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還在思索,第二日要以什麽借口再去一趟顧府,卻被一件突然的事情打得措手不及。


    清河老家來了一位族老,要與他商討他的婚事


    。


    他坐在正堂,看著外麵不斷變化的天色,想著他們約定的時間已經過去很久了,也不知她等急了沒有,還是已經等不下去走掉了?


    對麵的族老仿佛沒看出他的焦慮,仍在不緊不慢地絮絮叨叨,“族裏的意思呢,是六郎你歲數也不小了。俗話說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男子總要先有家室,才會安定下來。更何況你們這一脈人丁本就單薄,你更要早些娶妻,延續香火才好……”


    他心中煩躁,忍不住打斷他,“您想說什麽就直說吧。”


    族老被他噎了一下,有些不悅,卻也知道他脾氣一貫如此,不得不忍了這口氣,“族裏為你選了幾門閨秀,想著你一貫是個有主見的,便沒有一手包辦,留給你做最後決定。眼看也快過年了,你總不能在煜都過年吧?明日便隨我啟程回清河,咱們早些把這事兒定下來,也不用終日記掛著了。”


    他看著族老貌似為他打算的臉,心中一哂。他們這樣的旁支庶子,婚事從來都會淪為家族利益的犧牲品。他因為才貌出眾、名聲在外,族裏多給了一些重視,但根本上不會有任何變化。


    說什麽讓他做最後決定,但事實上無論他如何挑選,始終都在他們為他劃定的範圍之內。


    就好像一隻被折去翅膀的小鳥,主人拿了三個籠子放在它麵前,讓它自己選擇鑽到哪個籠子裏去。


    可無論選擇哪個,牢籠就是牢籠。不會因為被關起來的過程好看一些,這隻小鳥就變成自由的了。


    他覺得厭煩。


    厭倦這樣的人生,始終一層不變,從開始就能料到結局。


    聽從家族的吩咐讀書識字,聽從家族的吩咐娶妻生子,將來再為了家族的希望去考取功名,永遠在別人的操縱之下。


    什麽都有了,卻唯獨失去了自己。


    想到他們很快就要硬塞個女人給他,成為他相伴一生的妻子,他本能地心生抵觸。


    “如果我說我已經有心上人了呢?”


    突然冒出來的話不僅讓族老悚然一驚,他自己也是嚇了一跳


    。


    “你、你已經有心上人了?什麽時候的事兒?”族老結結巴巴地問道。


    他卻在這幾乎是質問的聲音中沉默了。


    沒有誰比他自己更清楚,方才,就在他說句那句話的時候,閃過他腦海的是那張眼睛上纏著紗布的小臉。


    雲娘。


    他忽然站了起來,也沒留下一句話便朝外跑去,隻剩族老在後麵氣得捶了案幾。


    他出了門才發覺自己真是走得太匆忙了,居然沒有騎馬,這麽徒步過去不知道要多費多少時間。但現在再回去也不可能了,隻得硬著頭皮繼續跑下去。


    他就這麽穿行在熙熙攘攘的瓏安街上,經過一個又一個的坊,有生以來第一次覺得這條路這麽漫長。


    他不知道他在跑些什麽,他隻是想要見到她,快點見到她。


    這樣,他就能確定一件事情。


    一件最近一直在他心中蠢蠢欲動的事情。


    他敲開了顧府的門,謊稱與顧三郎有約,不等下人反應過來便徑直進去了。昨夜又下了一場雪,湖中的水都凍住了,有小女孩在湖邊試探冰的厚度,嘻嘻哈哈笑成一片。他對這一切都視而不見,隻目標明確地朝那個地方跑去。


    然而當他終於跑到了他們約定的地方,卻隻看到青鬆柏樹和一地的積雪。


    她不在那兒了。


    他站在原地愣了許久,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此刻距離他們約定的時間已經過去兩個時辰了。


    他整整遲到了兩個時辰。


    她一定以為他爽約了,以為他昨日不過是隨口說出來哄騙她的,以為他是個言而無信的小人。


    他想去找到她,跟她辯解,說明他失約的原因


    。可僅存的理智卻在拚命地提醒他,這樣冒冒失失地跑去找她,會給寄人籬下的她帶來多大的麻煩!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麽離開的顧府,也不知自己是怎麽回到的家中。族老早已氣得摔門離去,臨走前撂下話來,讓他自個兒滾回清河去跟族長交代。年前沒有到家,崔氏就沒有他這個不肖子孫!


    他對此隻能苦笑.


    後來的幾天他一直避著顧三郎,也許是怕看到與雲娘相關的人就會忍不住愧疚,也許是怕自己會忍不住從顧三郎那裏詢問雲娘的情況,總之他就這麽躲著。


    如果不是顧三郎把他堵在了家門口,恐怕他會一直這麽躲下去。


    “說吧,我到底是哪裏得罪你了,要這麽冷落我!”顧三郎一臉苦情,仿佛被拋棄的怨婦。


    他有些窘,“我哪有冷落你!”說完這個詞,他忍不住一個哆嗦。


    顧三郎憤慨道:“你還想騙我!這幾天你在國子監見著我就跑,敬儒、仲平都看出來了,還跑來問我是不是跟你鬧了矛盾!他們說我脾氣不好,沒準哪裏做錯了事惹得你不快還不自知,不分青紅皂白就催我來道歉。我今天倒是要問個清楚,我到底哪裏做錯了!”


    他被質問得無地自容,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顧三郎看他這樣,知道他確實心中愧疚,心裏這才算舒服了一點。心氣一平,他也懶得再逗他,總算說了句正經話,“說實在的,你這陣子這樣,是不是因為我那位三堂妹?”


    他一驚,矢口否認,“你胡說些什麽?”


    顧三郎點點頭,“看來我猜得沒錯。”


    他張口結舌。


    顧三郎經過他,自顧自入了正堂,不客氣地讓下人給他沏茶,然後仿佛主人一般招呼他坐下,“我最喜歡你這裏的紫筍茶,回頭你給我包一點我帶回去。”


    好的紫筍茶十分難求,他這裏也就剩一點,剛想拒絕就聽到顧三郎慢悠悠補充道,“我正好給雲娘也送一點過去


    。”


    他沉默。


    見他這樣,顧三郎誇張地挑起眉毛,“不是吧?居然真的有用!”


    他有把柄在人手上,隻能默不作聲、任他羞辱。


    顧三郎哈哈一笑:“我正愁給雲娘送個什麽禮物過去讓她開開心,不如就借花獻佛了吧。反正你也欠她一個解釋。”


    他聽出他話裏的意思,忍不住道:“你知道了?她告訴你的?”顧三郎這口氣,很明顯是知道他曾經失信於雲娘。


    “恩。我去看她,她悄悄跟我打聽,問我是不是有朋友出了什麽事。我莫名其妙,隻得細問。這一問可嚇了我一跳,沒想到啊沒想到!我信任的好友居然暗中和我妹妹定下了約定,要教她彈琴!這不是關鍵,最關鍵的是他約了我的妹妹,最後卻爽約了!害得她在冷風裏站了將近兩個時辰!”顧三郎說得義憤填膺,時不時向他投來譴責的目光,“我一怒之下,直接告訴他那家夥沒事,活蹦亂跳好得很!他沒能赴約委實是人品問題,你以後都不要再理他了!”


    崔朔心頭一緊。自己當日沒能按時赴約雖也算事出有因,但顧三郎說的其實也沒錯,他根本無從反駁。她聽他這麽說了,一定對他很失望吧。


    見他神情黯然,顧三郎愉悅地飲了口茶,欣賞了一會兒,才慢吞吞道:“我騙你的。”


    他猛地抬頭。


    “我跟她說,你確實是因為突感風寒,連床都起不來,才沒能赴約的。等你病好了,一定會專程登門向她致歉,請求她的原諒。”


    他愣了許久,終於明白自己被人耍了一遭。不對,是耍了好幾遭!


    “你這麽說,她信了?”有些狼狽地別過頭,他低聲問道。


    “信了啊。正好她也病了,大家一起生病,也很合理嘛!”


    “她病了?怎麽回事?”他不自覺提高了聲音。


    顧三郎被他嚇了一跳,“就、就是那天啊,她出門的時候忘記帶鬥篷,以為你一會兒就來,到時候可以換個背風的地方


    。結果你老不來,她擔心你到了找不到她,就一直站在冷風裏等你。要不是後來大夫來了,侍女叫她回去拆眼睛上的紗布,恐怕還會繼續等下去。白天吹了那麽久的風,當晚還通宵練琴,第二天彈完琴後勞累過度,一下子就病倒了。”


    他被顧三郎話裏的內容驚到。她一直在冷風裏等她,可是他偏偏沒去。然後當天晚上,她還練了一宿的琴?


    “第二天的考試,她彈得怎麽樣?”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問這個,也許是為了讓負疚感來得更猛烈一些吧。


    顧三郎卻給了他意料之外的答案,“哦,我當時不在場,不過我聽人說了,彈得很好。當天師傅考的是名曲《寒潭月影》。你也知道啦,那首曲子的指法比較複雜,當初我練的時候還費了好大的勁兒。你別這個眼神,好吧我承認,我天生沒有彈琴的天賦。不過你不能否認那曲子確實難啊!據說那天整首曲子彈下來,一個音沒錯的,就她一人。”讚歎道,“雖說曲中意境還領悟不了,但以她這個年齡來說,能做到這個程度已經很不錯了。說真的,我以前隻覺得我這個妹妹溫柔善良,沒想到她居然還這般倔強不服輸。當真是了不起啊了不起!”


    他鬆了口氣。


    還好,他雖然不在,好歹她沒有因為自己的失約而出醜。


    她做到了,即使沒有他,她也做到了。


    短短一夜練會《寒潭月影》,那麽困難的事情,被她身份尊貴的親戚們拿出來刻意刁難。可她沒有害怕,更沒有屈服,硬是咬著牙齒做到了。


    她用自己的實力和韌性讓所有人刮目相看。


    那一刻,他忽然覺得,比起堅強勇敢的她來,自己實在太過懦弱。


    他甚至不敢承認自己對她的感情。


    深吸口氣,他慢慢抬起頭,直視著顧三郎,認認真真道:“如果我說,我想娶你的妹妹,你會答應麽?”


    顧三郎見鬼一樣看著他,愣了許久才拔高了聲音道:“你說真的?”


    他點點頭,“我說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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