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平在青靈縣西南五十裏外,地扼岐州咽喉。自古以來,這兒發生的大小戰爭不計其數,最有名的,就是八百多年前趙國名將馮括及其兩萬部屬那一戰了。這古時的萬人坑,如今也鮮有人居住,山原間, 豎著七座紅漆斑駁的鎮煞塔樓。


    穿青辟邪服的緝妖吏踩碎枯葉,在塔樓畔的龍爪柳前,解下馬背上的布搭子。布搭子裏邊插著鐵鏟、銅棍、小旗、尺規和一柄劍,他拿出鏟子開始掘土。


    昔日的萬人坑如今已是漫原白草,沉沙之戟早被人挖了去。緝妖吏借尺規量度,掘出一個長寬七尺七的坑,在邊緣插入六纛旗, 便抽出布搭子裏的劍。


    這古劍久經沙場, 殺人無算,劍身結滿血般的紅鏽,是引煞之物。緝妖吏把鏽劍插進坑中央,掐訣使出早已備好的聚煞靈應法。


    那鏽劍輕顫,一陣大風刮來,在坑邊卷起落葉,打著旋兒,越飛越急。嗚嗚!山原間回蕩的不知是鬼哭還是風聲。


    緝妖吏神色凝重,望著那陣風,如臨大敵。但沒過一會兒,那風便自行止歇,枯葉飄落,塵埃落定,坑中鏽劍看起來更加老舊。緝妖吏入坑,握住劍柄, 結滿紅鏽的劍身卻如朽木般脫離了劍柄, 留在土中。


    “煞氣散而不凝……”緝妖吏鬆了口氣,低頭,掌心托著那殘破劍柄,“這可養不出鬼主。”


    ……


    青靈縣驛館裏,陳皓初重重坐到塌上,翻出那張護命符,對著朱砂渙散的玄龜含象圖歎了口氣,又把這已無用的符咒珍重地折好收入懷中。緊接著,從桌上翻出一張邊緣繪有羽紋的信紙,磨墨,執筆,把青靈縣蔣氏祠堂妖蹤的事詳細載入其中。


    書寫時,他又想起那同進義莊的青衣人。這亂世裏頭,還心存善意,肯出手助人的已不多見了。可惜,沒見他逃出那義莊,想必已凶多吉少。


    陳皓初搖搖頭,寫完信,標注“奇鬼”二字。將信疊成鳥形,取出一個拳頭大的黑木匣。匣中齊齊整整塞著一疊灰色鳥羽。他取出一羽,粘到信上,那紙鳥便活過來了一般, 飛出窗外。


    這鳥書之法, 可日飛四百裏,雖不如劍符鶴信快捷,卻勝在耗材更易得。陳皓初擱下筆,那鴉巢裏的妖怪,他是對付不了了,隻能知會司中,另請高明。不過近來世道離亂,妖魔四起,司中積壓的妖魔之事隻見增多,不見消減,這青靈縣裏的事,恐怕是不會有人來管了。


    陳皓初正這麽想的時候,又有一道鳥書從窗外飛來。他神色一凝,展信一看,低聲念了一句“煞氣散而不凝”,眉頭略微舒展,下一刻又擰得更緊了。


    “這青靈縣唯一的妖蹤,就在蔣氏祠堂,那邊聚了一群老烏,多半是老烏成精了,跟鬼主扯不上關係。昌平古戰場裏,又沒有兵煞凝化的跡象。這青靈縣丟糧的事,是人禍無疑了。”


    邊上的緝妖吏道:“想不到那位鄭明府會做這自毀前途之事,咱們是不是先向寧巡按知會一聲?”


    “不必。”


    陳皓初搖搖頭,讓兩名緝妖吏退下。房中無人後,他便放開到,脫去青隨兕服,換上一身便衣,離開驛館。


    出了縣西的驛館,他進入市集,在輪蹄大街上走了一會,拐進典當行旁的巷子。巷中有幾戶民居,都門戶緊閉。這巷子一眼望得到盡頭,但走到盡頭,左邊又露出一條僅能勉強容一人通過的夾牆道。陳皓初穿過夾牆道,夾牆道盡頭是張窄木門。


    窄木門頗為老舊,門前錫環卻擦得很亮,頗為顯眼。陳皓初沒管那錫環,抬頭一看,門頭下邊懸著一個灰撲撲的不起眼的銅鈴。他捏住銅鈴,輕輕搖動四下。沒一會,門上的一塊木板被取下,成為一道看窗,裏邊露出一雙審視的眼睛。


    陳皓初摸出一張木牌,把牌上陰刻的“神吒司右禁判事”的字露出來,那窗中的目光這才放鬆,打開門。門後邊是高牆深瓦遮蔽的一個小院,這小院隻有兩進,前邊三間屋子,後邊一間,聯通輪蹄大街上的典當行。


    陳皓初走進左側的屋子,這地方十分陰暗,就算是白天,雁腳油燈也被點亮了,散出濃重的熏香味。


    滿架文書前,一個赭色麵龐的男人正在翻青靈縣誌,抬頭見到陳皓初,咧嘴笑道:“陳判事……”


    陳皓初徑直道:“告訴我,關於鬼兵過境的桉子,寧光興這些天在青靈縣都查出什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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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神吒司校尉在典當行後方的隱秘院落裏與人問答時,輪蹄大街上人來人往,一襲青衣經過典當行,朝街北的方向走去。他腰間懸著一柄短劍,正是收妖而歸的李蟬,在東邊勞神一番過後,準備去鄭宅休息。


    典當行對街不遠處,是一家糧行,李蟬晨間剛來時,糧行前邊是一幅摩肩擦踵的景象,這時候人都散了,一個店夥計正把“今日糧盡,明朝再售,鬥米四千錢”的告示貼到門前,眼看是要打洋了。


    李蟬見到鬥米四千錢,又不由想到那白頭村裏買米的鄭閬君,他從糧行門前過去,朝門縫裏邊一看。櫃前摞著些米袋,有些還裝得很滿當。


    驚鴻一瞥間,他見到一抹墨色,定睛一看,一個米袋上,隱約寫了半個“巴”字,再後邊的字,便被其他米袋擋住了。


    李蟬腳步一轉,走向糧行。


    “今日打洋了……喂,我說今日打洋,你這廝哪來的膽……”


    欲阻攔的店夥計被李蟬輕輕一撥,便向後跌去,趔趄幾步才站穩。這空當裏,李蟬已走進糧行,把那米袋拖出來一看,上邊寫的正是“巴闕救災糧”五個字。鄭閬君募得的糧食,青靈縣府沒收到,卻到了這糧行裏。


    “幹什麽的!”


    正是災荒年頭,糧行裏隨時養著護衛。一個魁梧漢子大步走來,扒住李蟬肩頭一扯,卻好似扒住了一尊鐵獅子,非但沒使其動搖,反而把自己弄得踉蹌了一下。他眉毛一跳,知道遇到了高人,驚疑不定時,便見那闖入的青衣人轉過頭來說:“家中實在沒糧了,能否破例再賣我一些?”


    “這……”護衛遲疑,望向櫃台後方。


    掌櫃此時也回過神來,知道碰上了不好惹的主,本著息事寧人的心思,笑道:“無妨,米價足下進來時也該見到了,一鬥米四千錢。”


    “這麽貴?”李蟬深深望掌櫃一眼,說一句“罷了”,轉身就走。


    他在糧行中人驚疑的目光下,邁出門檻,最後看了一眼“鬥米四千錢”的告示,大步離開。


    到了僻靜處,李蟬自語般地說了一句“把這糧行查清楚”。腳步一轉,消失在大街拐角。腰間,布套裝起的半尺畫軸隨輕輕晃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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