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鉤吻?”聲音危險地提高,“就是民間俗稱‘斷腸草’的鉤吻?”


    薛長鬆在這強大的氣場壓迫下微一瑟縮,盡全力平複心神,方能鎮定道:“是。鉤吻含有劇毒,即使用它泡過的水也一樣能置人於死地。皇三子的肉糜內被混入了極少的鉤吻水,分量對成人造不成生命危害,卻足以致死一個不足五個月的嬰兒


    。”


    皇帝微微一笑,眼中全是冷意,“鉤吻。居然是鉤吻。”轉頭看向殿內,“試食的宦官何在?”


    跪了一地的人中慢慢爬出一個小宦官,臉色慘白似鬼,渾身亂抖,一路膝行至殿中。


    “陛下……”他顫巍巍地磕了個頭,額頭挨著地衣便再不敢抬起。


    “為何不曾試出膳食有異?”皇帝淡淡道。


    “臣……臣……”聲音抖得不像話,半天都說不出一句話來。


    薛長鬆看得不落忍,猶豫了一下,還是硬著頭皮道:“啟稟陛下,因這鉤吻水太少,從味道上嚐不出異樣來。而這種毒銀針也是試不出的。婉儀娘子之所以反應這般大,是因為她體質一貫較弱,又剛生產完不久,正是身體虛弱的時候。但這位中貴人體質康健,也不像婉儀娘子用得那般多,所以暫時沒什麽反應。”


    皇帝了然地點點頭。小宦官見他神情,以為自己被寬宥了,心頭剛一鬆,就聽見陛下漫不經心道:“拖下去杖斃。”


    他雙腿一軟,渾身癱成爛泥。


    旁邊立刻有人過來抓住他的雙臂,將他往外拖去。他想開口求饒,可嗓子仿佛被掐住了一般,一句話都說不出。


    “陛下。”一個輕柔的聲音,帶著令人心神紓緩的力量。皇帝回頭,卻見顧雲羨跪在人群之中,仰頭看向他,“陛下請三思。”


    旁邊人都驚駭地看著她,不知道她著了什麽魔。


    今天皇帝的狀態一看就不正常。他雖喜怒無常,但對下人通常還是很寬宏的,這般脫口便是杖斃的情況十分少見。幾個對宮中之事了解多些的宮嬪已經順著想到了當年林婕妤投毒一事,揣測多半是今日之事牽動了陛下的舊恨,這才惱怒至此。


    這樣的情況下還趕上去觸黴頭,顧雲羨也實在英勇過頭了吧!


    “今次之事原不怪那試食的宦官。他即使有錯,也罪不至死。”顧雲羨道,“為君者當賞罰分明,這般遷怒無辜,與那些奸惡之徒又有何異?”


    皇帝聞言麵色沉沉,一言不發地看著她


    。


    顧雲羨還是維持著那個微微仰頭的姿勢,眼神清亮而澄澈,一派磊落。


    毓淑儀與明充儀跪得近,不露痕跡地交流了個目光,心中都有些期待,等著陛下的勃然大怒。


    顧雲羨真是扮賢惠扮過了頭,現在居然還學起了諫官那一套。陛下是什麽樣的性子?那是和先帝如出一轍的荒唐胡為。你幾時聽過先帝虛心納諫的?


    “呂川。”皇帝深吸口氣,淡淡道,“出去吩咐行刑的人,杖責三十即可,不要打死了。”


    明充儀猛地睜大了眼睛,裏麵全是驚駭和不可置信。


    “諾。”


    呂川領命而去。皇帝親自上前扶起顧雲羨,“朕方才心情不好,沒看到你也在這裏,讓你跪了這麽久。”


    “臣妾明白,陛下掛念著邢妹妹。”顧雲羨道,“臣妾也擔心,所以一聽到消息就趕過來了。還好,邢妹妹和皇三子都沒有性命之尤,真是不幸中的大幸。”


    皇帝頷首,“確實,不幸中大幸。”後麵一句怎麽聽都覺得藏有深意。


    殿內跪了一地的人,隻他們二人立著,就這麽旁若無人地說著話。


    “陛下,柔婉儀中毒一事,臣妾覺得大有隱情,理應徹查。”明充儀受不了被這般忽視,忽然開口。


    皇帝聞言回頭,看了明充儀一會兒,點點頭,“自然要徹查。隻是月娘以為,朕該交給誰去徹查?”


    “此乃後宮之事,自然由臣妾和毓淑儀來查。”明充儀道。


    她答得迅速,旁邊毓淑儀想要阻止已經來不及,隻得認命地閉上眼睛。


    這個薑月嫦,到底還要害她多少次!


    這段日子後宮頻出紕漏,說到底還是因薑月嫦之故。她個性要強,初掌宮權就恨不得跟自己分個高低,仿佛壓根兒不記得陛下許她的不過是個“協理六宮”的權力,如今後宮正經的管事人是她沈竹央


    。


    她自然不能任由她奪權,與她明裏暗裏過了幾次手,雖把她的如意算盤打碎了,卻也疏忽了各方麵的管理。從驚馬一事開始,她就擔心陛下會認為此乃她治宮不力的緣故,順勢削了她的宮權。


    正在想辦法彌補,誰知這會兒又出了柔婉儀中毒一事。真是屋漏偏逢連夜雨。


    聽方才陛下的問話,分明是存了試探之意。下毒之人還未查出,她們二人也是嫌疑人之一,她這般積極地表示要接手此事,未免顯得太過心虛!


    退一萬步講,即使陛下沒有懷疑她們,但失職至此,還不趕緊請罪,這般理直氣壯,隻會令他更加惱怒。


    果然,皇帝微微一笑,“交給你與竹央?朕之前確實是這麽做的。”聲音裏隱有冷意,“朕信任你們,將這後宮交給你們,可你們回報給朕的是什麽?”


    明充儀愣住。


    “陛下,臣妾治宮不力,有負陛下所托。”毓淑儀長拜到底,“請陛下責罰!”


    見毓淑儀率先請罪,明充儀恨得咬緊了銀牙。理智告訴她此刻應該跟著磕頭請罪,可心裏那口氣就是咽不下去。


    此事明明是有人在暗地裏搞鬼,怎麽能怪到她身上?


    皇帝瞥見明充儀的神情,眼中寒意更甚。


    毓淑儀見狀略一思忖,又道:“臣妾鬥膽,請陛下給臣妾一個將功折罪的機會。徹查此事,還柔婉儀和皇三子一個公道。”


    皇帝淡淡地打量了毓淑儀一會兒,“你要將功折罪也不是不可以。不過朕看竹央你一人興許忙不過來,還是找個人和你一起吧。”


    明充儀抬頭,看向皇帝。


    “雲娘,這回要辛苦你了。”皇帝看向顧雲羨,觸及到她雪荷一般的容顏時,他淡漠的眼神柔和了一些,“後宮之事,原是你做慣了的。想來也不會有人比你更合適。”


    顧雲羨似乎有些驚訝,愣了片刻方道,“陛下的意思是……”


    “以後你就與毓淑儀一起,管理內廷之事


    。”


    毓淑儀心中一寒。


    她自然知道,顧雲羨掌了宮權與薑月嫦掌了宮權,性質差別何其之大。薑月嫦此前極少接觸內廷細務,對六宮之事生疏得很,上手緩慢,是以無法與她相爭。可顧雲羨不同。她原本便是當家主母,在宮中有著自己廣泛的人脈。


    後宮眾人日常起居的一切事務皆由殿內省和六尚局等官署負責,這些官署的主事大多是顧雲羨選出來的。毓淑儀掌宮權的這一年多以來,一直想換上自己的親信,然而下人之間亦是盤根錯節的關係,她難以在短期內徹底改變。


    如今若是顧雲羨重掌宮權,恐怕很容易便尋回舊部,就此翻盤。


    更何況,聽皇帝的口氣,顧雲羨並不是協助她管事,而是她們兩個人共同主事!


    “陛下的意思,是讓臣妾協助毓淑儀管理六宮?”顧雲羨疑惑道。


    “不,不是協理。”皇帝道,“你們二人一起,不分主次。”


    顧雲羨微微低頭,神情掙紮。


    毓淑儀見狀,心中警鈴大作。她這個表情是什麽意思?已然如此了,難道她竟還不知足,非要獨占鼇頭才滿意?


    “臣妾以為,陛下如此安排,稍有不妥。”顧雲羨正色道,“後宮之事從未有過兩人共同打理、不分主次的情況。若以後碰上難以決斷的大事,臣妾與毓淑儀意見相左、僵持不下,又當如何呢?”


    皇帝看著她,“那你的意思是?”


    顧雲羨神情恭敬,一本正經道:“毓淑儀身份為尊,臣妾退居其次,願協助她管理六宮。”


    毓淑儀睜大眼睛,最會偽裝的一張臉上,也有隱藏不住的驚愕之色。


    皇帝沉默片刻,似乎輕輕歎了口氣,“好吧,既然你這麽說了,便依你。”想了想又道,“不過協理六宮的人,位分上需得好看一些,不然便不像話了


    。”


    不待顧雲羨反應,便輕描淡寫地對呂川道:“傳旨,晉元婕妤顧氏為正三品貴姬,賜協理六宮之權。”


    “陛下……”顧雲羨仿佛想推辭,然而見他金口已開,她不好再說什麽,隻能順從地長拜謝恩,“臣妾謝陛下。”


    皇帝微一頷首,讓她起來,再看向一旁的明充儀,口氣平淡,“朕看月娘你還是做不來這些宮中瑣事,以後就不需要再傷腦筋了,大可以過回你的清閑日子。”


    皇帝語氣裏微有諷意,明充儀知道再無挽回餘地,不願哀求失了顏麵,隻默不作聲地磕了個頭,算是領命。


    “好了,都起吧。”皇帝掃視一圈跪得膝蓋發麻的美人們,終於大發慈悲,放了她們一馬。


    顧雲羨立在皇帝身側,看著四周眾人,心中平靜得如同秋日的湖麵,不起一絲波瀾。


    一切全按照她的計劃在發展。


    那碗摻了鉤吻水的肉糜是莊令儀的手筆,皇三子則是這個計劃的重點。在她們的計劃中,毒的目標是皇三子,但顧雲羨知道,柔婉儀絕舍不得拿兒子來冒險。所以她告訴她,肉糜不用皇三子喝,她喝便行了。隻要分量控製得好,絕不會有什麽大礙。


    她們並不需要誰真的死掉,隻是要用這件事,使陛下清楚地領悟到,如今後宮戒備是何等的鬆懈,沈竹央和薑月嫦二人又是何等的失職。


    自己之前已經做了足夠的鋪墊,幹草薪柴全部鋪好,隻需要柔婉儀來點燃這把火。


    現在結果出來了,好得超出了她的預料。她不僅得了宮權,還意外地晉了半品的位分,可謂大獲全勝。


    至於皇帝讓她和毓淑儀徹查柔婉儀中毒一事,她一點也不擔心。作案的是她,查案的也是她,要把自己摘出去,簡直是不費吹灰之力。


    她需要做的,是抓住這個大好機會,與沈竹央好好攀談攀談。


    自己今日讓出了這麽大的好處,總不能最後什麽也得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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