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州城下女真人千千萬萬道的目光,都不自覺隨著那道人影往上望去。


    陽光方熾,映得那道驟然飆舉高空的身影,周身隱隱閃現了一層金黃色的光芒,刺眼生花,直如天神臨世。


    韓常又驚又怒。


    以他的目力,自然認得出眼前這道身影正是昨日那位監軍將軍。


    周圍一派寂靜。


    幾乎所有女真人都張開大嘴,望著在半空中彎弓搭箭,已然蓄勢待發的趙匡胤身上。


    居然沒有人會懷疑眼前這個人,能夠真正威脅到那兩尊在他們心目中已然有如臨世般的神器。


    或許在他們的心目中,這個大宋監軍將軍,也早已是有若般的存在。


    “崩”的一聲沉沉機括聲響處,正在眾人目光都聚集在那位監軍將軍身上時,兩道迅若閃電的黑影,卻是自舒州城頭陡然射了出來。


    韓常眼神微亮,頓時鬆了一口氣。


    他久曆沙場,哪怕隻憑聲音,都可以認出這是床弩發出的勁箭。


    大宋鑄造武器之法冠絕天下,這等床弩合數人之力以機簧絞動發出,其勢確實足以力透重甲、直達千步之外。但失之在於準備時間過長,戰場之上,瞬息萬變,大宋朝的敵人又都是以馬軍為主,來去如風,床弩在兩軍征戰之時,往往並不能起到太大的作用,但眼下這兩尊塑像穩立不動,實是絕好的靶子。


    原來那個監軍將軍舉動隻是惑人耳目之計,隻是在為宋國布置好床弩爭取時間。


    也隻有如此才是正常。


    神器口中所噴出地獄黑火雖然威力驚人,卻也有其所難及的距離。


    是以今日這兩尊神器放置之處,較諸昨日遠為臨近舒州城樓,正在床弩射程之內,但卻絕非任何人力所用弓箭所能射及。


    轉瞬間,床弩激射而出的兩枚勁箭,已然過半。


    所有人的目光都自集中在那正自流星趕月般功射而至的勁箭之上。


    驀然間,不知何處又自輕輕“崩”的一聲弦響。


    韓常應聲抬首,卻隻見滿眼陽光方熾,明晃晃地耀眼生痛。


    沒人看得清那兩道箭影是自何處飛來,但又偏偏所有人都聽到了那兩股勁箭帶起的沉沉嘯鳴聲。


    他們隻聽到“鐺”的一聲悶響,便隻看到尤如憑空之中生出的那兩道箭影,攜帶著千萬道耀目陽光,後發先至,狠狠地撞在了由床弩發出的勁箭身後。


    一切隻在電光火石間。


    韓常瞳孔驀地收縮。


    在場宋金雙方足有數十萬人之眾,卻很少人能如他般明白眼前究竟發生了什麽。


    那兩道趙匡胤發出的箭撞擊處,那兩道由床弩發出的勁箭的方向微變,去勢益急,卻是直指正自微微張開的兩尊神器的大口。


    沒有人比他更明白,這兩尊神器通體以熟銅鑄就,卻唯有口中噴射地獄黑火的機括,精巧細微,遭到任何撞擊錯亂,都有可能使這兩尊神器受到難以彌補的損傷。


    也直到此時,他才明白宋軍的戰略所在。


    床弩雖然勁大力沉,但終究以機簧絞盤之力發出,準頭卻差,趙匡胤那兩箭,卻是神乎其神地調正了床弩勁箭的取向。


    包括他在內,所有的女真人都不自覺屏息聚氣,手足無措地望著眼前的這一切。


    一股無力感,轉瞬彌漫在他們心頭。


    一切隻在電光火石間。


    那兩道勁箭,轉眼間已然恍似要射入那兩尊神器的大口之中。


    驟然間“轟”的一聲巨響。


    城上城下數十萬人幾乎在同時爆出大喊,驚天動地。


    那兩尊神器口中的地獄黑火,居然就在這最關鍵的時刻急急爆發,正正迎上那兩道直取他們口中的勁箭。


    …………


    “哦?”嶽飛望向何鑄,眼神中泛起了然於胸的感激,口中卻是輕輕一歎:“自這兩項捐賦推行以來,臨安城內的風雨又何曾有一時片刻平息過,嶽飛早就習慣了。”


    何鑄卻仍是皺著眉,沉吟了片刻,這才開口說道:“鵬舉應當知曉,此次京中百官連署反對鵬舉與包大仁推行那兩項捐賦之議,何某列名勾龍如淵之後,實為反對最力的幾人之一。”


    嶽飛啞然失笑:“換做嶽飛與何大人易地而處,也必然如是,何大人無須放在心上。”


    何鑄抬頭,雙目直視嶽飛:“何某想說的是,此時何某雖對鵬舉心胸見地佩服惶恐,但若是此時再讓何某選擇一次,何某仍會毫不猶豫地選擇站在反對鵬舉的一方,鵬舉可知為何?”


    嶽飛微微愕然:“嶽飛願聞其詳。”


    何鑄思索片刻,似是在考慮措辭,好半晌才開口說道:“鵬舉適才曾言:‘文官不貪財,武官不怕死’,可謂一語而中本朝秉政之弊端。”


    他望向窗外,輕歎了一口氣:“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這也並非是本朝獨有,曆朝曆代,多少明君聖主,為消除官員貪腐,絞盡腦汁,嚴刑酷法有之,高俸引導有之,卻總是收效甚微,延至本朝,此風益熾,鵬舉可知為何?”


    嶽飛微微搖頭,並不答話。


    何鑄嘴角泛出一絲苦笑道:“自秦漢魏晉以來,前朝曆代,無不以門弟為取士之標準,延至隋唐,雖開科舉之風,但每科所取,不過十餘之眾,真正柄持國政的,仍是出身高門大閥的世家子弟。”


    “然而本朝曆經唐末五代之亂,門閥世係盡皆崩散,朝政事務,再沒有那些行政經驗豐富的門閥世族可以倚仗,隻能大量吸納原本出身寒門的讀書士子,這固然使得本朝朝堂之上一派生機盎然,充滿活力,但同時也帶來了一個嚴重的問題。”


    何鑄略為停頓片刻,望向露出若有所思神色的嶽飛,緩緩點頭道:“那些門閥世家子弟,固然養尊處優,大多是花花枕頭,但其無論居官之前或之後,所過的生活,縱然不是一般無二,卻也相去不遠,是以究竟其人品如何,才能高下,終究還比較容易分辨。卻不會如本朝一般,那些寒門士子,原本可謂家居四壁,一無所有,有朝一日身登龍門,卻是頓時身價百倍,立時過起了紙醉金迷的生活,如此截然不同的環境,使得無數學人,居官前後轉變之大,足以使人瞠目結舌,匪夷所思。”


    他輕輕喟歎道:“本朝多少學人士子,出身寒門,處江湖之遠時,尚能憂國憂民,以清貧自持,以匡扶時弊為己任;然則一旦科舉得中,高居廟堂,卻又容易被眼前酒綠花紅迷了心竅,將滿腹的心思,全然用在了如何鑽營苟且之上,如何保住眼前的富貴榮華之上,全然不顧國事是非,一味倒行逆施,著實是可恨!可歎!”


    他望向嶽飛,嘴角露出一絲譏諷的笑:“正如當朝秦檜秦丞相,昔年金人兵圍汴梁,秦大人時任禦史中丞,力主抗敵,極言寧折勿屈,甚且不惜親自請纓銜命,充任使臣,隻身奔赴敵營,與金人舌辯交鋒,是何等的英風豪氣,何等的剛烈男兒,而今昔日豪言壯語言尤在耳,秦大人卻是為了保住眼前這一場富貴,甚至甘願不顧顏麵在大宋朝堂上對金人伏首貼耳,今昔對照,實不由令人思之悵然。”


    嶽飛微微輕歎:“何大人所見,果然通透,本朝弊政……”


    何鑄輕輕搖頭,卻是打斷了嶽飛的話:“何某今日想跟鵬舉說的,卻不是本朝弊政,何某之前所言,隻是想提醒鵬舉一句話。”


    嶽飛端然正色:“何兄請說。”


    何鑄臉上露出一絲苦笑,緩緩說道:“那如許多自幼熟讀聖賢書的文人士子,在臨安城這紙醉金迷之中,尚且難以自持,逐漸變質,鵬舉覺得你手下那些出身行伍的軍士,卻能比他們要強上多少?”


    一陣難堪的沉默。


    良久,嶽飛才長長地出了口氣:“何兄所言,其實嶽飛早就明白了。”


    他轉過頭,看著何鑄,苦笑道:“自許久以前,嶽飛就一直在想,太祖本自行伍出身,又何以自太祖手中傳承下來的國是,卻是對武人如此不公,如此諸多防範?”


    “直到後來嶽飛自己親自帶兵的時候,才真正明白本朝太祖的一片苦心。”


    “隻有在真正的戰爭之中,才能帶得出真正的不怕死的軍人;然而這些不怕死的軍人,在一個沒有打仗的太平盛世之中,一旦失去嚴格的管束,卻又直如洪水猛獸般最為可怕。”


    他輕輕歎氣:“沒有人比我更明白臨安城裏的這些軍人,他們都是一些不怕死的人。”


    “所以一旦他們認為什麽是對的,一旦他們認為什麽是他們應得的,他們會不顧一切地去爭取,甚至不會有任何的恐懼與掩飾。”


    他望向何鑄,苦笑道:“當日包大仁曾怪嶽飛畏首畏尾,顧忌過多,實則嶽飛倒確是畏首畏尾。因為嶽飛很希望他們能堅守心中的信念,但又很害怕事情終究要走上嶽飛心中最不願見到的那一麵。”


    何鑄愕然道:“既然鵬舉什麽都想明白了,那又為何終究還是毫不避忌地如此施為?”


    嶽飛微微籲氣:“武人行事,直來直去,不比文人士子,是以以武人來行這兩項捐賦的事情,其中執行之間當須注意的許多問題,勢必無可遁形,爾後再行這兩項捐賦,便不會再如王荊公行新法般,明知個中有千般曲折,卻是錯亂複雜,無從解起。不管此次這兩項捐賦成與不成,亦必可讓今後之改良國政經濟,少走許多彎路。”


    何鑄愕然良久,方自苦笑道:“鵬舉難道不知此舉若是稍有閃失,你便將置身萬劫不複之境,卻還談什麽爾後?”


    嶽飛輕笑道:“但能於國家百姓稍有禆益,嶽飛一襲身,死何足惜,更何況……”


    他轉眼看著何鑄:“嶽飛心下,實在不信!”


    何鑄皺眉道:“鵬舉不信什麽?”


    嶽飛淡淡說道:“臨安城內的軍士,自不可能人人皆是聖賢,但若說他們會多數為驟得的金錢權勢擊倒,化身洪水猛蓋,嶽飛卻是頭一個不信。沒有人比嶽飛更明白,他們之中,絕大多數,都是為了家國,可以舍生忘死的大好兒郎。”


    他的嘴角浮起一絲笑:“何兄所言,嶽飛大致明白了。”


    “國法煌煌,如山如嶽,嶽飛絕不姑息護短,但若說能因此掀起多大的風暴,嶽飛卻也以為……”


    “鵬舉啊鵬舉”,何鑄一聲歎息,打斷了嶽飛的話:“你也是曆經詔獄,險死還生的人,怎地還會說出如此天真的話來。”


    他看著嶽飛,眼神中浮起了一絲苦澀:“你不要忘記,國法,終究也還是要握在人的手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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