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不起……我……”挽雲垂下眼,按脈搏的手有些顫抖。


    她該說什麽?


    不要再對她好了?她不值得他如此?


    不,論她說得多婉轉,都會像一柄利劍,刺傷一個驕傲的男人。


    “我替你療傷。”挽雲岔開話題,掌心貼上他的背準備替他療傷,卻被他一袖子冷冷甩開。


    趔趄地站起,他淡淡地看著眉眼間滿是愧疚與措的挽雲,冷冷笑道:“不,你認錯人了。”


    “可是你……”挽雲的目光下移,看著他別在腰間的黑龍匕首,還想再說什麽,頓了頓,還是沒有說出口。


    這柄黑龍匕首,他曾兩度執意贈與的華貴黑龍匕首,她識得。


    一年前,她還在賢王府中時,曾意間摸到莫謙然房間暗格的開關,木板挪開那刹外暮光照進,兩顆赤紅寶石的眼嵌在黑鱗絢麗的黑龍上,耀得屋裏輝光粼粼!她隻是瞥了一眼,溫潤的莫謙然已是勃然大怒,轉回暗格毫不留情將她趕出了房間,整整一星期沒有理她。


    現在仔細回憶,挽雲篤定,暗格裏藏著的,就是這柄黑龍匕首。


    莫謙然,除了你,誰還能拿著你藏在暗格中的寶貝贈獻於人?


    不,沒有可能。


    她緩緩抬眼,看向那雙目光深沉的眼,忽然咧嘴歉意一笑:“對不起,認錯人了。我一向大大咧咧的,若說錯了什麽話,還請翰笙大哥別見怪就是。”


    挽雲說得真誠,“翰笙”盯著她的臉也沒看出絲毫造作的成分。可就是這樣,他卻覺得心髒愈發難受,就像一口氣悶在胸口,再也法暢快的呼吸……


    她在撒謊!


    以她的才智,她的心性,認定了的事是絕不會輕易鬆口。讓她改口,隻有一種可能——她想顧全他的臉麵。


    為什麽不拆穿他?為什麽要顧全他的臉麵?……這算什麽?施舍?可憐?還是同情!


    他冷笑一聲,指尖已捏得自己沒有感覺。


    “中原人難道都是像你這般出爾反爾之人?”被忽略一旁的駑哈鐸神情激動,他說得是北宮語言,從袖中抽出一疊黃符,雙目圓瞪喝道:“太子殿下怎會錯信你個小人!你毀約,好,我駑哈鐸一個人也能搞定這個娘們!”


    “滾!”


    “翰笙”一聲怒喝,雙瞳詭異色彩漸變,光暈散開那霎移向正欲施術的駑哈鐸雙眼!


    “啊——!!!”


    淒厲慘叫隨即響起,駑哈鐸隻覺得腦中像是被鐵錘一記又一記狠狠擊上!雙手抽搐著灑了一地的黃符,他捂著腦袋痛苦哀嚎,之後轟然倒下,口吐鮮血不止。


    以往武鬥第三場也有同伴偷襲的先例,可如此不計後果鬧內訌的,還真是第一次。外圍百姓們屏住呼吸,初春裏竟也看得汗流浹背的。


    百尺之上,北宮太子微笑地捏起一個咒符,兩指用力地擠壓著,“沒錯,就是這樣……去,受傷的野獸,爆發出你應有的獸性!”


    仲裁席上翎雲一震,兩眸霎時由黑轉紅!


    “翰笙……”挽雲幾步後退,隱約嗅到了一股非比尋常的氣壓。她看了眼倒地不起的駑哈鐸,心裏總覺得有些不踏實,可也一時摸不清莫謙然想要做什麽。


    麵具下的翰笙卻微微一笑:“布陣。”


    “是。”


    那端的“長羨公子”點頭,足尖飛移,黑袖扶風間與翰笙一前一後夾住挽雲。兩人身手極快,一人從後製住挽雲的腰身,翰笙指尖一劃按住挽雲的額頭,食指用力一捺,正欲掙紮的挽雲雙眸一怔,不動了。


    “這是做什麽!?極門的兩個使什麽邪術?不行!犯規了犯規了!”


    師叔一把跳起要往場上衝,又被六公主一晃堵住:“師兄是不相信她的實力,還是有意偏袒?第三場比試本就是群鬥,何來之犯規?師兄若再瞎嚷嚷,莫怪師妹情請你離場了!”


    “燕兒你、你!”


    師叔一口差點沒被嗆,給六公主氣得老臉漲紅,食指抖個不停。


    六公主放完狠話,一揮袖颯然坐下,看似平靜,秀眉卻不經意間皺起,看向場上的目光灼熱——然兒,你到底想做什麽?


    朦朧中,好像聽到竊笑的聲音,四麵八方,窸窸窣窣的……


    挽雲被這高高低低的竊笑聲驚醒,努力撐開雙眼後,天不怕地不怕的她也被嚇得一身冷汗!


    這裏是哪裏?


    日月星光,卻又不是鋪天蓋地全然的黑暗,而是一片蒙昧混沌的灰,沒有任何生機的蒼白的灰。


    在那一片死灰中,簌簌竊笑逐漸變淡,似有朦朧身影不斷晃動,一個幽幽而滄桑的嗓音忽然道:“知道嗎?你是個煞星,煞星!”


    挽雲冷冷一笑,回答得很有力度:“我呸!”


    要是以前的她,大抵會被這樣的語言所刺傷,但是現在——煞星?笑話!你才煞星呢,你全家都煞星!


    那人語氣依舊悠然:“你很強大,武功和心誌都接近巔峰,但是,在他人法窺視的深處,你的心靈早已創口數……”話音剛落,蕭瑟冷風與陰笑重重乍然迭起!像是一塊密密烏雲忽然籠罩頭頂,恍如間挽雲竟像是被置身冰窖,陰暗與寒冷不斷將她包圍……


    糟糕!


    挽雲微微發顫,抬手用力按住左心,用掌心的溫暖死死護住這最不能被陰狠寒冷凍結的地方——心髒。


    這是意念之術,對方想用意念操縱來擊垮她的心理防線,現在四麵都是幻象,她根本法出手破解!


    不,不能慌,不能被擊倒……論“他”說什麽,都要保持心底的這份溫暖,時時銘記自己是一個本性如火燃燒灼灼不息的小強!


    隔著混沌灰暗,挽雲依稀能感知對方實力極其強大,甚至與她猶有過之,如果想要逃離活命,需要十二萬分的堅持。


    堅持。


    翎雲還在等著她,她不要聲息墮入別人設下的陷阱,死於天地混沌之中!


    “翎雲?”


    那端仿佛捕捉到了什麽有意思的信息,悠然的聲音突然一轉,變得沉痛哀婉,“你很痛心……不是嗎?……你被那肮髒之人糟蹋卻力反抗……最助最需要他的時候……他為什麽不出現?……為什麽!”


    眼前灰白色的景象突然團團一滾一變,現出那夜猙獰的麵目與刺耳的淫笑,一件一件被撕破的衣裳丟得滿地都是……


    “他在哪裏?……他在哪裏!”


    那個聲音死死纏繞著挽雲,時而尖利時而哀歎:“他撕去你的衣裳……當看見守宮砂不見時竟掉頭離去……他好狠心,好狠心!……若不是他保護不及,你又怎會被那恥之人奸汙?……被心愛之人嫌棄……被心愛之人厭惡……好痛啊……好痛……”


    挽雲的腦海劇烈翻騰攪渾,恍惚中似乎事實便是這樣的,似乎她的的確確是被拋棄被嫌棄的那個,而意識卻清楚的被告知,隻要承認是這樣的,隻要服從了這樣的認識,就可以解脫這冰窖一般劇烈的痛苦……


    “不。”挽雲咬牙,從齒縫裏迸出兩個字:“不是!”


    那聲音頓了頓,隨即又換個聲調,更加痛切,隱隱含著憤怒,問:“為什麽忘了我……為什麽忘了我!……月下結穗,你對我所說都是謊言嗎……為什麽要娶這麽多妻妾……為什麽一次又一次地傷害我……”


    幻影重重,飛速跳轉的場景張牙舞爪猙獰逼來……夜裏女子一聲高過一聲的浪吟……翎雲摟過妃嬪入懷……女子嬌羞的笑與他冷酷的臉不斷重疊,像是快進的電影片段一般在腦海中不住閃回,;兩人接吻、撫摸、呻吟,一切宛然如真。


    看著……很真……


    不對,是真的……的確是真的……


    腦海中一個聲音拚命告訴她……是真的是真的是真的……


    “為什麽要忘記我?為什麽要傷害我!?”


    那聲音誰發出來的?……是自己嗎?……對,是自己,是自己發自肺腑的痛苦質問……不!不是……不是……是……是……不是……


    腦海中混沌翻攪,在一片光影轟然的雜亂念頭中頭疼欲裂,挽雲助地抱著腦袋,牙齒狠狠將下唇咬出了血絲。


    半晌之後,她的回答依舊斬釘截鐵:“不是!”


    那頭聲音再換,充滿恐懼的,“不要這樣看著我……不要……不要!你好可怕!為什麽要剜我的心!……你會殺了我……你是魔鬼……不!不要靠近我!”


    挽雲抱著腦袋頭疼欲裂,下唇流出的血順著下巴滴在衣襟上,她卻全然覺,隻拚命抗拒著腦中如銅鍾鐵鼓一般的衝擊,眼前灰白加深,黑暗如夜幕拉開,鋪天蓋地的痛楚不斷襲來……


    “不是!”


    聲音再換,哀怨的,“……我為什麽還要跟著你?你已藥可救……”


    “不是!”


    痛苦的,“……軒轅翎雲,你負我!”


    “不是!”


    怨恨的,“……你如此對我,我恨你!”


    “不是!”


    最後一個“不是”響徹天地!灰黑天色風卷般被刹那吹散,躲在灰暗中臉色蒼白嘴唇發黑的女子一口血噴出,腥風過後,遍地濺開淒涼血色。


    血色一點點蘊開,露出那個女子的臉……挽雲定睛一看,頓時渾身汗毛乍起——竟與她長得一模一樣!


    晃了晃身子,她哐蹚一下跌坐在地。


    原來,至始至終,她隻是在與自己搏鬥!


    原來,她的心底也有這麽多陰暗的負麵情緒……原來,她並沒有自己想象的堅強……原來,她……


    不。


    挽雲斷然搖頭,她擦去下唇幾乎凝固的血,撐著地麵踉蹌站起。溫暖光亮一點點替代灰暗降臨,她站在那鍍金般的光芒中,忽然咧嘴一笑。


    嗬,那又如何?她不是已經戰勝了嗎?


    空洞的眼神霎時被注入熠熠神采,一動不動的挽雲低哼一聲,一拂手拍開“翰笙”按住她額頭的手,後擺腿一掃順便將身後那個也撂倒。


    她拍拍手,背對著“翰笙”道:“我從沒有經曆過如此的幻象,而今天,我由衷的感謝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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