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原本還以為這位勾龍如淵是個人物,現在才聽明白,其實他隻不過是一個趨炎附勢的小人。


    他現在終於明白了,為什麽會有那麽多的文人士子,明知道秦檜的和議是賣國之說,卻還會如此義無反顧地站在秦檜的一邊。


    自大宋立國以來,由於五代十國以來擁兵篡位的情況不絕於縷,他立下的國策便是優待文人士子,而防範帶兵武將。


    卻沒想到延至今日,文人士子已經將自身所受的優待看成理所當然,而更進而認為帶兵武將的地位,本應天然地低下。


    一旦任何有可能動搖這個局麵的舉措出現,他們就會瘋狂地加以反對,甚至根本不去管這個舉措到底是否有利於國家百姓。


    最惡心的是,這些天下讀書人,還要為自己的行為套上一層冠冕黨皇的外衣?!


    什麽虛君實相?!不過助秦檜攬權的借口!


    啊呸!


    他雙目如電,瞪著勾龍如淵,問道:“你也是汴梁人士,當時金兵破城後從北方遷過來的人,你來告訴我,你還記不記得當日的情況?!”


    勾龍如淵目露寒光,終於微微露出驚懼之色。


    沒有任何一個經曆過汴京之變的人,會忘卻那個瘋狂的時刻。


    哭號,鮮血,還有金兵肆無忌憚的獰笑聲。


    趙匡胤一時止不住怒意勃發,戟手立指,指著勾龍如淵罵道:“你還記不記得,金兵圍困汴梁城的時候,以百姓之骨肉為羹,以父老之鮮血為飲?你還記不記得,你的鄰居,你的朋友,你的父兄,在金兵鐵蹄刀槍下輾轉呼號,卻被他們毫不憐惜地慘殺的情狀?”


    勾龍如淵麵色沉凝,再說不出話來。


    趙匡胤言語鏗鏘:“沒錯,而今你們有了這區區彈丸之地,可以在這裏侈談什麽虛君實相,侈談你們幻想中的太平大治,但你們卻知不知道,就在跟我們一水之隔的大江北岸,女真人還在將我們千千萬萬的父老同胞,視如豬狗,隨意**打殺!你們卻知不知道,那些女真人的嘴裏,正撕咬著我們同胞的肉,那些女真人的手上,每天都要沾染我們同胞的血,而你們卻高踞在這草廬之內,對這種慘狀完全背過了臉去,一味隻知道談什麽心性天道,談什麽人生真諦?!”


    他望向慕容雪凝,嘴角露出一絲冷笑:“簡直可笑!可悲!可憐!可歎!”


    這番話可謂連慕容凝雪也罵進去了,但一時卻沒有人反駁他。


    家園邦國,亡於人手,不管什麽人,也不能忘卻那恥辱的一幕。


    盡管在這繁華富庶一如往昔的臨安城,他們可以用種種道理來麻醉自己,沉湎於眼前的生活,甚至自己也對此信以為真。


    但一旦有人敢無視於他們的地位,當麵向他們揭開這一層血淋淋的瘡疤,他們卻再不能逃避內心深處那個揮之不去的夢厴。


    慕容凝雪斟起一杯酒,雙手捧到趙匡胤麵前,肅容道:“好一個可憐!可悲!可憐!可歎!慕容凝雪雖然身為女兒身,但隻衝先生這句話,便足於下酒百鬥,沉醉三日!”


    勾龍如淵方自從趙匡胤那番氣壯山河的話中回過神來,卻也不由得眼中泛起羨慕之意。


    慕容凝雪如此親自奉酒,實在是第一次聽說。


    趙匡胤眼看慕容凝雪欺霜賽雪的手腕,捧著銀杯,奉在自己麵前,眼波流轉,盈盈動人,也不由得怒氣漸消,微微一笑,探首向前,就在慕容凝雪的手中喝幹了杯中酒。


    展昭向包大仁挑了挑大拇指,他對於慕容凝雪隻有一麵之緣,那份想念多半出於情竇初開少年的思慕之心,此時能親眼在如此距離內見上慕容凝雪,已是心滿意足,兼且他心中對於趙匡胤,此時已崇拜到無以複加,看到慕容凝雪對趙匡胤青眼有加,不但沒有不悅之意,反是由衷地替他高興。


    勾龍如淵苦笑舉杯道:“宋兄真情真性,所言所思無不直徹人心肺,發人深省。如淵雖然不敢完全苟同,卻也一時想不出可反駁宋兄之處,實在是慚愧。”


    趙匡胤啞然失笑,舉杯與勾龍如淵互飲而盡,心下不由得覺得自己方才的論斷或許下得早了一點。


    至少比起自己見過的那一幫天下讀書人,勾龍如淵氣質風度著實已可算得上是個中翹楚。


    他從勾龍如淵的眼神中,可以看出他對慕容凝雪頗有留戀,但此時卻是坦然開口認負,隻衝這一點,就讓人覺得他實在不似是陰險小人。


    如果他方才那番話當真代表著天下讀書士子的普遍想法,那麽就危險了。


    自己雖然是以弓馬得天下,卻深知絕不能以弓馬治天下。


    自己需要一幫可以衝鋒陷陣的沙場虎將,卻也同樣需要一幫可以幫自己打理出一個錦繡山河的士子文官。


    原本他以為是秦檜在朝堂上的十年經營,才會導致朝堂之上的讀書人都是一些隻懂得看秦檜臉色做人的軟蛋,但若是這寄天下士人之望的勾龍如淵亦作如是觀,或許自己應該改一改自己的觀點。


    正如勾龍如淵所說,文人士子這百餘年養成的與君王同治天下的擔當,以及歧視武將的心態,或許才是事情最重要的根由。


    他不由得輕輕歎了一口氣。


    破山中賊易,破心中賊難。


    鑽進了牛角尖的真君子,比之隻知隨風倒的真小人,要更讓他頭痛十倍。


    眾人各自想著自己的心事,一時場麵有些沉默。


    慕容凝雪清咳一聲,打破了尷尬的局麵,岔開話題說道:“方才勾龍先生點評我朝曆代詞宗,剛由周邦彥說至葉夢得,不小心話題卻被岔了開來,而今我們還是恭聆一下勾龍先生的高見吧。”


    勾龍如淵似還在思索著方才的問題,信口說道:“‘顧曲周郎’信筆寫就的詞盡皆合乎格律,語義華美,實是一代詞壇正統。石林居士原本亦是詞壇翹楚,可惜南渡之後,如‘揮手弦聲響處,雙雁落遙空’之句,卻染上了幾分兵革之氣,殊非昔日清麗可讀……”


    他說到這裏,忽然意識到自己又不自覺站在讀書人的角度上看輕武士,不由得往趙匡胤處看了一眼,歉然一笑,收住了口。


    慕容凝雪有些俏皮地轉向趙匡胤說道:“先生談吐見識,盡是非凡,想來詩詞音韻上亦有甚深造詣,凝雪向來喜好吟詩賦曲,先生何不在此露上一手,也好讓凝雪開開眼界?”


    眾人微微一愣,趙匡胤卻是啞然失笑。


    他心裏明白,這也可以看做是慕容凝雪對他所做的又一次測試。


    這個蘭心蕙質的小妮子,顯是為自己動了心。


    所以她希望很可能是至今為止唯一一個在她心裏留下了好感的自己,在她最擅長的詩詞音韻上,也能讓她再次眼前一亮。


    勾龍如淵也自拊掌道:“好!好!慕容小姐此議實在深得我心,如淵拭目以待,洗耳恭聽。”


    一旁的包大仁與展昭也自含笑看著趙匡胤,他們知道這位天子官家素好風雅,弄笛吹簫都是好手,倒是不為他擔心。


    趙匡胤卻是自家人知道自家人事,不由得有些微微苦笑。


    他是弓馬皇帝,什麽詩詞音律並不在行,尤其是在慕容凝雪與勾龍如淵這樣的大家麵前,要出彩恐怕著實不易。


    他正待開口拒絕,抬頭迎上了慕容凝雪期待的眼神,卻又不由得心裏湧起了一陣不願服輸的刺激感。


    忽然他腦中閃過一個念頭,不由得展顏而笑。


    也罷,征服不了你,且看我宋某人嚇服你。


    趙匡胤長身而起,對著眾人長笑道:“宋某山野之人,所習與文人雅士未免不同,若是當堂獻藝……”


    他話音一頓,向慕容凝雪微微一笑,語帶雙關地說道:“慕容小姐可不要被在下嚇倒了。”


    所有人都是微微一愕,音樂但講求柔和悅耳,又何來嚇倒之說?


    慕容凝雪看著趙匡胤,明眸卻是亮起了異樣的神彩:“凝雪向來膽大,先生請!”


    …………


    “砰”的一聲悶響,慕容凝雪雖然早有防備,卻還仍是不由自主地周身一震。


    幾乎所有人,都屏息聚氣,看著站在大堂中間,麵前放置著一麵軍鼓的趙匡胤。


    有宋一代詞風,以柔婉為主,樂器盡多長簫短笛、短琴古箏之屬,雖有蘇軾開創豪放一派,也不過鐵板銅杷,已盡顯鏗鏘。至於大鼓這種可謂行軍打仗時才用得著的玩意,幾乎從來未曾在宴樂場合出現過。


    趙匡胤看著慕容凝雪俏臉一陣微微煞白,不由得心中暗笑。


    你們既然看不起幾分兵革氣,我就偏偏要顯露幾分兵革氣給你看看。


    與軍樂鼓點的激昂澎湃相比較,其他所謂的豪放詞曲,不過是小兒遊戲,不值一哂。


    “砰…砰…砰……”


    那不止是一種聲音,不止是一種韻律,而是一種感覺。


    一種每一下都直接撞擊在人心裏的感覺,讓人血脈賁張,讓人意氣飛揚,讓人氣血翻騰。


    慕容凝雪知道,自己這一生一世,休想再有一刻忘得了這個鼓樂飛揚的夜晚。


    趙匡胤尤如魔魅一般似快似慢,慷慨鏘鏗的鼓點,雖然似乎並不符合任何節律,但一聲聲,一下下,卻都是直直敲入自己的心裏,讓自己整顆心、整個人,隨之跌宕起伏,難以自拔,生出眼前尤如正有千軍萬馬,呐喊奔騰的感覺。


    而更令人難忘的,是他那在揮拳擊鼓之時,冷峻麵容上有意無意間隱隱露出來的一絲輕笑,卻讓閱盡天下人物的自己也不由得為之心旌動搖。


    雖然他穿著一身文士服,卻根本掩不住雄偉的身體下那份戰意與霸氣。


    仿佛整個乾坤宇宙,盡皆掌握在他的舉手投足之中。


    積弱百年的大宋天下,怎麽還會有這樣的人物?


    包大仁也是意興飛揚,長身而起,引吭高歌:


    醉裏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八百裏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音,沙場秋點兵;馬作的盧飛快,弓如霹靂弦驚,了卻君王天下事,留得身前死後名,莫待白發生。


    聲響鏗鏘,高拔入雲,哪怕有如慕容凝雪這般弱女子,也自聽得心旌搖蕩,慷慨激昂。


    “咚!”


    趙匡胤最後一下揮擊,散去慕容雪凝的千般思慮,她卻一時還未能說出話來。


    任何人在這等衝擊之下,也需要一段時間的平複心情,才能開得了口。


    好半晌,忽然廬外傳來了一個聲音:


    “好久沒有聽到這麽熟悉的戰鼓聲了,真是讓人懷念啊。”


    另一個人嗬嗬應道:“老吳,莫不是還忘不了當年大敗二十萬金軍於仙人關前的往事麽?”


    草廬內諸人不由盡向外望去。


    “吱呀”一聲,慕容凝雪的草廬在一天之內第二次被人推了開來。


    兩個身形高大的男人出現在門口。


    他們不過三十餘歲的年紀,臉上卻都蒙著一層恍若閱盡浮生的倦意,手中更還端著一杯酒。


    他們的麵目並沒有什麽出奇之處,然而他們一走進這個草廬,整個草廬的氣態都變了。


    那種殺伐之氣,比方才趙匡胤一曲鼓樂所帶來的還要濃烈上十倍。


    趙匡胤的眼睛亮了,他幾乎第一眼可以看出眼前這兩個人是誰。


    如嶽飛、韓世忠般的不世名將,整個大宋朝屈指算來,也不過一掌之數。


    那兩名漢子,看到慕容凝雪的模樣,也是不由得愕了一愕。


    半晌,左邊那名漢子才哈哈大笑道:“乖乖,沒想到世上還有這麽漂亮的姑娘,要早知道,老吳早就打進來了。”


    慕容凝雪抿嘴微笑,奇怪的是,這名漢子的語言粗鄙無禮,卻總給人一種直指人心的感覺,叫人絲毫不會有生氣的感覺。


    那名漢子這才將眼光放在趙匡胤身上,不由得虎目一亮,又自笑道:“想不到在這個世人盡知歌曼舞的大宋朝,還能聽到如此振奮人心的大鼓。來來,我老吳今天一定要跟你喝上一杯!”


    趙匡胤也是一笑:“吳帥果然真情真性,快人快語!”


    那老吳微微一愕,另外一名漢子踏前了一步,皺眉道:“你怎麽知道我們是誰?”


    他這一走近來,大家才看得清楚他的身材其實並不高,隻是自有一股昂藏天地的氣勢,叫人覺得他非常高大。


    趙匡胤眼中含了一絲笑意,悠悠說道:“若一眼認不出在仙人關外以五萬人大敗金人二十萬軍的吳璘吳帥,認不出承洲一戰時隻身匹馬斬殺金國龍虎大王於刀下的劉崎劉帥,在下又怎麽能敲得出那種樣子的鼓聲。”


    草廬裏的其餘諸人同時色變。


    原來這就是與嶽飛、韓世忠齊名的當世四大名將之二,吳璘與劉琦。


    他們兩個自被收歸兵權,投閑置散後,便一直寄情風月,從來沒有上過朝,所以連展昭跟包大仁,也是第一次見到。


    慕容凝雪站起身來,肅容行下禮去:“凝雪見過二位大帥!”


    廬中眾人盡是一呆,劉琦輕笑道:“據說慕容姑娘的草廬是談琴論詩的風雅之所,所以我們兩個大老粗一直不敢前來相擾,今日聽到這位兄弟的鼓聲,不由得心癢難撓,就這麽一路走了進來。姑娘不怪我們兩的血腥味壞了你這裏的風雅氣息也就罷了,怎的還行如此大禮?”


    慕容凝雪正色說道:“剛才蒙這位宋先生點化,凝雪才猛然省起,昔日若非有二位與嶽、韓二帥,此時大宋子民今時今日,恐怕早已皆無方寸立足之地,凝雪又怎地還能在這裏吟風弄月,談誦風雅。”


    “所以在凝雪看來,大宋子民,都應當向幾位大帥焚香敬禮!”


    “凝雪雖生為柔弱女子”,她抬起頭來,似是對著劉琦說話,卻又似是在說給趙匡胤聽:“但血卻還是熱的!”


    劉琦與吳璘對望一眼,眼中都露出激賞的神色。


    劉琦長歎道:“若大宋男兒,能有一半如姑娘般激昂熱血,我們早就把女真人趕回老巢去了,可惜……可惜……”


    勾龍如淵頗有些不是滋味地摸了摸鼻子,在這重文輕武的朝代,一直以來,他走到哪裏都是眾人的焦點,隻有在這裏,他卻似乎一直在受鄙視。


    吳璘卻比劉琦更為粗獷,徑自走向趙匡胤說道:“我們別理會那家夥裝得文縐縐地瞎掉文,這位兄弟,你很對老吳的脾氣,咱得好好杯酒,交個朋友。”


    趙匡胤看著他遞過來的酒杯,嘴角泛起一絲輕笑,說道:“可惜,我不想和你喝這杯酒!”


    靜!


    所有人都被趙匡胤這句話弄得愣在當地。


    慕容凝雪轉頭看向他,眼神由不解而至漸漸浮起一層恍然的笑意。


    “哢嚓”一聲,酒杯碎在了吳璘手裏。


    他深吸了一口氣,臉上卻變得沒有一絲表情,隻是淡淡地問道:“難道覺得我老吳不配?”


    不知為什麽,草廬內幾乎所有人,都在那一刹那湧起一陣莫名的寒意。


    哪怕是武功到了展昭如此境界,也概莫能免。


    殺氣,那是吳璘身上湧出的殺氣。


    雖然現下他手上沒有一兵一卒,但卻仍如在他身後站著刀槍森然的千軍萬馬。


    趙匡胤卻是神色自若,斬釘截鐵地應了一個字:“是!”


    劉琦輕輕按住吳璘的肩膀,目露奇光,凝在趙匡胤身上,問道:“我想知道理由。”


    趙匡胤淡淡一笑,自顧自喝幹了杯中酒:“國恥未雪,江山未複,金人六十萬鐵騎,尤自陳兵江左,飄香坊豈是兩位大帥應來的地方,這裏的酒,又豈是兩位大帥應該喝的東西?”


    劉琦仍是眼裏似乎有種光芒在閃動,臉上卻猶是神色淡淡:“照你看來,我們應當在哪裏才對?”


    趙匡胤長笑道:“大江北岸盡有千萬裏錦繡河山,大帥現在難道不應該弛騁在戰馬之上?”


    吳璘臉上的殺氣已不見蹤影,取而代之的是一臉苦笑。


    趙匡胤看著吳璘與劉琦,眼中卻泛起誠懇的神情:“在下願與兩位大帥一同喝的,是胡虜之血!是金人之肉!不知二位大帥可還願跟我沙場之上盡歡一醉?”


    劉琦看著趙匡胤,默然半晌,忽然回頭向吳璘苦笑道:“老吳,我們好象真的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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