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尊惡神卻是個囚徒,通身被無數鐵鏈密密麻麻綁縛著,或細如一指,或粗如碗口,其中最恐怖的兩條穿透了他的琵琶骨,落著陳年的斑斑舊血,怵目驚心,手腕和腳踝也拖著長長的鐐銬,森然如獄,早已看不出原來的色澤。


    這是廢黜此具肉身的終極手法,剔骨穿體,就連元神魂魄恐也被釘著,從莽荒時流傳下來,野蠻而殘酷。


    但他的麵目並無半分痛苦,或已麻木,反而是一種近乎死寂的冰寒冷酷,身高丈二,陰影自上而下籠罩了奚羽,他明明困在那裏,卻仿佛高坐於累累白骨鑄就的王座之上,煞氣滔天,那是血液裏淌著的桀驁與狂羈,尊貴不可言說。


    奚羽心裏毛,嚇得腿腳打顫,五指一鬆,瓦罐脫手掉了下去,“哐當”一聲落地應聲粉碎。


    他一個山野頑童向來天不怕,地不怕,可站在這樣一個山鬼也似的生靈麵前,打生平頭一次生出了對未知深深的膽寒和濃烈的恐懼。


    “我,我……”


    聽到聲響奚羽這才驚醒過來,想說自己無意叨擾,隻是跟著個小東西誤闖進來的,卻支支吾吾,喉嚨裏含糊不清,語不成聲,半天隻吐出來一個字眼。


    奚羽的腳底板像是被吸附在了地上,動彈不得,心裏十萬火急,暗念著大事不妙,心說完了,完了!自己欺負了小精,還真的就這樣不知死活冒冒失失跑到人家府邸中來,現在恐怕輪到老怪要為它出氣了。


    自己從小就是個混世魔王,調皮搗蛋偷雞摸狗之事可沒少做,難道說報應來得這麽快,自己年紀輕輕就要葬身虎口了嗎?大不了,以後改邪歸正就是了……迷途知返,浪子回頭,不是最為善莫大焉不過嗎,老天爺這回你可不能誑我!我奚羽可不想做個短命鬼啊,阿爺知道了那不就是灑狗血的白人送黑人嗎,入了土也要給後來的那老頭兒笑掉大牙,死了也不得安寧!


    這個死阿呆看起來呆頭呆腦的,任我逗弄,如今卻可以肯定一定是頭小山精,不然怎麽這麽精明狡詐,下套讓自己鑽進來。


    我房裏還藏著私房錢沒花呢,可攢了好久,足足有二兩碎銀啊!


    ……


    奚羽叫苦不迭,胡思亂想間念頭百轉如走馬而過,默默祈禱這位地上的爺肚子不是很餓,冷汗涔涔流下。


    可那一尊想來是阿呆祖宗輩的凶神卻壓根沒星毫搭理采藥郎的意思,他兀自一招手,一團棒槌大的紫影立即縱過去,趴在他的膝前,乖巧聽話,很是親近。


    他暗金的眼眸落目在阿呆鱗身上,便看到其上塗滿了草藥糊,那張可怖的容貌不知是天生如此還是張貼膚不曾摘下的人皮麵具,自始至終漠然無情,不一言,好像是在等候著什麽的來到,但顯然不是一個十六七歲的采藥郎。


    奚羽也弄不清楚,這老妖魔到底通不通人言,他很想告辭,可是身子不聽使喚,隻能眼角不斷向外瞥。


    小紫蛇許是覺得無聊,突然又從那高高的膝蓋上跳下來,慢騰騰挪到奚羽一動不敢動的腳邊,喝起潑了一地的水來,不知道此時的奚羽心頭已經炸開了鍋,滿腦子都是脫身之計。


    鐵鏈寒黝黝,這尊惡神的模樣長相足以叫小兒止住夜啼,不過好在並不如何在意奚羽,和嚇唬小兒的故事有所出入,隻是目光淡淡掠過,便洞悉了眼前少年人的心思。


    “那個……多有打擾,天色不早我就先走了哈?”


    奚羽覺得三魂七魄都回來了之後,終於鼓起了勇氣打著哈哈道,可是臉色白,細密的汗毛都立了起來,誰都能看出他是勉強鎮定。


    然這隻妖魔真的沒有攔他,目光流轉,宛如暗夜,深不可測,就這樣放奚羽從哪兒來回哪去。


    直到奚羽徹底出了洞,悶著頭跑遠了,隔著幹涸的沼地往後望去,後方沒有一絲動靜,他才重重鬆了口氣,驀地把提著的心放下,四肢都虛,伸手擦臉,抹了一掌心的冷汗。


    事實上這頭妖魔從頭到尾都好像沒有絲毫意圖加害於他的意思,沒有表露過惡意,卻也對采藥少年和這個世上殊無善意,有的隻是兩隻玄冰般陰寒的瞳子。


    饒是如此,奚羽還是忍不住浮想聯翩,心裏的恐懼都被勾了出來,幻化諸多自己慘遭不測的景象,如今已經所離甚遠,但還是心有餘悸。


    後怕中又想起自己取名叫阿呆的紫蛇,看這幅樣子難不成有主,是那妖魔飼養的?


    原本他還以為找到了一個山中精靈做玩伴,現在就算再給他一個膽子,卻也是不敢再貿然進那個岩洞了。


    就這樣,不知不覺奚羽下了山,抬頭日頭已然沉下去,火燒西邊的團團雲彩,瑰麗多姿,不再刺目,天地之間鍍上一層柔和的橙黃。


    晚風吹過,樹枝擺動,葉子都曬得軟趴趴的,村前有老狗百無聊賴趴在地上望著遠方,吐出舌頭滴著哈喇子,滾落在塵土裏。


    他去的時候捧著裝滿清水的瓦罐,回來的時候卻兩手空空,還丟了魂,眉眼恍惚,一直在想著心事,在村口迎頭撞上了一人也不自知。


    “唉呦。”


    奚羽吃痛叫了聲,今天他晦氣纏身,身子骨已經接連兩度受創,等到回過神來看清麵前的人,才老老實實喊道:“虎子叔。”


    名為虎子的大漢是村中的獵戶,自小看他長大,麵容憨厚,身材魁梧,高出奚羽幾個頭,奚羽就是埋頭走路撞在了他精壯的胸口上,此時他正拎著幾隻小獸,抓撓了下後腦勺,嘿嘿笑著,甕聲甕氣說道:“你小子什麽愣呢,想姑娘了不成。喏,我今個兒手氣不錯打到不少獵物,這隻野兔你搭個手拿回去讓老奚頭拾掇拾掇,剝了皮去去腥,可肥著呢,讓你小子吃個滿嘴油,哈哈!”


    “男子漢不吃肉怎麽行?!”說著,他劈頭蓋臉就丟了隻兔子過來,奚羽手忙腳亂地接住,臨走前他想起什麽,叮囑道:“對了,我老娘這兩天上火的很,什麽都沒胃口,你回去叫老奚頭開個藥,明個一早捎給我。”


    “別忘了!”


    “好咧。我記得了。”


    奚羽連連點頭應了聲,目送著大漢離去,拎著兔子繼續往家裏走。


    古道盡頭黃昏落,家家的炊煙這時都嫋嫋升了起來,飄搖直上,一派祥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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