,二人卻如同走在白晝中,出書院,過道觀,穿山林,如履平地。


    待到了玄明觀西的山崖,呂紫鏡停步道:“此處不錯。”


    四野漆黑,李蟬青眼映見淒草寒枝,停下腳步。


    筆君飛動,筆毫觸及李蟬掌心,寫下幾字。


    李蟬會意,轉頭喚道:“晴娘,勞煩了。”


    掃晴娘上前幾步,站到崖邊滑溜的山石上,紅衣曳地,舉目望天,忽一拂袖。


    四周本來是夜雨淒冷,月蔽星遮,黑黢黢的不見五指。


    這一拂袖,嘩一下,便將這夜雨趕到了別處。


    霎時間,雲開月霽,山崖上的雨停了。


    不遠處的雨卻仍下著,雨雲洞開之處,月光投下,映得雨絲如霰,籠住山崖。既像是月光趕開了雨,又像是雨幕抱住了一柱月光。


    月下,呂紫鏡攤開手掌,掌心悄然裂開一道傷口,鮮血汩汩流出。窩手成硯,盛血為墨。


    筆君從李蟬手中飛出,筆毫探入呂紫鏡掌心,飽蘸鮮血。


    緊接著,筆君淩空揮毫,在半空中逐漸勾勒出一道人影。


    人影越是完整,呂紫鏡失血越多,他望著那逐漸成形的人影,麵色逐漸蒼白,整個人竟也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瘦下去,漸漸的,形銷骨立,卻如神劍蒙塵多年,鋒刃漸顯。


    那分散四方的八柄劍,在呂紫鏡重拾神通後,失去主人的氣息,已停止異動。這時候,卻又以更劇烈的幅度震顫起來,聲若龍吟!


    千裏外,遊俠兒猛然坐起,麵色驚恐,丟開斷劍,如待毒蛇,錚的一聲,斷劍離鞘,破窗而去。


    希夷山劍閣,白衣道人眉頭微皺,穩穩按住劍柄,那無用劍掙脫不得,震顫不休,竟引得滿閣劍器震動,劍尖紛紛指向白衣道人。


    玉京城欽天監,大衍劍離鞘繞梁而飛,啞童望著那流星般的劍光,並不懼怕,隻癡癡地望著,似乎十分好奇。


    玄都城,鎮西王死死壓住神鈞劍,麵沉如水。如今聖人西行在外,已經到了去桃都山的路上。呂紫鏡若出世,天下恐將大變,當年他劈開地門,被人攔下。但如今無人攔他,他再出世,是否又要再盡前世未竟之功?


    縱使擔憂,韓克卻無能為力,論武功,他已神變大成,但能否企及呂紫鏡的第三世都不一定。


    八劍之主或驚或憂,玄明觀西的山崖上,李蟬卻隻有疑惑,他舉目而望,月光下,筆君勾勒出來的人影頗為消瘦,卻身姿挺拔,暫時還看不清模樣,他心道,這就是陰勝邪,陰勝邪是什麽人?


    雨幕中雷聲隱隱,山崖上大風漸起。


    筆君落下最後一筆。


    那月下之人廣袖博帶,麵貌不清,他轉頭望向呂紫鏡,竟開口道:“看你如今的模樣,你已入紅塵百年有餘了。”


    呂紫鏡袍袖鼓動,大喝道:“是該再鬥一場了!”


    月下之人輕歎,“來吧。”


    呂紫鏡大笑,一步邁出山崖。


    霎時間,便與那月下之人一同消失,仿佛融入了月色中。


    刺啦!悶雷化作霹靂,銀蛇狂舞,雲下傾雨如瀑!


    呼!大風卷過,李蟬手裏的傘麵被吹得倒卷起來,下一刻便散了架,他衣衫獵獵作響,發絲狂舞,目光順著那傘皮,逐風而去,混著被掀飛的草皮,將林木摧折!


    這狂風暴雨,仿佛要把整座鹿鳴山犁一遍,將石皮都翻卷過來,衝刷殆盡,絲毫沒有停歇的勢頭。


    但隻過了幾個呼吸,風雨便戛然而止。不光山崖處,其他地方的雨也停了。


    李蟬望向崖前,月色清朗,那老者與月下之人的身影了然無蹤。


    他喃喃道:“這是怎麽回事?”


    筆君簡略道:“他多年前,被一對手擊敗,有了心結。如今想解開心結,對手卻已死,於是來找我,與那對手再鬥一番。”


    “人呢?”


    “入畫去了。”


    “就這麽沒了?”李蟬挑眉。


    “他何時勝了,就出來了。若不然,便是自困於畫中。”


    李蟬鬆了口氣,這老者挺好說話,性子也熱情溫和,若就這麽沒了,著實讓人不太好受。


    玄都城裏,鎮西王韓克望著總算老實下去的神鈞劍,同樣也鬆了口氣。眉頭卻仍未舒展,回到府中,馬不停蹄地撰寫書信,準備發往關外。


    那千裏之外的遊俠兒,緩過神來,追出屋外,在巷中撿回斷劍,如獲至寶,想起自己竟把這劍扔了,狠狠地扇了自己一個嘴巴。


    希夷山劍閣中,無用劍亦不再震動,閣中之劍也隨之安靜下來。


    唯有青雀宮劍塚裏,王離陽望著步光、神形二劍,期待的目光黯淡下來,長歎一聲。


    “祖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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