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過後,便迎來了最受青年男女們喜愛的上元節。


    同許多大城池一樣,煜都也實行宵禁製度。居民日落之後一律不得在街上行走,朝廷每晚派出三隊金吾衛巡邏,一被逮到打死不論。


    然而凡事總有例外,上元節便是這個例外


    。


    上元節前後三天,是一年之中唯一沒有宵禁管製的時期。每年的這個時候,煜都城都張燈結彩、熱鬧非凡。平日裏總是關在閨房中的少女們,終於可以拋開女兒家的約束,與女伴們一起看燈遊玩,更有甚者,還會跑去與情郎幽會。


    往年的這一天,顧雲羨都會以皇後的身份,陪皇帝登上承天門,與民同樂。但是今年沒這個必要了。


    這樣的佳節,宮中也會有花燈展示,宮嬪們聚在一起,說笑取樂,倒也不寂寞。顧雲羨本以為,今夜便會這麽過了。


    誰知傍晚的時候,禦前服侍的何進突然來給她傳話,“陛下讓臣告知娘娘,晚上闔宮賞燈,您敷衍一會兒,就找個由頭脫身。屆時臣會在禦花園西邊的出口接您。”


    顧雲羨愕然。


    這樣的情緒一直保持到賞燈之時。莊婕妤見她心不在焉,還擔憂地問道:“臣妾看姐姐沒什麽興致,是覺得今年的燈不好看嗎?”


    一旁的明充儀正好聽到這句話,含笑掩唇,“莊婕妤這話說的,想來元貴姬此前從未與眾姐妹在上元節賞燈,有些不適應吧。”


    的確。顧雲羨當皇後那兩年是陪著皇帝在承天門,去年則是在長樂宮侍奉太後,這樣與眾宮嬪一起觀燈,還是頭一遭。


    見她不語,明充儀笑意更深,“也不知現在承天門上是什麽光景,本宮倒真有幾分好奇。”


    她這麽諷刺了一通,顧雲羨也沒反駁,還順勢做出一副“落差太大、無力承受”的樣子,沒多久就借口回宮了。


    出了禦花園,果然看到不遠處何進帶著人候著。


    顧雲羨上前,微微一笑,“累中貴人久等了。”


    何進忙道:“娘娘說哪裏的話,臣可受不起。”


    顧雲羨也不多說,笑問:“陛下讓你帶本宮去哪裏?”


    “娘娘去了便知


    。”何進道,“不過為了方便,娘娘就不用帶侍女了。”


    為了方便?不帶侍女?


    他到底想帶她去哪裏?


    顧雲羨保持微笑,“一個也不能帶?”


    “是,有陛下陪著,娘娘不必擔心旁的。”


    她無奈,隻得吩咐了阿瓷、采葭,要她們回宮後見機行事,不要被人覺出破綻。


    她一路上有過許多猜測,想他到底要做什麽。然而當他一身玄服,立在承天門下,含笑朝她伸手,問:“要不要出宮去逛逛?”時,她還是被嚇得不輕。


    “出……出宮?”


    “對啊。”他笑得雲淡風輕,仿佛在談論的不過是件再小不過的事,“宮中的花燈貴重是貴重,卻少了一絲意趣,朕不喜歡。不如咱們出去看吧,如何?”


    “可,臣妾身為宮嬪,怎麽能隨便出宮?”她麵色猶豫,“這不合規矩,百官會糾核的。”


    “他們都不知道,怎麽糾核?”他笑道,“咱們小心點便是。”


    她還想再說,他卻伸出食指壓上她的唇,神情溫柔,“別想太多,就算被發現也沒什麽。如今朝中……”


    如今朝中,各方勢力正艱難地維持著平衡,無人敢輕易糾核君王。


    他後半句語焉不詳,她沒聽清,也不好細問,隻是微笑道:“那好吧。不過咱們得說好,回頭出了什麽事情,陛下可得擋在臣妾前頭。那些大臣訓起人來都是一把好手,臣妾可經不得這個。”嘟嘟囔囔,“況且,本來就是您非要出去玩的。”


    他眸中笑意深深,“好,是朕非要出去玩,你是被我拖下水的,行了吧?”


    她愉快地點頭,表示成交。


    皇帝這才有功夫去打量顧雲羨的衣著。今日她穿了一件秋香綠出水芙蕖紋素軟緞短襖,下襯藕荷色繡祥雲福紋馬麵褶裙,烏發綰成朝雲近香髻,襯著明眸皓齒,整個人說不出的端麗靜美


    。


    他撫著下巴端詳了一陣,滿意地點頭,“朕讓你打扮得簡單一點,你果然挑得不錯。”視線落在她的發間,“隻是這枚九鸞釵太招眼,先取了吧。”


    “臣妾又不知陛下是要帶我出宮,不然怎麽會戴這枚九鸞釵?”顧雲羨任由他摘下發釵,“今日好歹是上元佳節,臣妾衣裙發髻都選得素淨,再不戴一兩個華麗點的發釵,也委實不像樣了。”


    他笑,“是理是理,雲娘你最有理。”


    她沒好氣地眄他一眼。


    摘了發釵,他再取過一件狐皮大氅,披在她身上,“天冷,小心凍著。”


    修長的手指輕柔地替她係好大氅的帶子,而她任由他動作,腦袋裏忽然閃過新婚那年的冬天,他也曾溫柔地為她披過大氅。


    .


    瓏安街上果然是一路華燈、流光溢彩,顧雲羨擠在人群中,聽著四周的歡聲笑語,心情也跟著愉快了起來。


    “煜都的上元節,一向是最熱鬧的。雲娘你往年有可曾見過?”皇帝閑閑問道。


    “見過一次。”


    “是入宮之前?”


    顧雲羨搖搖頭,“不是。”


    “噢?”


    “妾十二歲的時候隨家人來到煜都,在顧氏本家待了半年。麟慶二十三年的正月,被安排去覲見姑母,之後便一直留在姑母身邊。所以入宮前,妾都無緣煜都的上元節。”顧雲羨輕聲道,“是二十五年的新年,姑母覺得我快嫁人了,之後就少有時間可以陪伴父母,所以特意恩準我回家過年,過完了正月才回來。”


    後麵的話他都沒怎麽聽進去,隻是想著她那句“姑母覺得我快嫁人了”。她要嫁的人是他。這麽一想,就覺得心中一陣柔軟。


    “所以那一年的上元節,你就出來玩了?”


    “是


    。”


    “可有放河燈?”


    “自然是有的。”


    “在哪裏放的?”


    “瓏江池。”


    他握住她的手,“那好,我們今夜再去一次,就當故地重遊了。”


    .


    所謂瓏江池,乃是煜都城內最出名的風景區,位於煜都東南隅。全園以水景為主體,一片自然風光,岸線曲折,可以蕩舟。池中種植荷花、菖蒲等水生植物,亭樓殿閣隱現於花木之間。瓏江池作為煜都名勝,定期開放,普通百姓均可遊玩。


    今日是上元節,正是瓏江池最熱鬧的日子之一。岸邊有小攤販在賣河燈,一個個都製作得精巧無比,燈內放有紅豔豔的花箋,方便女子寫下心願,求河神保佑。


    見她注視著河燈的方向,他終於慢吞吞道:“你既然說那晚放了河燈,那麽可許了什麽心願呢?”


    什麽心願?


    顧雲羨想起那天晚上,她手中捏著花箋,久久落不下筆。旁邊已經寫好的族姐顧雲若見她這樣,笑眯眯道:“三妹妹還猶豫些什麽,你是快出閣的人,自然得求將來夫妻恩愛、琴瑟和鳴啊!”


    她臉頰微紅,支支吾吾什麽話也說不出來。


    “琴瑟和鳴?”一聲冷哼,一貫嫉妒她的顧二娘輕蔑道,“說得輕巧。也不想想三妹妹要嫁的是什麽人!天家多紛爭,我看隻要將來別出現妾室之亂,三妹妹就要慶幸自己福澤深厚了。”


    頓了頓,又補充道:“願望若許得過分了,河神可是會生氣的。”


    “二娘你別這麽說。”顧雲若蹙眉,“三妹妹你別聽她的,表哥我們也是打小見過的,他可不是這種人。”


    她想起那張笑得散漫的臉,心中有些忐忑。然而到底不過是十四歲的小女孩,對未來總是充滿期待。她最終還是一筆一劃地寫下了自己的心願:願鳳凰於飛,和鳴鏗鏘


    。


    瓏江池水悠悠,帶走了她的河燈和她的願望。她立在岸邊,看著那微弱的光芒越漂越遠,最終匯入了璀璨的燈海。


    那時候,她在心裏默念,河神你可一定要保佑我,讓我能得償所願。


    想到這兒,她自嘲一笑。


    果然,願望太過分,河神都會怪責的。


    是她太貪心。


    “我……沒有許願。”她低聲道。


    他一愣。


    “妾隨姑母禮佛,深知一切皆是命中注定,求不求都沒差別。”她道,“放河燈隻是同姐妹們一起,湊個樂子而已。”


    他看著她微笑的臉,眸色逐漸加深。


    直覺告訴她,她在說謊。但他不明白,她為什麽要說謊。不過是問她有沒有許願,又不是要她把心願講給他聽。這難道不是一個很簡單的問題麽?


    他心頭發堵,可一想到除夕那夜,她悲傷無助的聲音,又舍不得對她發一點脾氣。


    別開視線,他淡淡道:“話雖如此,有個念想總是好的。既然當年沒許,今夜便許一個吧。”


    她頷首,“諾。”


    她轉身,朝不遠處的小攤走去。他立在原地,沒有跟上。


    反正暗中有影衛保護她,不會有什麽危險。


    小攤上擺著各式河燈,她信手拿起一個,卻見燈上蒙著的白紗上,有人用雋秀瀟灑的字跡題了幾行詩。


    她是自幼練字之人,對書法也有一定造詣,自然能看出這筆字的非同凡響。沒想到一個尋常攤販的河燈上,竟有這樣出色的墨書,比宮燈上的題字有過之而無不及。


    她心中好奇,又拿起近旁的幾個仔細端詳,果不其然,上麵的題詩全部出自一人之手


    。


    她終究沒忍住,抬頭看去,“老板,這字……”


    這一眼看得她一愣。眼前這賣河燈的老板,居然便是五年前賣給她河燈的那個。


    沒想到過了這麽多年了,他竟還在這裏。


    那老板一見她的樣子,便道:“夫人別誤會,這字不是某寫的,是我一友人所題。”笑容滿麵,“一看夫人您就是個懂行的,別看某一介商賈,但我這位友人可是個有大學識的!”


    這也是她困惑的地方。一個飽學之士,怎麽會跑來給一個賣河燈的商賈題字?


    老板還在絮絮叨叨,“每年都會有幾個跟夫人您一樣懂行的人跑來問我,可惜某粗人一個,不懂這些。倒教夫人失望了。”


    “每年?”她驚訝,“你是說,每年你的這位友人都會幫你題字?”


    “是啊。”


    “可,我幾年前曾在你這兒買過燈,那時候上麵可沒這麽好的墨書。”


    “哦,是某沒說明白。”老板笑著解釋,“我這位友人是從麟慶二十六年開始,年年幫我給河燈題字。到現在也有五年了。”


    作者有話要說:


    滿世界給人題字真的是個怪癖啊崔公子!您顧忌點自個兒的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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