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木頓了頓:“令儀娘子猜得沒錯,正是那株樹。”


    “你既說自己有罪,那你如今是不是已經知道了薄氏讓你潑那盆水,意欲何為?”太後慢慢道。


    “是。小人當時並不知道,但心裏總覺得忐忑,於是就躲在一旁偷看。之後不久,就看到薄采女帶著邢才人已經葉才人一起來了,就在那株梅樹下和顧娘子起了爭執。然後薄采女讓邢才人去折梅花,開口將她引到了那塊冰地附近……”


    尹令儀倒抽一口涼氣:“你是說,邢才人摔倒竟是因為……”目光驚疑不定地掃到了薄瑾柔身上。


    薄瑾柔見狀再也無法沉默,說出了她今天已說過無數次的分辯:“臣妾根本不認識這個人。什麽潑水,什麽老鄉,玉兒也不知道!”


    “你先別吵,讓他說完。”太後淡淡道。


    大家都噤聲了,薄瑾柔雙手擱在金磚地上,低垂頭顱,仿佛在垂淚。


    “那天的事情發生後,小人一直很忐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犯下了大錯。還好後來得知才人娘子龍胎無恙,這才心下稍安。但那件事情一直刻在小人心上,讓我夜夜都睡不著。今日得知陛下帶著顧娘子一起來了梅園,小人有心想向陛下坦白,所以才會在一旁窺視。可陛下真的將小人抓住之後,小人一時害怕,就什麽都不敢說了!”麵朝皇帝重重磕了個頭,“陛下恕罪,小人事前當真不知此事竟會危害道皇裔,否則死也不敢幹出這等事來啊


    !”


    一直任由母親發揮的皇帝終於開口,不辨喜怒:“呂川,朕記得你跟朕提過,臘月初一那日確實在那株梅樹下看到一塊不同尋常的冰?”


    呂川回道:“是。因為所有園子一貫對地麵的冰霜清理要求嚴格,不該出現那麽一塊冰來,所以臣格外留意了。”


    連呂川都這麽說了,事情再沒有懸念。更要緊的是,皇帝這會兒這麽問,就表明他相信了阿木的供詞,判定薄氏有罪了。


    原本有人想到他從前對薄氏的恩寵,還以為今日會網開一麵。可如今看來,前一陣的事情當真是讓他厭棄了薄氏,降位並不是一時興起。


    這麽一想,不免再朝沉默得仿佛隱形人的顧雲羨看去。薄氏是因為冒犯她被降位,難道今時今日,她在陛下心中竟有了這般重的地位?


    薄瑾柔聞言麵色慘白。整個下午的訊問中,皇帝一直沒有表態,所以她還存了萬分之一的希望,可如今卻仿佛是最後一根稻草終於壓了下來,讓她再也無法承受。


    “陛下,您不能偏信那賤奴!他說什麽就是什麽!臣妾服侍您已近兩載,難道臣妾是什麽樣的人您不知道!”


    皇帝聞言慢騰騰轉頭,唇邊帶出一抹有趣的笑容:“你是什麽樣的人?瑾娘,朕倒真想知道你是什麽樣的人。”聲音不帶一絲火氣,“你是如何打殺了那個被朕讚過眼睛的宮娥,你當朕真的不知麽?”


    “陛下……”薄瑾柔渾身一顫,所有的辯白都卡在喉嚨裏。


    “朕從前覺得你就是有點小心眼。一個宮娥而已,你看不順眼要怎麽處置都隨你高興。可你竟然把主意打到朕的子嗣上去了,當真是包天的膽子。”皇帝的聲音越來越冷,滿殿噤若寒蟬,頭都不敢抬一下。


    別過眼,似乎不想再看她:“母後,薄氏要怎麽處置你說了算,朕都沒意見。”


    太後頷首:“宮中絕不可留如此包藏禍心之人。念在她服侍過你兩載,就賜個全屍吧。”


    顧雲羨心頭一顫。腦中猛地閃過一個畫麵,又快又突兀:皇帝立在大正宮的書房內,下麵齊刷刷跪著十幾名宮人


    。他寫完一行字,慢慢抬頭,眼角眉梢都是冷冷的厭憎:“宮中絕不可留如此包藏禍心之人,看在她服侍母後多年,賜她個全屍吧。()”


    宮人捧出一個托盤,上麵有白綾、匕首和一杯毒酒。


    那是,賜給她的……


    腹中一陣絞痛,仿佛那毒藥還在裏麵翻滾,侵蝕著她的五髒六腑。不受控製地,她捂住肚子,悶哼一聲就朝前倒去。


    她坐在皇帝身側,這麽一動皇帝下意識扶了她一把,口道:“梓童?”


    沈淑儀倒抽一口冷氣。


    不止是她,幾乎滿殿的人都是一驚。皇帝這一聲是下意識的,所以顯得尤其可怕。這是不是代表著在他心底深處,還是認為顧氏是他的皇後,是六宮之主?


    皇帝似乎也有些驚訝。他最近雖然一直叫她雲娘,但實際上這個略顯親密的稱呼隻有新婚那段日子他才愛喚。自打即位後,顧雲羨越來越不得他心意,他就客氣地改喚梓童了,叫雲娘的時候屈指可數。今日當著眾人,他一時順口,竟就這般喚出來了。


    他的手還握著顧雲羨的手臂,她卻仿佛受到驚嚇一般,猛地掙脫,呆呆地看著他。


    他蹙眉,實在不明白她這一驚一乍是怎麽了。


    顧雲羨忽然反應過來,跪下告罪:“臣妾失儀,還請陛下恕罪。”


    “你方才怎麽了?”他語氣有些不耐。


    “臣妾,臣妾忽然腹痛難耐,所以……”她撫上小腹,那陣來得突然的絞痛已經消失,簡直要讓她以為那一瞬不過是自己的錯覺。


    他的表情緩和了一點:“腹痛?要不要立刻請太醫來看看?”


    “不,不用了。”顧雲羨忙道,“臣妾此刻已經好多了,晚點再請太醫吧。畢竟這裏還有事未了……”


    確實,還有大事未了。


    被判了死刑的薄瑾柔渾身僵硬,不能再說出一句話


    。太後看向阿木,慢慢道:“至於這個罪奴,哀家覺得賜他一杯毒酒也很合適。”


    阿木悚然一驚,似乎完全沒有料到會是這個結局:“太後,太後,小人冤枉啊!”


    太後乏味地揮揮手:“帶他下去上路,哀家實在看不得這些髒東西。”


    話音方落,立刻上來兩個宦侍,一人一邊架住他的手就要將他帶下去。阿木渾身癱軟,如爛泥一般被人拖著出去,臨出殿門的時候忽然朝著貞婕妤的方向大聲道:“婕妤娘娘,婕妤娘娘救救小人!小人不想死啊!”


    顧雲羨心頭咯噔了一下。怎麽回事?她們的計劃中並沒有這個部分。


    “慢著。”太後慢慢道,目光銳利。


    顧雲羨第一時間看向貞婕妤。卻見她在聽到阿木的呼喊時,露出了一種奇怪的表情,仿佛什麽預料之中的事情還是發生了一般,又無奈又淒涼。


    她再瞥向皇帝,果不其然,他正凝視著貞婕妤,眼神專注。


    “你為何喚貞婕妤救你?”太後問道。


    阿木這會兒卻又躊躇了,支支吾吾半天也憋不出一個字來,太後眉頭一蹙:“不想說就給我拖下去。”


    “我說!我說!”阿木連聲道,“小人與貞婕妤,原是相識的。”


    “你識得貞婕妤?”太後道。


    “是,小人……小人從前曾在周王府伺候……”


    周王府。


    這個幾乎是禁忌的名詞一提出來,殿內一片寂靜。


    “哦,周王府?”太後挑眉,眼中閃過一絲詫異。


    “是。小人原本就是宮裏的人,後來周王出宮建府,先帝便將包括小人在內的一批內監賜給了周王。周王薨逝之後,因為無世子承繼王位,內廷便按規矩將我們收回。”


    薄瑾柔忽然抬起頭,死死地瞪向貞婕妤:“是你,是你害的我,對不對


    !”咬牙切齒,“我真是傻,竟以為你會救我,還替你遮掩著。這賤奴是周王府的人,你這個周王妃自然能驅使他!”


    這一回,大家實實在在是被薄瑾柔給駭著了,連顧雲羨都驚訝地看著她,不知道該說什麽好。


    貞婕妤景馥姝,下汀太守景安之女,十五歲時嫁給周王姬浚為王妃。雖然周王病弱,但這在當時還是一段郎才女貌的佳話。孰料半年後周王突然薨逝,她就此成為煜都最年輕也是最美貌的寡婦。正當所有人都為她遺憾惋惜的時候,卻又爆出驚人消息,新帝對其青眼有加,有意納為妃妾……


    據說太後因為這件事大為光火,和陛下多次爭執,甚至在一怒之下砸大正宮書房內那塊用了多年的白玉紙鎮。然而陛下打小就是無法無天的性子,但凡是他想做的事,最後總能做到。所以即使太後不允,即使百官勸諫,永嘉二年五月,繁華盛開的季節,孀居近三載的周王妃景馥姝還是被迎入了皇宮,冊為婕妤,秩從三品。


    太後雖然無法改變這個情況,卻在最後關頭用自己的方法讓她的冊封大典變得不那麽愉快——她親自為景馥姝選了“貞”字為封號。


    國朝嬪禦雖一向是以姓氏為號,不再如前朝那般加賜封號,然而還是有例外的情況,如中宗皇帝就曾賜他的婕妤江氏“雲”字為號。但雲婕妤的封號顯示的是帝王與眾不同的恩寵,景馥姝的封號卻是更像是一種警戒,甚至羞辱。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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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身在奴籍八年,眼看就要嫁人為妻。


    孰料一夜變故生,她成了天子宮嬪。


    這不是她的選擇,但她隻能毅然走下去。


    後宮的日子,注定是一條血路,


    為了這樣或那樣的目的,


    這裏的每個人都在爭、都在鬥,


    每個人,都想博盡帝王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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