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在世不如意事十之八九,羅蘭自知無法取悅所有人,行事但求問心無愧。


    寄出給塔瑪拉的回信,時隔不久,他又收到一封來自亞珊聖城的信。


    羅蘭拆開信封,一眼就認出帕拉丁娜娟秀的筆跡,不由挑動眉梢,頗感意外。


    帕拉丁娜這封信遣詞造句的風格和她的人一樣落落大方,有一說一從無矯飾。


    簡單的問候過後,帕拉丁娜坦然承認自己給羅蘭寫這封信主要是受人所托。


    兩個月前帕拉丁娜曾來遠東訪問,所見所聞給她留下深刻印象。回到亞珊聖城以後,她根據自己的記憶撰寫了一份考察報告,盡其所能描述遠東社會個階層的全景風貌,對高速成長的交通建設、商品經濟活躍的城鎮和作為農業改革試點的國有農場著墨尤多。


    帕拉丁娜這份報告引起了皇太子弗蘭克的關注,特地邀請她加入“改革派”社團的俱樂部,並且在周末沙龍發表演說,向俱樂部同仁介紹遠東當局推行改革三年來取得的成果。


    亞珊聖城“改革派俱樂部”的成員多為青年貴族和知識分子,其中風頭最盛的一人名叫約翰·勞爾,是帝國中央大學商學院的青年講師兼聖城證券投機市場上風頭很盛的冒險家,同時還是皇太子的財務顧問,堪稱“學以致用”的典範。


    帕拉丁娜發現這位約翰·勞爾先生對宏觀經濟與金融問題非常著迷,一再追問她對遠東發行銀鈔一事做何觀感。


    帕拉丁娜展示自己從遠東帶回來的紀念品——包括三種麵值的發行紀念版銀鈔——給約翰·勞爾以及沙龍中的同仁欣賞。大家都對這種替代真實銀幣的“紙錢”嘖嘖稱奇,接下來就紙幣的信用是否可靠展開激烈辯論。


    帕拉丁娜對“貨幣銀行學”了解不多,在青年學者們引經據典的爭吵中完全插不上嘴,隻能默默的做一個旁聽者。她還發覺約翰·勞爾唇角掛著一絲不屑,似乎對爭論雙方都心懷輕蔑,皺著眉頭緊盯遠東銀鈔看得入神,目光閃爍不定,如同牌桌前的一位賭徒,正在謀劃孤注一擲的驚天賭局。


    參加改革派沙龍聚會的第二天,弗蘭克太子再次找到帕拉丁娜,問她“帝國當局是否可以效法遠東發行紙幣”。


    這個問題使帕拉丁娜感到無所適從,詫異地反問弗蘭克為什麽不征求老福格爾或者小艾伯頓的看法。他們同樣參加了訪問遠東的團隊,而且對於財政問題比她這個外行更有發言權。


    弗蘭克猶豫許久方道出苦衷,向她透露帝國當局近年來對新大陸殖民地投入太大,甚至不惜發動戰爭爭奪礦區,事後計算發現投資收益遠不如預期,內閣好不容易通過壟斷國際糧價稍微緩解了赤字危機,眼看著又快到國債償付期限,財政根本拿不出錢來還債,被迫采取救急措施,試圖發行新債用以償還舊債。


    這種“拆東牆補西牆”的做法無法從根本上解決財政困境,隻是將眼前的危機推諉給後人承擔,累積的債息如同滾雪球一般越滾越大,隨著時間的推移將製造出更大的危機,等到財政收入覆蓋不了流動負債的那一天,這個千瘡百孔的財政體係將轟然崩潰……


    即便不考慮將來的麻煩,單是發債救急也不是那麽容易的事。如今帝國央行形同虛設,黃金白銀這樣的硬通貨掌握在商人階層手中,發行國債的前提是有錢人買賬,倘若資本集團拒絕承銷國債,或者開出一個高到無法接受的折扣,債券就形同廢紙,擦屁股都嫌硬。


    弗蘭克告訴帕拉丁娜,帝國境內的金融資本集團與工業資本集團已經聯合起來,以福格爾家族和韋恩斯坦家族為領袖,向皇室與內閣開出承銷國債的兩個條件:


    第一,重組帝國央行,允許私營機構持股並參與經營;


    第二,央行行長由董事會選出,效仿大法官實行終身製任期,確保央行獨立製定和實行貨幣政策,不受政治因素幹擾。


    兩個條件歸結為一句話,其實就是要求央行“私有化”。


    羅蘭放下信箋,給自己泡了杯茶。先不急著繼續往後看,啜飲著提神醒腦的左契綠茶,默默思索帝國當前的困境。


    倘若我處在弗蘭克的位置,要如何應對這場迫在眉睫的財政危機?


    怎樣才能付出最小的代價使帝國財政免於破產,並且跳出“發新債還舊債”的惡性循環。


    一個念頭突然閃過他的腦海,事後回想起來不禁嚇了自己一跳!


    以帝國當前的處境,羅蘭不能不承認將央行私有化其實是一個最不壞的選擇。這樣做就等於將經濟命脈拱手讓給資本集團,國家權力也將由皇室、貴族、地主和教士階層轉移到資產階級手中,後者必然要求對自己更有利的生產關係,神權與皇權結合的封建製度將被逐步廢除。倘若在此期間能夠避免暴力衝突,相對平滑的實現社會變革,帝國將走上君主憲政和議會政治的道路。


    羅蘭很清楚大資本集團的貪婪和冷酷,但是相比封建貴族後者至少能夠代表更先進的生產力,私有化的央行擺脫了皇權與神權的幹涉,未必不能促使這個龐大帝國的經濟體係恢複健康,加快實現魔導工業化的步伐。最終亞珊帝國將很可能轉變成一個瓦雷斯世界的“法蘭西第三帝國”,除非自己作死,日子肯定比現在好過。


    羅蘭提起鋼筆,隨手記下自己的思緒,過後猶豫要不要將上述想法寫進給帕拉丁娜的回信裏,稍加思索就放棄了這個打算。


    就他的立場而言,當然不願意看到帝國通過溫和的改革擺脫困境,無論封建專製的帝國還是資本主義的帝國,隻要是帝國就具有強烈的侵略性,一旦帝國完成改革,境況有所好轉,必然圖謀收複失地,遠東人就別想過安穩日子了。反之,帝國的危機繼續惡化下去也不完全是好事,正所謂“物極必反”,一個國家長期無法擺脫破產的威脅,那麽除了孤注一擲發動戰爭轉嫁內部危機別無自救之途,而遠東就是帝國於絕望中唯一能夠抓到的那根救命稻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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