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嶽帥……”


    嶽飛望著眼前坐得滿屋的將領,那充滿熱切企盼的眼神,卻是微微沉吟了起來。


    雖然何鑄已然先行向他透露過秦檜一黨將借國法之威,行打擊異己之事,但他卻也未料到秦檜竟會如此肆無忌憚地掀起這般大風浪。


    自那日何鑄示警至今也不過數日,臨安城內諸般衙門,卻已然找來各種各樣的借口,扣押了一百餘名在自己的首肯下、幫助包大仁執行這兩項捐賦的各級軍官。


    而那些衙門扣押這些軍官的理由,以及所要審查他們的案件,卻都是一些非常讓人哭笑不得的事情。


    拿著十數年前的帳目追查某軍官昔日帶兵時軍糧數額不對;追究某年某月某日有位軍官縱酒狎妓,與人當街毆鬥;甚至追究此次征收兩項捐賦過程之中,曾偶爾於某家店中飲酒而未嚐付帳之類的問題,若確要較真,確也真的都能找出可鬆可緊的對應律條加以處分,但此次將追查之目標集中在幫助包大仁推行兩項捐賦的軍官之中,其用意卻是已經昭然若揭。


    自己決非護短之人,隻是如此做法,僥是自己,也難以忍受。


    昔日行軍打仗之時,自己也是執法不容情,遇有違反軍紀者,一律嚴懲不貸,便連自己的親舅舅,違反軍規逼迫民婦陪酒,都被自己毫不留情地軍法從事,以至於翻臉成仇,最終意圖作亂,自己不得不將其親手射殺,至今慈母仍為此事介懷。


    然則那是在打仗!


    行軍打仗之時,大家都將腦袋別在褲腰帶上,生死之際的壓力總能使人產生許多非常瘋狂的想法,一旦稍有管事不嚴,讓拚殺之餘的軍士在百姓身上發泄自己的欲望,後果勢必不甘設想。


    在行軍打仗之時,這種執律如山的從嚴管束是必須的,這樣才能打造出一枝鐵血鑄就的仁義之師,但嶽飛心裏也完全明白,這樣的管束,也隻有在戰爭狀態之時才有可能,若是在而今的臨安城升平盛世之內,仍要求過這種近乎苦行僧的生活,非但不近人情,甚至在道理上也說不過去。


    為了這個家國,為了眼下這個短暫升平的局麵,他們已經付出得太多太多。


    而今在這個臨安城內,一群享受著他們拚死拚活,流盡血汗打下來的成果的人,終日醉生夢死、目迷五色,卻要求他們繼續做牛做馬,清苦自持,哪怕是大宋王朝一向偃武修文,也是斷斷沒有這般道理。


    更何況,大理寺的詔獄是個什麽地方,恐怕沒有人比自己更清楚!


    自己就是由那刀山油鍋裏滾過一圈的人!


    隻要他們想橇開你的嘴,自會有種種匪夷所思的方法。


    何鑄說得對,國法終究是握在人的手裏。


    他們可以把大事化小,也可以將些許小事無限擴大。


    是以昨日他已經以知臨安留守事的身份行文臨安城內各部司院衙門,對於日下這類案件,無論任何情況下,一律不得行刑。


    隻是他心裏也明白,除非按照這些將領所言,果斷行事,以武官係統的人手接管或者監管各處衙門,否則恐怕自己的行文令碟也僅能有暫時威懾的作用。


    他能理解眼前這些將領們的心情,畢竟那些被扣押的軍官或是他們生死相隨的知交舊部,或是他們曾一起血戰沙場的換頭好友,他們雖然出身行伍軍營,在臨安城內總是被人看低一眼,但也總是有官階品秩在身之人,為國家衝鋒陷陣,立下不少汗馬功勞,而今臨安城內的大小衙門,就這麽隨便找了些根本令人哭笑不得的借口,便將其視若豬狗般隨便圈了去,也無怪眼前這些將領會義憤填膺。


    隻是嶽飛心下卻明白,如此作為,痛快倒是痛快了,便隻怕卻正落入了秦檜的算計之中。


    而今這個局勢,有一大半便是這個大宋權相刻意營造出來的。


    從最開始扣押軍需,以迫自己無奈中采用了包大仁加征兩項捐賦的計劃;繼而將包大仁這一臨時之議與昔日王安石變法相提並論,導致物議沸然。其更暗示威壓文官群體對於這一計劃采取了不合作態度,以迫使自己不得已之下以臨安城內武官係統代行這一征收兩項捐賦之策,益發激起了軒然大波


    天子官家任自己為知臨安留守事的同時,也任命其為同知臨安留守事,固然是因為秦檜根深葉大,未可輕撼,是以自己與其維持一個平衡的均勢之意,但也未必沒有讓秦檜戴罪立功,以觀後效之意。


    以天子官家今時今時之英武,再得武將係統之認同,可謂根基已固,秦檜若能就此收心養性,安安分分地做好他的宰輔之任,天子官家倒也未必就會急於將其收拾掉。


    畢竟若非挾金自重,一味攬權,秦檜於主理內政上,倒也頗有建樹,並非無能之輩。


    隻是秦檜卻絲毫沒有收斂的意思。


    若說前麵諸般舉動,秦檜還隻是置身於幕後操控,此次示意臨安城內大小衙門,大肆妄捕幫助包大仁推行那兩項捐賦的那些軍官,卻已然是跳上了前台。


    畢竟,若沒有他的授意,再無人能使得動臨安城內的文官衙門。


    更何況,他還特地放出了萬俟卨,並任他為大理寺少卿,專任主持此次審查武官係統諸項事宜,這更不啻於是一種赤祼祼的宣戰。


    終究在這臨安城內,人盡皆知,萬俟卨昔日對自己嚴刑逼供,栽贓罪名,本是陷害自己的最直接的敵人。


    而其為天子官家親自下令投入詔獄,也是自己平反冤情的一大象征。


    如今秦檜將萬俟卨抬到自己的對立麵,儼然是在逼自己不得不去麵對這個問題。


    如果並非今日頂著知臨安留守這個身份,他反倒有無數的辦法,可以來應付眼前的這件事情。


    然則此時無論自己願不願意,文官係統與武將係統間的矛盾已然在秦檜的拔弄下,到達了一個彼此之間針鋒相對的地步,而自己身為武將係統的代表,又是知臨安留守事,等若實質意義上的監國,若是自己有所舉動,那些文人士子必然以為自己是趁監國之機,發動武將係統對文官係統的奪權之舉,如此則隻能將二者的關係,進一步推到水火不容的對立麵。


    他倒不是擔心天子官家有所怪罪,以他對天子官家間的惺惺相知,他相信天子官家能夠明白眼下發生的這一切。


    更何況,他是經過一將功成萬骨枯的人,生死榮辱於他而言,早已是波瀾不驚,並不曾看得太重。


    隻是文官武將等若大宋王朝的左膀右臂,缺一不可,二者之間本來已有百年來積染留下的心病,若是此時二者之間再發生如此激烈的矛盾誤會,再要調和,可便難了。


    文武不合,殊非國家之幸。


    尤其在這強敵環伺的今時今日。


    是以嶽飛一直沒想明白,秦檜到底是想幹些什麽?!


    他一向圓滑處世,城府極深,眼下天子官家鋒芒畢露,正是其應當幍光養晦的時候,如今他與自己同知臨安府事,如果文官武將之間衝突加劇,自己固然是首當其衝,他卻也是脫不了幹係。


    而且萬俟卨本是天子官家親旨拘押,秦檜如此毫不避忌地將其放了出來,並且升任要職,卻儼然已是擺明車馬,在掃天子官家的麵子。


    秦檜已然位極人臣,若說尚欲有所圖謀,若非意圖身登大寶,至少也應當是在現時的逆境下如何守住自己現有的地位權勢。


    自己與劉琦、吳玠、韓世忠等人,與其積怨已深,其借機打擊自己幾個,並不足為奇,但以秦檜的老謀深算,卻絕對犯不上在這個**的時刻,為了這樣的一個目的,來得罪整個武將係統,甚至還極有可能觸怒此時權柄日固的天子官家。


    畢竟無論秦檜的圖謀是哪一樁,都絕不可能僅僅依仗文人士子而成事。


    而在這個時候,秦檜自己站了出來,將臨安城推到一個與天子官家所期望的安定穩固的後方完全相反的局麵,若非他有絕對的把握天子官家並不會追究到他的身上,或者是他有絕對的把握應對天子官家歸朝之後的雷霆之怒,以這隻老狐狸的性格,絕對不應該做出這樣的事情來。


    他到底在打什麽樣的主意?


    難道他的背後,還有什麽了不得的依仗?


    又或者……


    嶽飛猛然醒起昨天晚上剛剛收到的戰報,不由得心下微微一沉。


    韓常三十萬大軍舍了虹縣關口南下,若依行程推斷,竟是直往天子官家所在的舒州城而去。


    前線的局勢,實在並不容樂觀。隻是憑借他對於天子官家的那份明白,以及對於真實戰局那一分近乎直覺的把握,他心裏總是覺得,似乎實際的局勢並不僅僅中所看到的那樣。


    他相信,在這一切背後,還有天子官家那一雙看不見的手。


    隻是短兵相接,局勢千變萬化,任是誰,也隻能在戰爭前做好十足的準備,卻不敢說自己已然有十足的把握取得勝利。


    如今秦檜敢在臨安城裏如此肆無忌憚地行事,莫不是他知道了些連自己都不未曾掌握的前線局勢?


    秦檜曾身陷金國數年,這些年來又慣常接待奔走於宋金之間的兩國使者,有些特殊的渠道,並沒有什麽不可能。


    嶽飛微微地籲了口氣,強自按捺下心頭的焦躁,臉上卻是不動聲色。


    不管如何,此時自己置身於臨安城,對於前線戰情,鞭長莫及,若是有什麽魯莽舉動,一不小心,反是打亂了天子官家的全盤計劃。


    昔日天子官家的話,他至今還是記得。


    他相信天子官家必將凱旋歸來,同時自己也一定會做到對於天子官家的承諾,替他守好這個大後方。


    越是在這等形勢混濁不明的時刻,自己越不能有任何超常的舉動。


    在這種時候,許多原本並不嚴重的舉動,卻都適足以牽一發而動全身。


    他抬起眼,望著眼前的將領,正欲說話,驀地卻是轉臉向門外,眸中精光一閃。


    門簾卷處,劉琦帶著一身的征塵,大踏步地撞了進來。


    他與嶽飛相熟,出入從來都是自來自去,不經通報。


    嶽飛微微一愕:“劉帥不是在前線整飭軍隊,何時回到了臨安城?”


    劉琦雙目如電,掃過坐滿了大堂的將領,輕輕一歎:“劉某此來,跟他們是同樣目的。”


    “其他人我們或可以大局為重,暫且先放上一放,但昨日萬俟卨帶同臨安府捉走的那個人,我們卻是不能不管”,他雙目炯炯,望向嶽飛:“尤其是你啊,嶽帥!”


    嶽飛雙眉微皺,沉聲問道:“是誰?”


    劉琦眉頭深鎖:“嶽帥的恩師、故東京留守宗澤宗相公的唯一血脈,宗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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