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夏回轉頭,瞬時陷入了一雙空濛如霧的眸子……


    這雙眸子狹長若柳,眼尾微微上挑,其內仿佛有水流靜靜湧過,氤氳成河,漾開一絲一絲的漣漪,而後無聲潛入心肺。


    似曾相識的眸子!


    冷夏緩緩勾唇,看著來人,淡淡道:“又見麵了。”


    來人絲毫不意外,眉梢淡淡上揚,嘴角牽起一抹溫軟的弧度,那雙空濛的眸子中瞬間盈滿了笑意,清潤的嗓音亦是笑回:“一日兩次,當真有緣。”


    冷夏挑了挑柳眉,這人五官並不多麽出色,似是隨便拿來拚湊在了臉上,然而組合在一起卻蘊著一股說不出的風華,這般隨性的寫意,筆墨難及。


    尤其是這一笑,在這暮色沉沉的傍晚,柔若暖陽,好似一切紅塵浮躁均自然而然融化湮滅,一派悠閑灑逸。


    “就是不知七皇子這緣分,是天意……”冷夏直視對方的眼睛,分毫不讓,輕啟紅唇:“還是人為?”


    東方潤亦是回應著她的目光,眼中的笑意越來越深,半響後,仰首看了看天色,並不回答,轉而問道:“一起用晚膳?”


    說罷,也不擔心冷夏會拒絕,轉身朝著一條巷子走去,月白底紋暗銀錦袍翩然浮動,長袍如水,在夜色下湛湛流淌。


    冷夏也不想拒絕,暗暗交手了幾次,今日終於有機會打一番交道,她對這人極有興趣,眉梢一揚跟了上去。


    東方潤給她的感覺,就好像極凍雪山上的一方溫泉,溫暖、清潤,舒緩,然而周身卻縈繞著一絲說不清的寒涼,浸潤其中,暖得了身,卻暖不得心。


    兩人一前一後的走了。


    而遠處隱著的狂風雷鳴,此時滿臉呆滯的看著冷夏跟在一個男人後麵拐進了一個巷子……


    雷鳴兩排白亮的牙齒不住的打著顫,甚至發出了上下相碰的“哢哢”聲響:“王妃……出……出牆了?”


    狂風半張著嘴,神色驚恐,口齒不清的回道:“這……要不要……”


    雷鳴抖了一抖,結巴著:“要……要的吧……”


    兩人同時望向北方的天空,欲哭無淚的呢喃著,閃電啊,你是多麽的幸福啊!


    遠在千裏之外的某人,樂嗬嗬喜滋滋的完成了任務,背著行囊快馬加鞭朝大秦趕去,突然猛的打了個噴嚏,狐疑的四處瞅了瞅,誰?誰想我?


    烈王府,書房。


    戰北烈看著麵前這兩個咕咕噥噥支支吾吾吞吞吐吐說了半天說不清楚一句話的手下,嫌棄的皺了皺眉,冷聲大喝道:“一句話,給本王說個明白!”


    雷鳴頓時撇著腦袋看向窗外,一副沒我啥事的模樣,那意思,死道友不死貧道!


    狂風狠狠的瞪了他的後腦勺一眼,硬著頭皮深吸一口氣,以極快的語速劈裏啪啦說完了一句話:“小王妃碰見了東楚七皇子東方潤兩人有說有笑進了一個巷子聽說是要一起用晚膳碰見他之前正從越王府出來還順手整治了一個偷王妃銀票三次的小偷!”


    雷鳴刷的一下將腦袋撇回來,滿臉崇拜:好樣的,模糊重點!


    當然了,大秦戰神是沒有這麽容易被模糊了的。


    他以極快的速度消化了這番話,然後以更快的速度將句子裏沒用的東西分離出去,一瞬間……抓住了重點!


    東方潤!


    有說有笑!


    一起用晚膳!


    然後,大秦戰神顫抖了,焦躁了,炸毛了,暴走了,不見了……


    這邊廂,東方潤熟門熟路的穿梭在灰撲撲的小巷子裏,左拐右拐七扭八彎後,門兒清的找到一家不起眼的小酒館。


    灰色的牆麵,沒有門頭,裏麵透著昏黃氤氳的燈光,門口的一方花圃裏種了幾架葡萄,藤蔓纏綿的繞著架子妖嬈搖曳,幾株短命的牽牛幹癟的匍匐在藤蔓的腳下,一切樸素而自然。


    東方潤姿態悠然的倚著那棵葡萄藤架,高華裏生出了幾分散漫,酒館內淺淺的燈光映照臉上,一雙空濛如霧的眼眸迷離流轉,合著一身月白衣袍,在夜色下竟生出幾分流光飛舞般的旖旎,寫盡風流。


    待冷夏走了上來,東方潤推開古樸的小木門,紳士之極的做了個“請”的手勢,笑的一派溫軟:“上次來長安,無意間發現了這間館子,不想菜色極好,今日正好借花獻佛。”


    冷夏眉梢一挑,也不客氣,走了進去。


    她不著痕跡的打量了一遍眼前的酒館,館子裏倒是並不小,擺了七八張四四方方的桌椅,破落零舊但還算整潔,三三兩兩的酒客圍桌而坐,幾個桌子皆是滿滿當當,生意興隆的很。


    年輕的小二用搭在肩上的布巾劃拉了一下桌子,殷勤的將兩人迎了過來。


    東方潤駕輕就熟的點了幾個家常小菜,要了一壺據說是酒館自釀的葡萄酒,和小二閑聊了幾句後,靜靜的倚著簡陋的椅子,笑望著冷夏。


    這之間兩人並未言語,而是互相打量著,掂量著,琢磨著。


    小二上了幾樣小菜,都是些普通的家常菜,不同於酒樓的精致華麗,分量倒是足,滿滿的一大盤,到真有些“家常”的感覺。


    冷夏執起筷子夾了點菜嚐了嚐,味道果然不錯。


    待酒上來,東方潤執壺看向冷夏,清潤一笑,緩緩說道:“這酒雖包裝粗劣,但入口清甜,很適合女子飲用,王妃可嚐嚐。”


    說罷,給她滿了一杯。


    冷夏不置可否,接過酒杯,勾著唇看著一身華貴鶴立雞群的東方潤,淡淡道:“多謝!”


    東方潤好似了解冷夏惜字如金的作風,也不奇怪,端了酒杯極其優的喝了一口,滿眼的滿足和愜然。


    冷夏斂目掃了眼杯中褐黃色、色澤渾濁的酒,並沒有動。


    並不是她顧慮什麽,隻是喝酒分很多種,獨自喝悶酒,或者與知己暢飲,再不濟也是酒桌應酬逼不得已,而眼前這人,她想不出與他同飲的理由。


    “王妃可是不習慣?倒是潤唐突了,本應去王府邀請烈王,卻不想巧遇王妃……”東方潤的聲音,讓人聽不出話裏的情緒,他再次斟滿一杯,朝冷夏舉杯示意,清潤有禮:“潤以此酒賠罪。”


    冷夏拿起酒杯,這話說道這個份上,勢必是要喝了,她不似東方潤那樣小口啜著,仰頭飲盡杯中的酒,幹淨利落,然後放回桌麵。


    待這杯酒飲下,兩人皆不再說話,你喝你的酒,我吃我的菜,氣氛極其詭異。


    戰北烈來的時候見到的就是這樣一幅畫麵……


    熙熙攘攘的小酒館中,東方潤和冷夏對桌而坐,飲酒品菜,其樂融融,兩人皆是一襲白色長袍,放在一起竟是萬分的和諧……而刺眼!


    酒館內昏黃的燈光映在臉上,為冷夏染了幾絲平日極少見到的柔和,而東方潤的眼角眉梢,皆帶著幾分怡然的笑意。


    這副和諧的畫麵,立時刺瞎了大秦戰神的眼睛,鷹一般銳利的眸子刷刷刷射向二人,冷氣“嘶嘶”的從頭頂向上竄著。


    這般帶著明晃晃的敵意的目光,東方潤自然感受的到。


    這般帶著**裸的酸氣的目光,冷夏也自然感受的到。


    兩人同時轉頭看去,動作一致,默契萬分!


    大秦戰神再次炸毛了,下了狠勁兒壓住心頭又酸又疼的感覺,麵上卻不表露出一分,背脊挺直,大步流星朝著兩人走去。


    東方潤緩緩站起身,空濛的眸子中一絲精光掠過,隨即轉變為盈盈笑意,優的拱了拱手,清潤的聲音問候道:“烈王爺,多日不見風采依舊。”


    戰北烈鷹眸如墨,微微點了點頭,冷沉的嗓音說著,亦是拱手回道:“七皇子貴人事忙,想是忘了咱們今日才見過。”


    兩人四目相對,暗流碰撞,火花四濺!


    冷夏冷眼瞧著,戰北烈身為大秦戰神橫掃**所向披靡,而東方潤在東楚亦是翻手為雲覆手為雨,這兩個當世奇男子在這簡陋的小酒館內隔空對視,寒暄客套,是給予一爭五國最強對手的尊重。


    兩人像故交好友般招呼過,雙雙落座。


    東方潤修長玉潤的手執起酒壺,優無比的為戰北烈斟滿,清潤的麵容上卻沒有任何不適,介紹道:“這酒館自釀的葡萄酒,入口清醇,酒香甘冽,餘韻悠長,亦是別有一番滋味。”


    戰北烈眸色深邃如一汪墨潭深不見底,眸子微眯了眯,端起酒杯,淺淺的啜了口,擱置回桌麵,沉著語氣裏有著毫不掩飾的不以為然:“香甜有餘後勁不足,戰場廝殺、將士痛飲,本王喝慣了烈酒,這等彎彎繞繞的甜膩,未免失了丈夫本色。”


    東方潤如柳絲般的眼眸挑了挑,嘴角含著溫軟的笑,反唇相譏:“烈酒固然令人生出許多豪氣,飲多易醉,卻也令人失去了許多勁氣。”


    戰北烈食指輕曲,一下一下的叩擊著桌麵,深刻的俊容看不出喜怒,略作遺憾,歎息道:“本王險些忘了,七皇子近日轉了口味,獨愛這彎彎繞繞千回百轉,可惜,這等劣酒始終端不得酒宴之上。”


    兩人話中有話唇槍舌劍,冷夏頗為意外的瞅了眼戰北烈,這人一向鐵血爭鋒手段霸氣,沒想到諷刺起人來也是字字珠璣,東方潤以酒比人,諷刺他大秦戰神不過是個莽夫,逞匹夫之勇,他的下一句就暗諷回去,東方潤的手段上不了台麵。


    她這邊思索著,看得有趣。


    另一邊東方潤輕笑幾聲,再次將戰北烈飲了一口的酒杯添滿,舉杯示意,雖然在笑語,那聲音卻極冷,淡淡道:“烈王又何嚐不是如此,今日亦隨著潤在此對飲了。”


    戰北烈知道他指的是北燕太子之事,嫁禍流匪,借北燕之刀殺人,然而麵上沒有分毫的尷尬,悠然回著:“和什麽樣的人對飲,就要喝什麽樣的酒,七皇子來者是客,本王主隨客意,隻好奉陪。”


    彼此彼此!


    他看了一眼被斟滿的酒杯,卻不喝,隻冷冷一笑,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罷了。


    聽出他話中深意,東方潤轉而望向酒館的小院內,此時正有一隻雞與一隻鴨子呱呱亂叫,可惜的是都不知對方在講什麽,他一飲而盡杯中酒,輕歎一聲:“若是話不投機,有時自斟自飲亦是一件樂事。”


    “這點本王倒是和七皇子取得了共鳴……”戰北烈將他斟滿的酒杯舉起,隨手潑向了地上,朗聲道:“喝酒,喝的不過是個心情,酒中滋味尚是其次。若是碰不上一個投機的酒友,那即便是天下無雙的好酒,亦是不喝也罷。”


    說罷,攬起托著腮悠然看好戲的冷夏,大步朝外走去。


    身後東方潤輕緩的聲音,隨著風兒飄飄然傳來:“烈王說起天下無雙的好酒,我曾聽聞有一種酒,北至雪峰,南到瓊林,東到雲海,西至崎蘭荒漠,搜集百餘種奇花異果,配以五糧之精釀造。”


    他頓了一頓,帶著笑意的聲音接著說道:“潤……心向往之。”


    戰北烈攬著冷夏的腰身,步子沒有一分減緩,邊走邊冷聲回道:“七皇子既喜這甜膩葡萄酒,又向往那天下無雙之酒。可惜,那酒既然是天下無雙,想來若是有魂,也不願與這等葡萄劣酒相提並論。”


    冷夏撇了撇嘴,東方潤這是以酒喻戰,此酒釀造之材將整個五國都囊括了,這是明明白白的在對戰北烈宣戰,輕緩的語氣中含著俾睨的狂傲,五國天下,他要了!


    而戰北烈的回擊亦是頂天立地言之有聲,憑你東方潤的那等卑劣手段,也配?


    待兩人並肩出了酒館,東方潤收回看向二人背影的目光,再次給自己倒了杯酒,自斟自飲,喃喃笑著:“有意思,有意思……”


    長安大街。


    冷夏的肩頭被一隻火熱的大手攬著,手掌溫熱有力,緊緊的貼著他的肌膚,然而身側的人卻是渾身上下冒著嗖嗖的冷意。


    身側那人突然步子一頓,轉過身,如墨的鷹眸直視她的眼睛,低沉問道:“這什麽葡萄酒,很好喝?”


    這語氣,比那酸葡萄還要再酸上幾分,冷夏失笑,歪著頭欣賞大秦戰神那泛著青綠的臉色,戲謔回道:“是還不錯。”


    青綠直接變成了翠綠,戰北烈咬著後槽牙“吭哧吭哧”的磨著,火大的低吼道:“東方潤是什麽人,你也敢和他單獨去那麽偏僻的地方?”


    冷夏撇撇嘴,雖然知道他的擔心,但是全沒當一回事,這個世界上能殺了她的人還沒出生!


    戰北烈看著她那副無所謂的樣子,就覺得氣不打一處來,東方潤那人陰險狡詐一肚子壞水,連腸子都是烏黑烏黑的,若是那裏早已設置了埋伏,若是酒中有毒,若是……


    他已經不敢再想下去了,他承認冷夏手段淩厲,但人有千慮必有一失,更何況是她這麽個隨意的性子,隻憑自己的喜好行事。


    戰北烈麵色肅冷,不再言語,大步轉身,拂袖而去。


    冷夏眨了眨眼,一時竟愣怔住了,這人,是生氣了?


    半響後,她冷冷的牽了牽嘴角,向著烈王府慢悠悠的走去。


    這幾日,戰北烈好似消失了一般,再沒出現在冷夏的跟前。


    冷夏自開始的不以為然,到後來的不習慣,再到如今,心裏竟好像缺了點什麽,空落落的。


    她倚在院子裏的竹榻上,斂著眸子,一手有一下沒一下的撫著旁邊懶洋洋盤旋著的小青。


    她一直都知道自己的性子,她獨來獨往,以自我為中心,沒了誰都依然能活得瀟灑肆意,從來不會將無關緊要的人放在心上。然而來了這個世界,她的心裏開始有了牽掛,蕭鳳是一個,戰北烈……


    冷夏堅決不認為戰北烈也是她的牽掛,然而心裏的感覺卻給了她狠狠的一擊,不得不承認,也許那個鐵血剛硬的男人真的在不經意間,住進了她的心房。


    前幾日蕭鳳風風火火的衝到了清歡苑,張口就是一陣大罵,責怪她不將自己的安危放在心上,直罵的口沫橫飛筋疲力盡,才被戰北衍扛著回了皇宮。


    那日之事,冷夏並不認為自己有錯,她是殺手之王,別說是東方潤,就算身為大秦戰神的戰北烈,想要她的命也得掂量掂量,就是拚個不死也要重傷。


    然而經過這些時日兩人之間的冷戰,經過蕭鳳聲色俱厲眼中卻明明白白寫滿了擔心的斥責,冷夏開始認真的思量,自己是不是過於肆意了,忽略了周圍人的感覺,無形中她的肆意而為,讓真正關心自己的人擔驚受怕。


    冷夏閉著眼這般想著,外麵突然傳來一陣劈裏啪啦的聲響,像是爆竹。


    響聲震天,驚的院子裏的八隻鴿子撲棱著翅膀到處亂躥,冷夏掀了掀眼皮,懶洋洋的喚道:“迎雪。”


    “王妃,今天是中秋呢,外麵張燈結彩可熱鬧了!”迎雪自殿內一陣小跑到她身前,笑嘻嘻的說著:“王府裏都掛上燈籠了,還有街市上好些燈會什麽的,團圓的日子……”


    這話說道一半,她趕緊捂住嘴,怎麽忘了,王妃獨自一人遠嫁大秦,這個日子和她說什麽團圓,這不是給王妃添堵嗎!


    “團圓……”冷夏沒在意她的糾結,隻輕輕的呢喃了一句,目光瞥到瞪著驚恐的圓眼睛滿院子撲騰的鴿子,和一旁懶洋洋趴著不時將精光掠向鴿子的小青,緩緩歎了口氣。


    她自竹榻上起身,手一招,狂風雷鳴立馬出現在身前,縮頭縮腦的候著。


    兩人這幾日一直都是過的心驚膽戰的,努力將自身的存在感降到最低,生怕被小王妃惦記上。


    王爺王妃具體因為何事冷戰,他們並不知道,但是自發自覺的把這事歸在了王爺的吃醋上,這下,兩人的小心肝開始顫抖了,若不是他們去報信,王爺又怎麽會知道小王妃和東方潤用膳,更不會和小王妃吵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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