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文河二字,景函驚訝地微微睜大了眼睛——對方不僅能輕易地分辨出他這半吊子的劍招從何而來,甚至還對他原身的身份師承一清二楚。


    因為仲滕總喜歡大咧咧宣傳的緣故,景函這個遊離世外的散修在某些小圈子裏還頗有些名氣,而他是九焰宗的供奉更是稍微一動腦子都能想到,隻有他的師父是文河這件事情……


    雖然他從未有心隱瞞,可知之者甚少。


    就連仲滕也不過是知道他師從一位隱世大能罷了。


    眼前這女子又是從何得知的呢?


    難道是熟人?


    景函不動聲色地上下打量了那女子片刻,他向來相信自己的記憶力,即便是一麵之緣的人也能清楚地記得,而此女的無論是相貌還是氣質,皆不是容易讓人忘懷的類型。


    見景函不答話,女子臉上的表情又冷了幾分,修真之人無懼四季嚴寒,站在角鬥場中之人卻都隱約感覺周身的空氣一涼,仿佛在她麵前,所有人都隻是絲毫沒有法力的普通人。


    林炎畢竟在這個世界的時間短,不曉得其中的可怕,兩步上前把景函護在身後,朝女子道:“我們不認識什麽景函,把狗還回來,我們還有事。”


    女子連一個眼神都沒有分給林炎,輕輕巧巧從不高興的背上落下,手中的竹劍卻扔指著景函,沒有一絲退讓的意思。


    在不知女子的來意之前,景函自然不會貿然承認什麽。


    他順著林炎的話道:“道友說的名諱,我隻是偶然聽過,並不識得那人。”


    出乎景函的意料,女子挽了個劍花,輕易地收回了竹劍,籠罩四周的威壓陡然一散。


    “這樣麽?”她似笑非笑地勾了勾嘴角,陡然把竹劍甩進了泥土地麵之中,直勾勾地看著景函。


    才下過雨的冬日,泥土凍得僵硬,這柄竹劍卻深深插入地麵一尺半長,劍身極穩,隻餘兩條破布條做成的劍穗一晃一晃的。


    要不就是這竹劍的材質特殊,不易磕傷碰傷,要不就是這女子法力太強、劍氣充盈,用法器和用竹杆對她來說已經沒有實質性的區別。


    林炎和景函皆看著這柄竹劍,一言不發。


    女子終於繃不住了,心道哪來的鄉巴佬,一點都不懂江湖規矩。大咧咧地換了個沒正形的站姿,一副小流氓打劫的語氣道:“喂,我劍都插了,你們到底和不和我打?”


    景函不太明白其中的意思,不過還是下意識地道:“不。”


    “嘖。”女子一腳輕輕點了點地麵,原本嚴絲合縫卡在泥地裏的竹劍立刻飛回到了她的手上,“那就別怪我欺負小輩了。”


    她話音未落,一雙杏眼微微眯起,露出極認真的神色,一柄竹劍挾著雷霆萬鈞之勢直直地刺向景函。


    林炎立刻召喚出了一堵熾熱燃燒著的火牆攔住女子,卻生生被竹劍給刺開了一個大洞,她卻恍若未見似的直直從火牆中穿了過去,毫發未損,連步伐都沒有減慢半分。


    眼看那劍就要刺入咽喉,景函疾退幾步,長劍一揮,再次使出了驚天動地的一劍。


    劍招一出,他就暗道不好,之前的一劍耗盡了他所有的元氣,而大約是受如今的軀殼所限,重新恢複的元氣竟然隻有元嬰期。


    也難怪麵對女子時他會感受到如此之強的壓力。


    兩人劍鋒交錯,景函的劍氣徹底被壓製在了劍身周圍,毫無威脅性,而女子足以毀掉整個角鬥場的劍式竟然也沒能造成任何傷害。


    那竹劍如同蜻蜓點水一般輕輕在景函的肩頭一擊,斜斜地蕩了開去。


    這是……試探?


    景函偏過臉去看那女子,一股清晨的竹葉與酒香氣混合的味道撲麵而來。


    “渡劫期的靈魂,元嬰期的肉身,嘖……”她定定地看著景函,仿佛覺得十分有趣。


    猝不及防被看穿,景函臉色微變。


    女子當然沒有錯過這細微的表情變化。像是得到了預想中的訊號,她重新把竹劍插回腰際,兩步退到了半空中,再次問:“你當真不認識景函仙君?”


    景函遲仍舊搖了搖頭,轉身便走。


    女子身形一動,正攔在道中,景函換了好幾個方向都沒能走脫開。


    她似笑非笑道:“這就奇了怪了。仲滕所中的法術十分奇特,唯有重複施展同樣的法術才能解除。而此法術,正是我派逆徒文河所創。”她笑起來,“文河這一脈,向來是一師一徒傳承,他亦隻有景函一個徒弟,你與他師徒二人素不相識,又怎麽學會的這一招?”


    這女子和師父竟然有淵源?師父竟然也曾有過門派?


    不過既然說是“逆徒”,其中必定有什麽隱秘的恩怨。


    向來不善言辭的景函選擇沉默以對。


    見景函一言不發,女子更來了勁,仰頭灌了一大口酒,目光灼灼地拿出了打持久戰的架勢。


    正在此刻,一縷洞簫之聲響起,其律時而高亢、時而婉轉,仿佛奏的是百鳥朝鳳、紫氣東來,可不知是洞簫本身的特質還是奏者有意為之,本該歡快的曲調中生生摻入了幾分冷意,像是給興頭上的人澆了一桶冰水似的透心涼。


    女子一聽這聲音就不耐煩地撇了撇嘴,卻又好像不得不從,身形微微一動,兩個呼吸之間就消失了個無影無蹤。


    一直籠罩著角鬥場的威壓終於盡數散去,嚇得一動不動的黑白大狗小心翼翼地在景函身上蹭著求安撫。


    不高興立刻吃醋了,嗷嗷地叫著要把它拖走。


    林炎實在是搶不過兩條狗,隻得飛到半空中伸出手來問:“師兄,要回去看看仲師兄嗎?”


    景函略一點頭,不高興立刻不吵不鬧,乖乖地趴在了地上。


    “師兄!”見景函直接坐到了不高興背上,林炎委屈地喊了一聲。


    景函內心正一團亂麻,哪有功夫多理會林炎的想法,輕輕一拍不高興的屁股,一人一狗一會兒就沒了影兒。


    林炎隻能禦劍追了上去。


    刑堂內院,仲滕終於醒了過來。


    在這一段“癡傻”的時間中,他那被封住的一道魂魄一直像是個局外人一般冷眼旁觀發生在周圍的一切,從眼帶不屑的長老們到恭謹不再的屬下……


    虧得他坐鎮刑堂多年,沒有了他這離火城還真是一時半會兒轉不起來。


    長老們隻能不甘不願地想盡了辦法,終於請到了虛無觀的一位渡劫期師祖來為他看病。


    可師祖還沒到,他的病卻已經好了。


    更讓人想不到的是,治好他的人恰好就是那個讓不高興十分中意的奇人。


    作為“肇事者的摯友”,他對景函的不少劍法都十分熟悉,這一式劍招又被稱為“解鈴”,意即必須要用和從前分毫不差的手段才能保證魂魄無損。


    景函向來不大願意搭理外人,更沒有聽說有收徒之類的意向,這名據說因為暈劍而從來不在外界走動的修士又是怎麽學到景函的劍術的呢?


    難道他們陰差陽錯竟是繼承了同一種道統,景函不是說他們那一脈向來隻有一名傳人嗎?


    想到吃錯了藥的摯友,仲滕不由得皺起了眉。


    自從在玄臨城見著景函和那名黑衣人在一起他就覺得古怪,上前去打招呼不應不說,看人的眼光也是陰惻惻的。


    之後更是一言不合就砍了他一劍。


    雖然景函從前也很喜歡這樣做,可沒有一次是真的下了重手的,更別提這樣把人往死裏整了。


    不會是走火入魔了吧?


    仲滕微微動了動躺得不太舒服的腦袋,唇中發出不由自主的悶哼,一直在一旁守著給他扇風的弟子立刻咋咋呼呼地跑出去大喊:“仲師兄醒了!”


    喊了幾聲無人應答,他這才反應過來這近一月的時間裏,府中人大多都跑出去“辦差”去了,又複悻悻地挪回來。


    “陸乙。”仲滕閉著眼睛喊了一聲,他病的一月間,也隻有這個缺心眼的一直不離不棄。


    陸乙一聽崇拜的師兄醒來的第一句話竟是叫自己的名字,整個人話都說不利索了,動作僵硬地同手同腳走到坐榻前,哆哆嗦嗦地應道:“師……師……師兄?”


    仲滕聽聲音不對,睜開眼看了一眼,卻見陸乙麵色通紅、神色慌張,時不時地掃一掃小仲滕的位置。


    “?”


    他勾了勾手指,掀起一陣熏風——沒覺得哪兒涼啊?


    仲滕又複閉上眼,問:“玹宗道友呢?我想親自謝他。”順便旁敲側擊,問他到底是怎麽會的這一門劍法。


    陸乙道:“李……李師兄他們好像還在找不高興……”


    “哦?那……”


    陸乙話音剛落,一聲嗷嗷的狗叫響了起來,一團紅雲飛一般地撞開陸乙,重重地壓在仲滕身上,看那架勢,簡直要把他壓死才肯罷休。


    “不高興,坐好。”景函命令道,大狗立刻乖乖地趴在了仲滕的床尾,尾巴一搖一搖地撩仲滕的小腿,仿佛還不敢相信主人的康複。


    仲滕側過臉來,一瞬不瞬地看著景函,目光灼灼,仿佛要把人看個穿透。


    林炎立時就有些不爽,作為一個資深穿書者,他深諳各種套路,見仲滕這副癡迷的模樣,不由得想:難道這蠢貨也看上了師兄?


    他的目光頓時充滿了敵意。


    仲滕對此一無所察,他仔仔細細地打量麵前這位“李道友”的每一個動作,越看越覺得這人的氣質神態無一不像是從前的景函。


    難道練同一門功法的人還會長出“同門相”?


    腦中劃過門中幾名羊胡子長老的臉,仲滕不由得有些牙疼。


    他掙紮著挪了挪屁股,拱了拱手道:“多謝道友相救。”


    景函微微頷首,示意他不必多禮。


    果然還是很像。


    仲滕嘴唇微動,問:“某見道友破法手段不凡,不知這招式可有什麽名諱?”


    景函道:“無。”


    仲滕又道:“某這次病得厲害,總覺得心裏不踏實。道友雲遊四方居無定所,萬一複發……不知貴莊可還有其他道友知道這毛病的破解之法?”


    “無。”景函想了想,又補充道,“不會有後遺症。”


    他的語氣篤定,仿佛對這劍招了解至極。


    “這樣啊……”仲滕訥訥地應了一聲,不知道為什麽,他剛才的一瞬間,竟有一種正在和老朋友交談的錯覺。


    見仲滕頭腦清醒、口齒清晰,景函知道已經沒有了大礙,再加上林炎在一旁盯人的目光實在是讓人隔著空氣都能感覺到那股子酸味,他摩挲了一下腰間的長劍,道:“我和林炎還有其他事情,先走一步。”


    仲滕點了點頭,腦中似乎有什麽東西隱約浮現。


    行出幾步,景函突然想起了來意,又回身道:“還有一個不情之請,想請仲堂主借不高興一用。”


    被命令待機的不高興立刻亮了眼睛,伸出舌頭巴巴地等著主人同意。


    “當然可以。”仲滕平靜地看著自家那條狗尾巴往外拐的蠢狗,隻覺得這副殷勤的狗樣兒也十分熟悉。


    同樣的劍法、同樣的性格、就連自家誰都不理的靈犬對二人的態度也極為相似……


    這世上真有這麽巧的事情嗎?


    他偏過頭,恰看見一名身材高大的男子正攬著姿態端正的另一人,親昵地把腦袋貼在他的耳際絮絮叨叨地說著什麽。


    而另一人對他毫不理睬,也不知聽見了什麽,抬手就抽出了腰間的冰藍色寶劍。


    兩人的身後,一條大狗正搖著尾巴亦步亦趨地跟著。


    這場景是如此的熟悉,似乎在這間屋子裏已發生過了無數次!


    仲滕不由得呼吸一滯,心中有了一個荒唐的想法。


    他猛然起身,連帶倒了陸乙特意取來的一大瓶靈液也沒有在意,大聲喊道:“玹宗道友留步!不知……不知道友可認識一名名為景函的修士?!”


    景函的腳步一頓,冷冰冰地道:“不曾。”便與林炎相攜而去。


    一直站在近旁的林炎清清楚楚地看見他的表情微變,不僅是這一次,每當有人提到“景函”二字,師兄的表情都會有些僵硬。


    這個“景函”到底是什麽人?


    聽其他的人的話,似乎此人神通十分廣大,砍人救人都是一把好手,且心狠手辣,對著多年好友也能說翻臉就翻臉。


    師兄與那人的劍招極為相似,且又十分在意的樣子……


    林炎深吸一口氣,一股從未有過的酸氣真真正正地從心底向上翻湧:那人到底是誰?是師兄的師兄嗎?還是師兄的好友,甚至……曾經的情人?


    師兄的劍招是他教的嗎?


    那人如今又在何處?


    師兄為什麽性情如此冷漠?


    是不是那人……


    無數套路在林炎的心中掠過,他越想臉色越沉,甚至快壓抑不住心中的戾氣。


    走在他身旁的景函不由側目,張口道:“你……”


    “師兄!”林炎打斷了他的話,雙手按住他的肩膀,目光逼人地問,“那個景函,到底和你是什麽關係!”


    在林炎認真目光的逼視下,景函突然有一種把一切都坦白的衝動:畢竟,麵前的這名青年一直一直都那麽毫無保留地信任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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