極品龍腦溫麝香那淡淡而清幽的香氣,均勻地漫布於相府書房的每一個角落。


    雖然秦檜當國十餘年,權傾朝野,富可敵國,而這相府更是由當今的天子官家幾次三番下旨擴建翻修而成,取盡大江南北各式名苑假山、珍異靈禽,可謂極盡奢華,富麗堂皇之至,但這間寬敞的書房,卻是布置得極為清淡素雅,除了桌椅紙墨及懸掛在正中的一幅大字中堂之外,便未曾再增半分多餘的布置,沒有一絲一毫刻意雕琢的匠氣。


    但稍有眼力之人,卻不難發現這裏的一桌一椅,一紙一硯,都自有著其不俗的來曆。


    硯是王羲之當年所用的蟠龍紫石古硯,墨是褚遂良用剩的前朝鬆煙香墨,筆筒中架著湖州銀鑲斑竹極品羊毫筆,便連攤在桌上的那張略帶淡黃色的宣紙,也是本朝太上道君皇帝敕製的金花玉版箋,縱然是當今的天子官家揮毫潑墨,恐怕也未必能擺得出如此的架勢。


    從江南江北各地選送來的伎藝女僮,手中捧著絲竹管樂,徐徐傳演出婉轉悠揚的曲調,卻是絲毫不顯突兀,反是讓這小小房間裏充塞起一種空曠悠遠的氣息。


    秦檜步入書房的時候,正看見新任的禦史中丞勾龍如淵正自悠然自得地背負雙手,觀賞著懸在書房中堂的那副大字。


    朝堂上的大臣,都知道若能蒙秦相在書房接見,那便是被秦相引為心腹的一大象征,是以長久以來,在這臨安的官場之上,那些朝堂高官大員相互之間,曾進過秦相的書房儼然是一種能讓人馬上高看一眼的資曆與本錢。


    也正因此,有幸踏足於這間書房的朝廷大員,在等待自己接見的這段時間裏,有哪一個不是戰戰兢兢、如履薄冰。


    哪怕是自己最貼心的義子秦喜,在這書房之間,也要放輕了幾分呼吸。


    但眼前這位新任的禦史中丞勾龍如淵,卻似乎把這當成了自家後院一般,連伺立在秦檜身側的秦喜,都能感覺到他身上散逸出的那份漫不經心。


    秦檜攔住了想開口招呼的秦喜,緩步來到勾龍如淵身邊,並肩站立在那副大字中堂麵前,嘴角露出一絲高深莫測的笑意:“此係本相遊戲之作,勾龍先生適才不住微微搖首,想是拙作低劣,未入方家法眼,尚望勾龍先生可以不吝指點一二。”


    勾龍如淵回過身來,瀟灑地拱手作禮:“秦相過謙了,秦相筆力已至圓轉奔流,無處無鋒,卻又無處不藏鋒的出神入化之境,殊非學生微薄見識所可評斷!”


    秦檜以先生呼之,他也以便以見過學界前輩之禮相見,而不敘朝儀,不卑不亢。


    秦檜細細端詳著勾龍如淵那張柔和卻又不失剛毅的臉,半晌,忽然啞然失笑道:“你我之間,再不必多所客套,老夫自你七歲時始,便對你一向欣賞關注,如淵盡可暢所欲言,無須顧忌。”


    勾龍如淵微微一愕,抬頭看著這位權傾朝野的大宋宰相。


    他此時身著一襲普普通通的青衣,臉上掛著和藹的微笑,直呼己名,更全然一副親厚長輩的口氣,倒讓自己原來的表現,顯得有點年少輕狂,過於托大了。


    秦檜當國十餘載,為天下讀書士子人望所寄,果非僥幸。


    勾龍如淵微微收懾起心神,轉回了頭去,對著那副大字,目光落在了最後一句上麵。


    惟江上之清風,山間之明月,耳得之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取之無禁,用之不竭,是造物主之無盡藏也。


    勾龍如淵笑看秦檜:“適才學生搖頭,實在非是因為秦相之字,而是因蘇大學士此句,而想起了昔日王荊公,無端生出了些許感慨。”


    秦喜不由得一愕,秦檜卻是稍稍注目,輕輕地說了一聲:“哦?”


    荊國公王安石,在本朝神宗年前的那一場大變法,非但是自本朝開國以來從未曾有過變革,甚至是自三皇五帝以來,亦從來沒有發生過這樣的事情。


    有宋一代,以科考取士,打破了以往下品無士族的狀況,對於商賈的限製遠較前朝為少,是以商業之繁榮,遠逾漢唐。而曆代天子官家對於文人士子參政意識的有意識培養,更使得文人士子對於家國天下有著遠超於前代的擔當。也是直至大宋立國,才會有臣子敢於當麵跟天子提起君王應當“為與士大夫共治天下”,而又能獲得天子的認可,甚至這句話還成為了有宋一代延革至今的君臣之間一種共識。


    而這一朝一野的兩大變化,也使得原本承襲隋唐而來的社會製度再難以滿足現實之中種種互動,是以神宗年間,王安石應運而生,振臂而呼,開始了一場轟轟烈烈的大變革。


    隻是一人之力終難盡善盡美,王安石變革初衷再好,在具體執行過程中,亦難免有許多難以預想的暇疵,一時朝中大臣,分成支持變法與反對變法的兩派,也便是新舊二黨。


    蘇軾蘇子美蘇大學士,正是當時反對王安石變法的舊黨代表。


    是以由蘇軾之章句,竟能聯係到王安石的變法,實在是有點跳躍過大。


    更何況,自王安石變法之後,新舊二黨在爭辯之中益演演烈,逐漸由公正持平的國是之爭,演變為一味相互攻訐的意氣之爭。


    這等黨爭之禍,由王安石變法之際以來,哪怕直至金人縱馬南下,宋室南渡而來,亦未曾有一日片刻的停息。


    於是如今王安石王荊公這個本應無法回避的名字,有意無意間卻依稀成為了一個大家不願提及的話題。


    如今這位深夜之間,不請自來的勾龍如淵,有意無意借蘇軾之詞賦而提起了這個話題,恐怕不會是偶發感慨這麽簡單。


    秦喜驀然間想起了那一日秦檜與自己講解這一句時的那番神情,已是不由得略為色變。


    秦檜卻是神情自若,饒有興味地問道:“哦?如淵果然眼界開闊,不拘一格,竟能由蘇學士之詞賦聯係上王荊公,老夫實是願聞其詳。”


    勾龍如淵微笑道:“蘇學士滿腹的詩文風月,是以江上之清風,山間之明月,便是蘇學士眼中最值得珍惜的無盡寶藏;王荊公卻是滿心滿眼的百姓疾苦,是以他畢生所追求的,卻是一個可供天下萬民,衣食無虞,各得其養的無盡之藏。”


    秦檜的眼裏依稀露出一分恍然的神色,卻是嘴角彎出了一絲笑:“如淵被龜山先生稱許為承襲洛學門風之大宗,卻沒想到,對於王荊公竟也能作此等之論,若王荊公泉下有知,亦當含笑無憾矣!”


    昔日洛學創始人明道、伊川二位先生,與王安石的變革前後,均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自王安石變法失敗後,明道先生程頤,認為王安石與神宗皇帝的一場遇合,實為古往今來君臣相遇之最佳範例,可惜王安石其道不正,白白浪費了這個千載難逢的大好時機,是以行文傳記,字裏行間,不免對於王安石王荊公頗有些略顯偏激的評判,由此承傳而下,曆來洛學門人對於王安石的評價都傾向於反麵,卻沒想到勾龍如淵這個洛學傳人會有這般與其師門完全不同的見解。


    勾龍如淵抬頭,輕輕歎了口氣:“世人皆言王荊公不應一心求財、與民爭利,卻不知國不富則民不養、則兵不強、則為政不安,王荊公畢生所作所為,隻為天下萬家生民營造出一個再無窮匱的無盡之藏,並無一絲一毫的私心,學生此說,不過是持平憑心而論。”


    “所以”,他轉過頭,看著秦檜,輕輕一笑:“學生此次冒昧而來,卻是為了這些天來起居舍人包大仁會同戶部、禮部、臨安府有司諸官,所擬定出來的那個加征兩項捐賦的條陳。”


    秦喜眼中閃過的恍然之色,不由得微微皺眉,明白今天晚上的戲肉終於來了。


    勾龍如淵從蘇軾到王安石那處兜了個大圈,卻原來所為的還是這件事情。


    王安石變法以收天下之利歸入國家,而為世人長期以來之所詬病,與包大仁所鼓搗出來的那兩項捐賦,雖然方式方法不同,但最終目標,卻是一樣的。


    觀方才勾龍如淵所說,這位洛學門人,對於這等做法,居然卻是頗持讚賞的態度。


    隻是自己與義父方才一襲談話未完,自己卻是完全摸不著眼前這位義父到底是在想些什麽。


    還好不管怎麽說,這位義父的本意,本來也就是準備讓嶽飛與包大仁,放手去推行這兩項條款,否則單是如何來說服眼前這位勾龍如淵,便是一件頗為讓人頭疼的事情。


    雖然勾龍如淵隻是個二十餘歲的年青小子,但在學界之中,聲名之盛,可謂一時無兩。


    在他身的站著的,可謂是大宋朝廷大半根本的天下讀書士子之心。


    秦檜神色不動,微微撚須,悠然開口問道:“如淵所說的,可是那份提議在臨安城內試行經營獲利捐與丁口收入捐的折子?”


    勾龍如淵微微一愕,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道:“秦相果然明察秋毫,學生隻知包大仁擬推行這兩項捐賦,便自匆匆趕來,卻不知原來隻是準備在臨安城內試行。”


    秦喜湊上了前來,拊掌笑道:“說起來適才下官與義父談及包大仁的這份折子,亦是想起了當年王荊公的那場變法。勾龍大人所見,果與下官父子不謀而合。”


    勾龍如淵輕輕一笑:“如此說來,秦相對於此議想必早有定見,卻不知……”


    秦檜尚未及答話,秦喜已然先行笑道:“勾龍大人掌洛學正宗,對於此議尚無成見,我義父又豈是食古不化之人,事急從權,臨機決斷,本來便是國之常例,所以……”


    “不”,勾龍如淵緩緩搖首:“秦相誤會學生的意思了!”


    秦喜微一錯愕,秦檜的嘴角卻是彎出了一絲笑:“如淵的意思是……”


    勾龍如淵長身,向秦檜肅容一鞠:“學生此來,是懇求秦相,為天下蒼生計,無論如何,也不能讓這個條陳真正通過頒行!”


    秦喜忍不住喚出了聲來:“什麽?”


    …………


    瓢潑的雨,也澆不開籠罩在金兵臨時大營頭上那深濃的黑。


    呼喊號叫之聲,響遍了這片天地。


    往往是兩個人已然舉刀揮出,才從對方的傳來叫喚聲裏分辨出站在自己對麵依稀是自己的同袍,但在這個時候,如果有一方略一猶豫收刀,卻便會在那錯愕的瞬間被對手的刀貫穿了身軀,然後在躺倒在地上的時候,用最汙穢不甘的聲音叫罵著,卻又在那片刻間沉寂了下去。


    更何況這種攻擊,不止是來自對麵,更可能是來自於那完全看不清東西的任何一個方向。


    在這個漫長得如同永遠沒有盡頭的黑暗裏,所有人都隻能剩下了人心深處最野蠻的一麵,恐懼、殺戮、嗜血,在這種時候,還殘存著任何溫情與不忍,都無異於自尋死路。


    這,就是戰爭。


    趙匡胤隱在事先選擇好的戰場死角處,信手打發了兩個偶爾撞到這裏的金兵。


    若沒有事先選擇好的有利地形藏身,在如此不可預測的混亂廝殺裏,哪怕個人的武學修為高深到何等地步,也絕無一絲保全自身安全的可能。


    這次的劫營,他們勝在人數之少,少得不論敵我雙方都難以想象的地步。


    區區五十人,無論是如何的精挑細選、武藝高強,要襲殺一萬五千精兵,都是絕無半分勝算的事情。


    但偏偏在這漆黑如墨的暗夜裏,越少的人數,反而能發揮出越強大的戰力。


    當那群“鐵浮屠”軍在黑暗中盲目亂砍亂殺的時候,他們便躺在事先挑好的隱蔽死角處,將自己所可能遇到的混亂砍殺的接觸麵減少到最低。


    而每次電閃之時,當那群金軍有可能借著那刹那間的光亮,發現自己人正在互相殘殺的時候,他們便以哨聲為號,飛身而出,製造盡可能多的廝殺與混亂,讓盡可能多的金軍,都感到死亡的威脅便尤如蹲在無邊黑暗中的一頭看不見的怪獸,無時無刻不在等著擇人而噬。


    身上大大小小七、八處傷口正在流淌著鮮血的押付邊魯,手中大柄砍刀晃動間,將臨近身前的數名軍士一一拍開,口中不斷大聲喝止著周圍軍士的混亂,卻隻能無奈地又自旋身躲開不斷向自已身上招呼過來的砍刀。


    他仰頭,如注的雨澆得他滿身滿臉,卻澆不滅他心裏的那份焦灼。


    他已然隱隱明白了在這種天氣裏,居然還敢前來襲營的這支神秘部隊的戰略所在。


    他們的目的並不在於殺傷了多少對手,隻在於盡可能多地在在場的所有“鐵浮屠”軍隊心中,播撒下最深的恐懼。


    這種恐懼一旦蔓延開來,哪怕這裏已然有幾名如同自己一般頭腦較為清醒的“鐵浮屠”各隊大小頭領,散落各處大聲呼喝指揮,但戰場的局勢,卻是根本沒有可能得到任何的控製。


    而唯一對整隻軍隊具備真正控製力的平赤達魯花,卻是自開戰以來,連一絲聲音也沒有發出來。


    押付邊魯一念及此,不由得心頭更是有如火燒。


    一絲淡淡的涼意,便如暗夜中的一點雨絲,從押付邊魯的身後飄來。


    押付邊魯卻是如斯響應,一聲大吼,向前飛竄而出。


    電光閃動,又是尤如來自九幽地獄的哨聲催命般地響起在他耳邊。


    左右兩邊風聲閃動,生死交關之際,押付邊魯再不留情,手中刀飄搖交剪,將兩側三名軍士盡皆掃得口噴鮮血,生死不知,繼而迅捷轉身,橫刀當前。


    卻就在那電光尤自閃亮的刹那,一點淡淡的劍光,已然越過了他手中刀,輕輕刺入了他的咽喉。


    雖然隻是淺淺刺入一分半,但森冷的劍氣,卻已在那瞬間斷絕了押付邊魯所有的生機。


    押付邊魯抬起眼,不甘地在電光將熄未熄前,記取了辛棄疾那散發著淩厲殺意的雙眼,就這麽頹然倒到了地上。


    不絕於耳的奔走呼號中,不知有幾雙腳就這麽從押付邊魯的身上踐踩了過去。


    在臨死前那一刻的清明裏,押付邊魯清清楚楚地聽到戰場上所有呼喝指揮的聲響已經全然消失,隻餘下連天的慘叫。


    “完了!”這是押付邊魯心中湧起的最後一個念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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