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六,小六,你們再這樣收錢,我們老百姓是真的活不下去了啊!”。


    包大仁尤未曾擠進那百來號人團團圍著的一家飄香坊分店,卻已隱約看著一名青衣老者正拉著征收捐賦的軍官的手,涕淚交流地哭訴著。


    “你也知道,我們一起從蜀中遷到這裏,千裏迢迢,背景離鄉,我是多不容易找到這份工,老漢已經五十九歲了啊,你說,被這裏趕出來了我還能去哪裏?阿,你說?!”


    這名青衣老者似乎與被他喚做小六的軍官是舊識,那名軍官皺著眉,一直苦笑著,卻是說不出話來。


    周圍圍著的一堆人,不停地指指戳戳,包大仁聽在耳裏,卻都是在數落著那幾名軍士跟加征捐賦的不是。


    那名青衣老漢說著眼看就要跪了下來,被喚作小六的軍官連忙拉住了,叫道:“老顧頭,你這跟我鬧的是哪一出,我們又沒有收你一分錢,我們收的明明就是他們這些有錢人的啊,明明是這些為富不仁的鳥人在為難我們這些飯都吃不飽的窮漢,怎麽會說是我在為難你?”


    他長相粗豪,嗓門也自極大,雖然現下已算得上是溫言說話,卻尤自振得眾人耳中隆隆作響。


    那名青衣老者看上去就是一臉老實憨厚的模樣,耳根極軟,被那名軍官一吼,拿眼看著那個原本倚在門前看熱鬧的身材微胖的中年掌櫃,一時竟有些不知所措。


    那個胖掌櫃,看著那名軍官拿眼瞪他,搖著頭說道:“老顧,你也不想想,現下臨安城裏有多少青壯的人手,等著要口飯吃,你一天幹得活抵得上人家一半麽?以前我也是憐念你年老無依,一直就當半供著你,但現在被這些軍爺們這麽每個月多收這麽多錢,我這本小利薄的小店哪撐得起,老顧,不是我不念情誼,實在是我現在寧可自己幹活,也再請不起幾個工人,我實在是供不起了亞!”


    他抬頭,絲毫不讓地張眼對上那名軍官的眼神,冷笑道:“是啊,是啊,軍爺們是不收老顧他們的錢,可是老顧他們的錢不都我們給的麽?把這些能賺點錢的生意都搞倒了,他們上哪去找個的吃飯?”


    “嘖嘖!”


    “是啊!”


    “就是!”


    “都是他們搞出來的事情!”


    周圍人群中爆起了一陣讚同聲。


    那個青衣老者被小胖老板提醒,連忙又回過了頭來,握著那名軍官的手,哭叫道:“是啊,小六啊,你現在重新當官了,掌權了,你就當可憐可憐老漢,不要再收林老板的租了,給我……給我留口飯吃了……”


    那個軍官被他鬧得沒辦法,怒目對那名小胖老板說道:“林老板,現下若有故意阻礙繳納捐賦的,一律按罪論處,這條宣諭昨日剛剛遍曉全城,你不可能不知道。你不念老顧頭給你打了七、八年工的情誼,要辭掉他也就罷了,居然還教唆他當街阻官辦差,這不是往他往火坑裏推?!”


    那個小胖老板嘴角露出了一絲笑容,向那個軍官說道:“軍爺,你不用衝我發狠,你可以自己問問老顧,他當街跟你求情,到底是不是我讓他去的?!”


    他走上前,對著四麵圍觀的人群叫道:“各位、各位,小店雖然本小利薄,但軍爺們有刀有槍,既然不交捐賦就要喊打喊殺的,那小店砸鍋賣鐵,也隻好把這租給交上了。昨日是我找老顧頭跟他談辭工的事情時候,是他自己涕淚交流地求我,說他跟來收捐賦的軍爺是十幾年過命的交情,隻要他出麵來說,軍爺斷斷不會不賣他這個麵子。隻要不多征這份租,小店就能維持下去,也就不用辭掉他的工,皆大歡喜了。我當時也是一時心軟,就答應了老顧,讓他出麵試試。可沒想到……”


    那個林老板看著那名軍官一時無語,更是得意,向四麵人群高叫道:“大家夥都在,老顧,你說,我林某人說的,可有一字半句的瞎話?”


    包大仁躲在人群背後,不由得微微皺眉。


    眼下這位林老板辭鋒犀利,字字句句,無不隱含挑拔之意,實在不像是一家尋常小店的老板,所應說得出來的。


    那個林老板轉頭向那名青衣老者說道:“老顧,你也看到了,不肯幫你的人,可不是我林某人!”


    那名青衣老者聽了是語,哭聲益發響了,拉住那名軍官的手叫道:“小六啊,你難道不記得了,我們當年在蜀中的時候,你們跟女真韃子打仗,我們把自己家裏僅有的一點口糧都煮了,送上前線,去給你們吃,自己全家啃草根樹皮,我們為的是什麽?當時你們跟我們說的,趕跑了女真韃子,大家才有太平日子過,當時你們跟我們說,隻要趕跑了女真韃子,我們就有好日子過,可是現在仗打贏了又怎麽樣?仗打贏了,田地也糟蹋光了,我們流光了血流光了淚,又什麽時候看見過什麽好日子的影子了?!”


    那名青衣老者說到動情處,痛哭流涕:“老漢活到這把年紀,死了也就一了百了,可是老漢家的囝囝才七歲啊,我兒子跟金兵拚刀子死了,兒媳婦也在送米給你們軍爺的時候被流箭射死了,現在老漢再連囝囝也養不活,俺還活著幹什麽,你……你還不如現在就殺了老漢吧!”


    那名軍官拉著老顧頭的手,苦苦地勸著,旁邊的眾人的罵聲,卻是漸漸大了起來。


    “真慘啊!”


    “打什麽仗嘛!”


    “這些當兵的,都是禍害啊!”


    包大仁眼看時勢發展漸更煩複,輕歎了口氣,正欲排眾上前,人群中卻不知誰迸出了一句:“這些當兵的沒事就搶掠百姓,拿人不當人看,要不怎麽會沒幾個好死的,就像他們那個將軍吳階,早早就病死了,報……!”


    忽然一聲大喝,尤如驚雷滾滾炸響在眾人的耳際。


    眼前人影一閃,卻是那個原本一直壓低了聲音勸著青衣老者的軍官,陡然間尤如發了狂的瘋虎一般,直撞進人群,揪住了一名身形頗為高大的漢子的領口。


    周圍的人醒過神來,都不自禁連忙往旁邊退開了一段。


    那名軍官原來粗豪的臉整個漲成紫紅色,須發更是尤如根根豎起,卻是一字一頓地向手中的漢子問道:“你剛剛說什麽?有膽再說一遍?”


    …………


    趙匡胤站在城頭,女真人緩緩馳來的那幾十駕高大的“擋箭牌”翼護之中,那兩具在陽光下閃耀著金色光澤的高大塑像,不由得微微皺眉。


    王貴與女真人交戰多年,對於女真人的習俗知之甚詳細,此時趨步上前,向趙匡胤低聲解釋著。


    那兩具塑像高達數丈,直要比周圍翼護著的“擋箭牌”還要高出一個頭。左邊一具塑像展翅欲飛、仰首向上,正是女真人最崇敬的神物海東青;右邊一具非獅非虎,還拖著長大的尾巴,王貴識得這卻是女真人傳說中的魔物白刹林。


    兩具塑像通體金光燦然,竟似以熟銅鑄就一般,底部裝有輪具,各自由兩匹戰馬拉著緩緩行來,雖然趙匡胤從那兩具塑像壓過的輪跡可以看出這兩具塑像應非通體實心,但也絕對重量不菲。在以來去如風見稱的女真馬軍中,尤其是這支自虹縣關口長途奔襲而來的女真軍隊,原本絕不應當攜帶如此笨拙之物。


    更何況,自己昨日那一箭,已然讓得他們銳氣盡失,今日他們不但不曾以重兵攻城,以振奮軍心氣勢,卻是讓數十名軍士莊而重之地推出這兩尊塑像來,實在是極為不合情理的事情。


    韓常領著前軍數萬騎兵,屯集於營寨口處,一名戴著女真珊蠻獨有的服飾、裝扮得奇形怪狀的女真巫師,在軍陣麵前舞蹈起歌,韓常與那數萬軍隊竟爾隨之應和行禮,臉上寫滿了虔誠的神色。


    王貴回過頭去,目光如電,掃過全場,止住了城頭守軍的交頭接耳,自己卻也不由得心下大訝。


    雖然他知道女真人未脫荒蠻習氣,對於鬼神巫術,信之甚篤,但他與女真人大小交戰數十場,卻也從未曾見過女真軍隊會在臨陣對決之時,居然請來巫師,在陣前行起了女真族的厭勝祈禳之術。


    難道是皇帝官家昨日那一箭,已然射破了女真人的膽,使得他們方寸大亂,倒行逆施?!


    趙匡胤轉過臉來,向王貴緩緩搖了搖頭。


    不可能!


    雖然他與女真人接觸不多,雖然他對女真人的了解並不比王貴來得深,然而他卻知道,曆經平遼征宋大小不下數百仗的女真人,絕不可能做出這樣的事情來。


    不管他們是如何地出身蠻夷,不管他們是如何地民智未開,畢竟他們總是在刀槍叢裏滾出來的真正的戰士。


    對於每天都在生死之際打滾的軍人來說,隻有他們手中的刀槍,才是給他們帶來安全與勝利的惟一憑據。


    沒有什麽,能比他們手中的實實在在的刀槍,更能帶給他們信心與力量。


    女真人此舉,根本隻可能是他們亂人耳目的惑敵之計。


    這兩尊鑄功精細、栩栩如生的雕像,絕對不是這麽簡單。


    推著“擋箭牌”的女真軍士,在數千步外,止住了腳步,居然推著“擋箭牌”,緩緩向兩旁移去,留下那兩尊雕像,正正麵對著舒州城頭。


    王貴一張手,守在城頭的幾名軍士立即領命來到了原本便架設在城頭的床弩之前。


    這種床弩是最強勁的弩弓,依仗的是機械的力量,應當恰好可以射及遠在數千步外那兩尊塑像。


    盡管在這樣的距離之外,縱使以床弩射出的箭也必是強弩之末,縱可射及雕像,也無法造成什麽樣實質性的傷害,但畢竟也可以起到一個試探的作用。


    幾名軍士,費力轉動著床弩的絞盤。


    陽光正好,照在城下那兩尊塑像身上,映閃出著妖異的光芒。


    遠處的女真珊蠻伏身於地,以趙匡胤的眼力,卻是完全可以看清楚韓常的臉上,閃過一片興奮與期待交織的神色。


    底下女真人驟然發一聲喊,係在塑像兩側的戰馬分向不同方向竄去。


    一股極度危險的感覺,驀然湧起在他心頭。


    趙匡胤吐氣開聲,大喝:“大家小心,撤下……”


    “轟”的一聲巨響,覆壓下這片天地內所有的聲音。


    底下那兩尊塑像大口張處,兩股粗大的火柱,瞬間越過了這數千步的距離,直直地轟灼在了舒州城的城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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